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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日講了晚清名臣沈葆楨在江西廣信的成名戰(zhàn),戰(zhàn)前執(zhí)意要遠在福建老家的妻子、林則徐女兒來同城共死,其中是否有沽名釣譽的成分,大家的爭議很大。 但接著朝下講,爭議也許就不會那么大了。 因為在廣信一戰(zhàn)成名,咸豐七年六月,清廷在曾國藩的大力舉薦下,晉升沈葆楨為廣饒九南道道員,此時距他擔任廣信知府僅僅過去了一年零一個月。 比起守城廝殺,治理地方才是沈葆楨的真正強項。 他強在哪里呢? 一者極為清廉;二者剛猛殘酷。 極為清廉好理解,但沈葆楨究竟能有多剛猛殘酷就讓人難以想象了。在道員任上,沈葆楨最樂于干的就是為民除惡盜。按清廷的慣例,抓獲大盜,必須拿到明確罪證,匯報上級,然后才能處死。但沈葆楨根本不理這一套,他傳令各縣,凡抓獲惡人,皆可以“老盜無供,就地正法”為由直接處死。 在道員任上他一天要殺多少人沒有明確統(tǒng)計,但后來官至兩江總督后,有人為他的剛猛殘酷算過一筆賬,平均每天要殺五十人。 如此嫉惡如仇,地方治安倒是快速好轉了,他也成了百姓心中的青天大救星,但刀下冤魂究竟有多少,世人卻無法到陰曹地府去查對。 參透官場玄機的高人就此曾評價說,此公以白骨吊名也。 可以這么說,帶著林則徐女婿、名臣之后的耀眼光環(huán),加之這一套清廉剛猛的手段,在當時,誰人的官聲也沒有沈葆楨高。 世人對他的熱愛幾乎到了失去理智,瘋狂的程度。 咸豐九年,清廷命沈葆楨將道員官署移駐到九江。聽聞這個消息,原駐地廣信的百姓不干了。為了留住沈青天,廣信城內的讀書人罷了考,商人罷了市,士紳們還專門設立了一個“留官局”,并且很快集資三千多兩銀子,制定出了規(guī)章:敢為沈大人抬轎出境者殺,敢以船載沈大人者燒。 這一奇景,古今罕見,就連曾國藩也驚嘆不已,心悅誠服。 然而,在盡得民心的同時,沈葆楨卻不得官心,尤其是庸官的心,但沈葆楨依舊有辦法對付此等人,并且對付完了還能將自己的名聲再拔升一個層次。 他用的什么辦法呢? 越是前程似錦時越是敢辭官東籬,當時的浙江巡撫耆齡老是給沈葆楨穿小鞋,結果沈葆楨硬是在世人完全沒料到的情況下,直接來了個掛冠而去。 這么干的時候他才三十九歲,正屬于官場鉆營的黃金年華。 但恰恰因為如此,世人才覺得他傲骨可佩,令人惋惜。 從事后看,這才是高明的退一步海闊天空,雖一時失去了官位,卻又一次贏得了世道人心。 果然,咸豐十年,當曾國藩如愿以償拿下兩江總督的大權時,他第一時間便想到了沈葆楨。 從某種意義上講,沈葆楨的所作所為一度也把宦海沉浮已久的曾國藩給騙了,曾國藩深信這是位難能可貴的正派君子,可事實上呢,沈葆楨不久便讓曾國藩體會到了什么是“恩將仇報”。 曾國藩提拔,清廷認可,沈葆楨一步到位直接坐上江西巡撫的大位,這在當時的官場上是絕無僅有的特例。李鴻章何等才干,曾國藩提拔他出任江蘇巡撫,都是先署理一段時間,再實授,只有沈葆楨是直接實授。 為此,《清史稿》中稱沈葆楨此番際遇為“超擢”。 客觀地說,沈葆楨在仕途上的兩次躍升,曾國藩都是他絕對的恩人。按照官場傳統(tǒng),沈葆楨理應奉曾國藩為恩主,不說感激涕零,至少該以誠相待。 但沈葆楨接下來的所作所為超出了所有人的預料。 同治元年二月,沈葆楨上任江西巡撫不久,便“率千人赴廣信閱邊防”,曾國藩得知消息后深感不安,于是連忙去信告誡,大意是你不用致力于軍事,平時只要練兵五六百做護衛(wèi)即可。你的精力應該放在江西地方治理上,開掘財源,全力給湘軍供餉。至于江西防務,湘軍會全面負責,有敵情,悍將鮑超會馬上馳援。 在曾國藩看來,沈葆楨是自己人,之所以提拔他出任江西巡撫,就是想讓他挑起為湘軍供餉的重任。 然而,此時的沈葆楨卻早已打起了一套自己的算盤。 沈葆楨實質上極有官場野心,成就自己遠比成就曾國藩重要。在他看來,亂世地方為官,若想擺脫成為他人棋子的宿命,在巡撫的大位上坐得牢靠,絕不能恩義行事,而要審時度勢。 怎樣才算最審時度勢呢? 手里能握有一支屬于自己的軍隊。 所以,曾國藩的告誡,沈葆楨壓根不會聽,到江西巡撫任上,他想的頭等之事便是編練出一支屬于自己的軍隊。 這個意圖很快被江西藩司李桓看穿了,藩司在給李鴻章的私信中說沈葆楨“極欲自立門戶”。 就這樣,沈葆楨與曾國藩的暗戰(zhàn)無法避免地展開了。 同治元年九月,曾國荃率部與太平天國李秀成十萬大軍在金陵雨花臺展開血戰(zhàn),遠在安慶的曾國藩生恐弟弟全軍覆沒,但極度擔心下,這位湘軍統(tǒng)帥能做的也只剩下盡可能地去保障曾國荃所部的糧餉和武器彈藥不缺。 然而,就在戰(zhàn)況萬分緊急時,曾國藩突然接到沈葆楨發(fā)來的一道通報。沈葆楨通報曾國藩,他已經(jīng)決定,截留江西以前按月供應湘軍的四萬兩漕銀,理由是這筆錢以后要用于建設本省軍隊。 看到這樣的通報,曾國藩驚訝萬分,他完全沒想到在這生死攸關的時候,自己一向看重的人竟能跟自己來這么一手。 更讓曾國藩感到意外不安的是,沈葆楨在做出這一決定前,竟然沒有以任何方式跟自己磋商,完全是不近人情、硬邦邦的先斬后奏。 有人評價沈葆楨,此人手段極“辣”,辣就辣在這里,不僅硬,絲毫不顧及情面;而且猛,根本不給人反應時間。 但曾國藩不愧是有“圣人”名的湘軍統(tǒng)帥,雖然此事讓他焦急憤懣,但最終還是用“忍”字訣將此事吞咽了下去。 他心平氣和地給沈葆楨寫了封私信。在信中,曾國藩一方面表示對沈葆楨組建五千人軍隊表示理解和支持,一方面向沈葆楨提了個折中方案,因為前線湘軍太缺糧餉了,四萬兩銀子一家一半,請給予通融。 面對曾國藩這封謙遜客氣的私信,沈葆楨什么反應呢? 壓根不會信,理都不理。 見私信石沉大海,曾國藩只好公事公辦,給沈葆楨發(fā)公文咨商。 沈葆楨又是什么反應呢? 回文可以濃縮成兩個字,不允。 公私兩次溝通,竟換來這個結果,曾國藩幾乎傻了,他在想,自己是不是什么地方得罪沈葆楨了,但思來想去,獨對他毫無瑕疵處。 面對這一情形,曾國藩的幕僚紛紛大罵,罵沈葆楨是絕無良心科第一名,要曾國藩馬上參奏,拿掉這個忘恩負義的人。 憑曾國藩當時的權勢,節(jié)制四省軍務,此事輕而易舉。 但曾國藩最終沒這么做。 之所以沒做,一半是因為曾國藩的修為,一半是因為沈葆楨無形中給曾國藩帶來的壓力。 沈葆楨為官還有一個隱秘的訣竅,只針對近身之人,絕不得罪遠處之官,加上各種手段堆積出的名聲,總之他在朝野上下的聲望太高了,曾國藩貿然參奏,固然能如愿,但如愿背后的洶涌非議卻不得不顧及。 無奈,曾國藩只好再次以“忍”字決吞下苦果。 但即便如此,曾國藩一度還是認為沈葆楨僅僅是硬拙、偏激,而非恩將仇報的小人。 然而,曾國藩很快便意識到自己又錯了。 同治元年,九江開埠,每月可獲數(shù)萬兩關稅,這是江西一項新的財源。為此,曾國藩奏請?zhí)峋沤蠖惾f兩充湘軍軍餉,朝廷準了。 讓曾國藩萬萬沒想到的是,就在老部下九江關道蔡錦青第一時間將一萬五千兩銀子撥付過來時,沈葆楨又一次發(fā)難了。 沈葆楨這次發(fā)難的理由頗為刁鉆。 他以蔡錦青事前沒有到他這里批報為由,甚是霸道地要求曾國藩把一萬五千兩銀子退回,否則,他就辭職不干了。 蔡錦青不經(jīng)批報就撥錢固然不對,但也情有可原,畢竟曾國藩是兩江總督,江西本就是他的轄區(qū)。但到了沈葆楨手里,這就成了把柄,曾國藩到處安插親信,架空他這個巡撫的把柄。 面對這一套刁鉆且蠻橫的說辭,曾國藩一時竟不知如何是好,最終只好拿出“渾”字訣,以難得糊涂不計較,將這一萬五千兩銀子退了回去。 到這時,曾國藩才慢慢體會到沈葆楨是什么樣的人。 但他的預料還是遠遠沒有到底。 同治三年年初,曾國荃所部進入圍攻金陵的最關鍵時刻。為了拿下金陵,城下湘軍數(shù)量擴充到了十萬人,每月需餉至少五十萬兩。 但讓曾國藩如坐針氈的是,同治三年以來,餉銀極缺,各軍欠餉已長達十多個月,士兵只能靠稀粥度日,整個攻城湘軍隨時都有可能徹底崩潰。 誰也沒想到,就在這萬分危急的時刻,沈葆楨突然又給曾國藩來了個狠的,他上奏朝廷,奏請將江西全省的厘金完全歸本省處置,不再供給曾國藩。這意味著曾國藩的軍餉每月驟減二十萬兩。 本來就急缺,沈葆楨一刀又砍下這么一大塊,這是想要曾國藩的命呀! 事可一,可二,但不能在危難時刻可三,這一次曾國藩徹底憤怒了。 他罕見地給朝廷上了一份怒氣很重的奏折,一說短餉極有可能導致鎮(zhèn)壓太平天國的大業(yè)功虧一簣;二駁沈葆楨拒不撥餉的種種理由及不當之處;三是罕見地把三次爭餉以來沈葆楨的所作所為公布天下,大有如果我曾國藩有一點過錯,不講理,朝廷和天下人可以盡討。 可當朝廷的回復下來時,曾國藩感受到的卻不是公道自在人心,而是不寒而栗。 朝廷的態(tài)度是怎么樣的呢? 曾國藩有理,但沈葆楨有難,所以江西的厘金只能一家一半。 表面上看,朝廷這是不偏不倚,可明眼人一看便知,這是沈葆楨贏了。 到這個程度,曾國藩終于看透了沈葆楨,此人真是太老辣了,他以自己的名望,挑這個時候來叫死板,曾國藩壓根就沒有任何勝算,而他卻是盡贏。 曾國藩若是爭贏了,必落權臣的非議;爭輸了,必遭削奪一定的權威。 反觀沈葆楨,在這個時候叫死板,而且還是以維護地方利益的名義,對朝廷的心思拿捏的可謂是何其的準,對江西百姓的心思拿捏的可謂是何其的準。 曾國藩即將功成,這時候誰敢站出來分庭抗爭,必將被朝廷視為制衡曾國藩的籌碼,日后必加以重用,簡直是要不畏的名聲有不畏的名聲,要顯赫的前程有顯赫的前程。 雖說此舉會遭到湘系人馬的攻擊,攻擊他忘恩負義,但江西的百姓絕不會發(fā)出這樣的聲音,百姓有時候想的很簡單,誰維護地方利益,誰就是他們心目中的青天大老爺。 難怪這一幕發(fā)現(xiàn)后,眾人物如李鴻章、郭嵩燾等人紛紛發(fā)表了私下看法—— 沈葆楨這個人太會攀爬了,太會吊名了,我等自嘆不如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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