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李列榮

我見過窮人，但沒有見過這么窮的人--------她就是我的婆婆。我出生在農(nóng)村，家里很窮，父親早逝，母親常年有病，姊妹又多，祖母年邁，是我們村最窮的人家。可我萬萬沒有想到，我的婆家比我家還窮！用“家徒四壁”來形容一點兒也不過分。

一九九一年秋，我第一次去婆家。早在去婆家之前，我就有充分的心理準備：因為媒人早就說過，他家窮得可怕！以至于媒人到中途不敢為我們牽這根紅線了。

我怎么也想像不出他家能窮成什么樣，頂多窮成我家這樣么，這樣想著，就越發(fā)想知道其真實情況。于是答應(yīng)去他家看看，看看他家到底窮到了什么程度，以至于讓我們這里赫赫有名的“月下老人”望而生畏了。難道真的是“苦瓜掉進了黃連湯”？

懷著一顆極強的好奇心，我和我現(xiàn)在的丈夫-------那時還算比較稀缺的大學(xué)生-------踏上了去他家的“征程”。說實話，如今姑娘找婆家，一開口就要“有車有房的”，要是放到今天，我連這樁婚事考慮都不用考慮！誰教那時的女孩兒都那么純真呢！那時候，人們不知道“家屬樓”、“寶馬”、“一動不動”、“萬紫千紅一片綠”是什么玩意兒，婚姻還沒有夾雜過于現(xiàn)實的物質(zhì)欲望。

我一路上猜想他家到底有多窮，仿佛我和他的結(jié)合，憧憬的不是幸福美好的生活，而是要體驗一場貧困和苦難似的。

看什么呢？有什么好看的呢？看年過六旬的婆婆？看年近七旬的公公？還是一頭羊、一口豬、一只兔子、或許是看他-----我的未來的丈夫？可他就走在我的旁邊----由于從小少吃缺穿，到如今還面帶菜色、骨瘦如柴、經(jīng)濟無基礎(chǔ)，說話沒底氣，從小缺鈣，長大勢必缺愛！

我能嫁給他嗎？

一路上我竭力想著他家的貧困。

我問：“你們村里誰家最窮？”

“我家”

他說的是真話。

“這家伙還算老實！”

我心里想。

走了一會兒，看到路邊一輛破手扶車，我說：“你家的車也這么破嗎？”“沒有?！睕]有是什么意思呢？是說他家的車新特高檔嗎？

忽然，又聽他補充道：“我家買不起手扶，只有一輛破架子車，是我媽年輕時拉過的，現(xiàn)在已經(jīng)破爛不堪，有時偶爾還用一用。”

更老實！

我又指著路邊一座小小的年久失修的蘋果樹地旁的小庵房問：“看那房門，已經(jīng)朽了一半，你家的門也是這樣嗎？”

“我家院門還不如這個！”

這一次，我認為他在騙我了，誰家會有腐破了的院門！我心里罵道：“死鬼，裝窮！騙我！”

及至到了他家門前，我整個人崩潰了，要是沒有充分的心理準備，我相信我一定會昏過去，兩堵五六十年代用木椽夾著黃土鑄起的土墻，已經(jīng)倒塌了多一半，那倒塌的土墻的夾縫，竟然就是他家通往院內(nèi)的大門！連個門洞也沒有，可以說上無門樓，下無門檻，中無門栓了！那種殘缺破敗的景象簡直令人難以用語言形容！

我的心拔涼拔涼的。

進入“院門”，底矮破舊的小青瓦房上，為防止屋漏，用斷磚破瓦壓著一層一層的塑料薄膜迎風(fēng)飛舞，破爛的瓦盆也被擋做摭雨的磚瓦赫然擺放在屋頂上！

低矮的屋檐下，一位頭發(fā)花白的老婦人正在那里做針線。

她面前放著一個橢園形的針線籮筐，籮筐里面放著許多許多的花花綠綠的彩色絨線，在夾著鞋樣的《三國演義》一書的旁邊還有一本折著一角的《兩晉演義》。

“媽！”

老人抬起頭來，摘下了老花鏡。我清清楚楚地看到，這是一副精致的老花鏡，可惜年代久遠，一只鏡腿壞了，用根白線牽著。

她首先注意到了我，也明白了我的到來意味著什么，臉上滿是幸福的微笑，趕忙立起身來，一邊笑著讓我到屋里坐，一邊就要給我做飯去。

我聽見她對兒子說：“快，快到對門你二姨家去借兩個雞蛋去！”又悄悄說道：“順便也借些鹽。”聽到這里，我的腦子”轟“的一下，那種驚訝不亞于發(fā)現(xiàn)“新大陸”和聽到“原子彈”的爆炸！

在他們做飯的時候，我坐在炕沿上，仔細觀察著這個清貧簡陃的小土屋。

用白土漫過的墻壁，散發(fā)著泥土的清香，一只被鋸掉靠背的古典式杌子，純厚而方正地擺放在炕沿下，最讓我驚訝的是房們的背面，用粉筆秘秘麻麻地記錄著好多賬務(wù)：x年x月借麥，xxx麥粉20斤，x年x月借xx食鹽二兩……筆筆都是上乘的書法作品！

借面，倒能想得通，我詫異他家竟然借鹽！可見他家窮困潦倒的程度了！

我如坐針氈，想一走了之！

我真后悔不該來他家！一會兒，飯端上來了，是鼓鼓圓圓的兩個荷包蛋，上面青白分明地飄著幾個蔥花。碗里的湯清徹見底，香氣四溢。

她媽熱情洋溢地邀請我吃飯，并親切地和我交談。

這一次，令我驚訝的不是他家的貧困了，而是我面前這個頭發(fā)花白的老太婆。她，一個地地道道的農(nóng)村老太婆，說話當(dāng)中競?cè)挥玫搅藥讉€典故和成語！至今我清清楚楚地記得：她當(dāng)時用了“耀武揚威”“嚴以律已”“兢兢業(yè)業(yè)”“孺子可教”等成語和典故，這是怎么回事呢？后來，媒人告訴我，她也可以算作一個大家閨秀，他家也可以算作一個書香門第了，至少是一個知書達禮的耕讀之家！

就是這最后一句話，打動了我的心。

“窮而知禮”“耕讀傳家”，這就是他家的特色，而這正是如今浮躁的農(nóng)村家庭里所缺失的！

我的心動搖了！不由得對這個家庭和他產(chǎn)生了一絲好感。

回到家里，我舉棋不定，不知道自已應(yīng)該作何選擇。

俗語說：“長兄如父”。我的父親已過世多年。在我國傳統(tǒng)的婚嫁文化中，又有“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說法，在我舉棋不定的時候，為我的婚姻把關(guān)的自然是我的大哥了。

我本就不同意這樁婚事，可首先倒戈的是我的媽媽。媽媽聽了我的匯報，說“我也沒主意了，他家窮是窮，可家教好，她母親又識字，你將來會和婆婆好相處些”，又說：”以后有個孩子，她還能帶好些。教個兒歌、字語啥的”媽媽的倒戈，使我動搖了，但這最后的定奪要等哥哥回來了。

我大哥是典型的書呆子，功名利祿全不在心上。雖是大學(xué)教授，博士生導(dǎo)師，澳大利亞皇家科學(xué)院教授，卻在人情世故上是個小學(xué)生。他千里迢迢回家，辛辛苦苦地為我“考察”了一翻，就輕而易舉地做出了決定：“大學(xué)生，書香門第，挺好的，就定下來吧！”

我問：“為什么？”

大哥說：“這娃正直、腦子聰明，上過大學(xué)，品質(zhì)好著呢?！?/p>

“腦子聰明！”在我理解，就是這娃不是傻子。大哥壓根兒就沒有考慮他家的經(jīng)濟狀況！

“人家都住二層小洋房了，他家還是兩間爛瓦房。”

“兩個大學(xué)生，端著鐵飯碗，還害怕啥呢？”

“他家太窮！”

“改革開放以前，誰家不窮？有幾戶人家不窮？現(xiàn)在讓一部份人先富起來，終有一日是會共同富裕的，以后國家還會出臺許多扶貧政策，不久，全國都不會有貧困戶了。”

……

就這樣的決定了，我嫁到了權(quán)家。

結(jié)婚那天，所有的娘家親戚心里都不舒服。

那個被稱為院門的殘缺的土墻上的破洞之上，釘上兩根木樁，上面栓一根麻繩，搭了一塊紅布，那就是我們的彩門，年久失修的土木結(jié)構(gòu)的，為防漏水扣著許多盆盆礶礶的小瓦房就是我們的新房！

結(jié)婚以后，我更深地了解了婆婆。

婆婆一生節(jié)儉，從不鋪張浪費。她常說：“一粥一飯，當(dāng)思來之不易。”

婆婆自己省吃儉用，可對別人卻非常大方。婆婆雖然很窮，也常常向別人借貨，可村子里不論誰家有事，不論是借，是捐，婆婆都會慷慨解囊，因此，婆婆一輩子沒有什么積蓄。除兩間破瓦房外，沒有給我們留下任何物質(zhì)財富。

婆婆常說：“有些人貪欲不足，把什么都想據(jù)為已有，什么錢財權(quán)力，世界上沒有一樣?xùn)|西是自己的，連命都是閻王的?！彼?，婆婆在那樣艱難的生活下，仍視錢財如糞土，婆婆依然生活得悠哉樂哉！

婆婆幾乎沒有穿過什么好衣服，春夏秋冬都穿著很合時宜的莊稼人常穿的衣裳，但干凈得體。

婆婆長我娘一歲，兩位老人家高低差不多。自從我訂婚以來，每次給老人買鞋襪衣服，都是兩套，一套給媽一套給婆婆，每次婆婆都會穿在身上，讓左鄰右舍看了又看，口里不停地說：“我這媳婦比女兒還好！”

婆婆說話從不啰里啰嗦，這是婆婆和許多鄉(xiāng)村老人不同地方，婆婆常對我說：“人說話要出得己口，還要入得人耳，不要想到什么說什么?！?/p>

我是個有口無心的人，看不慣的事，看不慣的人，機關(guān)槍一般亂說一番，為此，婆婆常教育我話到口邊留三分。我牢牢記著婆婆給我的告誡“會說話的人想著說，不會說話的人搶著說?！笨善牌藕臀覅s無話不談，大到國際形勢，國家政策，小到一針一線，一粥一飯，都是我們談?wù)摰脑掝}。最令我佩服的是，婆婆心里有無窮無盡的美麗故事，諸如《張肅打圍》《百萬老虎下江南》《人心不足蛇吞相》《紅軍船》《海棠河》等等好多故事，成了我今天創(chuàng)作的題材。

婆婆現(xiàn)在離我們而去了，她去逝時沒有給我們留下一分錢的物質(zhì)財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