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現(xiàn)存之《水滸傳》則所知者有六本,而最要者四: 一曰一百十五回本《忠義水滸傳》。前署“東原羅貫中編輯”,明崇禎末與《三國演義》合刻為《英雄譜》⑧,單行本未見。其書始于洪太尉之誤走妖魔,而次以百八人漸聚山泊,已而受招安,破遼,平田虎王慶方臘,于是智深坐化于六和,宋江服毒而自盡,累顯靈應,終為神明。惟文詞蹇拙,體制紛紜,中間詩歌,亦多鄙俗,甚似草創(chuàng)初就,未加潤色者,雖非原本,蓋近之矣。其記林沖以忤高俅斷配滄州,看守大軍草場,于大雪中出危屋覓酒云: ……卻說林沖安下行李,看那四下里都崩壞了,自思曰:“這屋如何過得一冬,待雪晴了叫泥水匠來修理?!痹谕量贿呄蛄艘换鼗?,覺得身上寒冷,尋思“卻才老軍說(五里路外有市井),何不去沽些酒來吃?”便把花槍挑了酒葫蘆出來,信步投東,不上半里路,看見一所古廟,林沖拜曰:“愿神明保祐,改日來燒紙?!眳s又行一里,見一簇店家,林沖徑到店里。店家曰:“客人那里來?”林沖曰:“你不認得這個葫蘆?”店家曰:“這是草場老軍的。既是大哥來此,請坐,先待一席以作接風之禮?!绷譀_吃了一回,卻買一腿牛肉,一葫蘆酒,把花槍挑了便回,已晚,奔到草場看時,只叫得苦。原來天理昭然,庇護忠臣義士,這場大雪,救了林沖性命:那兩間草廳,已被雪壓倒了?!ǖ诰呕亍侗宇^刺陸謙富安》) 又有一百十回之《忠義水滸傳》,亦《英雄譜》本,“內(nèi)容與百十五回本略同”(《胡適文存》三)。別有一百二十四回之《水滸傳》,文詞脫略,往往難讀,亦此類。 二曰一百回本《忠義水滸傳》。前署“錢塘施耐庵的本,羅貫中編次”(《百川書志》六)。即明嘉靖時武定侯郭勛⑨家所傳之本,“前有汗太函序,托名天都外臣者”(《野獲編》五)。今未見。別有本亦一百回,有李贄⑩序及批點,殆即出郭氏本,而改題為“施耐庵集撰,羅貫中纂修”。然今亦難得,惟日本尚有亨保戊申(一七二八)翻刻之前十回及寶歷⑾九年(一七五九)續(xù)翻之十一至二十回,亦始于誤走妖魔而繼以魯達林沖事跡,與百十五回本同,第五回于魯達有“直教名馳塞北三千里,證果江南第一州”之語,即指六和坐化故事,則結束當亦無異。惟于文辭,乃大有增刪,幾乎改觀,除去惡詩,增益駢語;描寫亦愈入細微,如述林沖雪中行沽一節(jié),即多于百十五回本者至一倍余: ……只說林沖就床上放了包裹被臥,就坐下生些焰火起來,屋邊有一堆柴炭,拿幾塊來生在地爐里;仰面看那草屋時,四下里崩壞了,又被朔風吹撼搖振得動。林沖道,“這屋如何過得一冬,待雪晴了,去城中喚個泥水匠來修理?!毕蛄艘换鼗?,覺得身上寒冷,尋思“卻才老軍所說五里路外有那市井,何不去沽些酒來吃?”便去包里取些碎銀子,把花槍挑了酒葫蘆,將火炭蓋了,取氈笠子戴上,拿了鑰匙出來,把草廳門拽上,出到大門首,把兩扇草場門反拽上,鎖了,帶了鑰匙,信步投東,雪地里踏著碎瓊亂玉,迤遈背著北風而行,──那雪正下得緊。行不上半里多路,看見一所古廟,林沖頂禮道,“神明庇估,改日來燒錢紙。”又行了一回,望見一簇人家,林沖住腳看時,見籬笆中挑著一個草帚兒在露天里。林沖徑到店里;主人道,“客人那里來?”林沖道,“你認得這個葫蘆么?”主人看了,道,“這葫蘆是草料場老軍的?!绷譀_道,“如何?便認的?!钡曛鞯?,“既是草料場看守大哥,且請少坐,天氣寒冷,且酌三杯權當接風?!钡昙仪幸槐P熟牛肉,燙一壺熱酒,請林沖。又自買了些牛肉,又吃了數(shù)杯,就又買了一葫蘆酒,包了那兩塊牛肉,留下些碎銀子,把花槍挑了酒葫蘆,懷內(nèi)揣了牛肉,叫聲“相擾”,便出籬笆門,依舊迎著朔風回來??茨茄?,到晚越下的緊了。古時有個書生,做了一個詞,單題那貧苦的恨雪: 廣莫嚴風刮地,這雪兒下的正好,拈絮挦綿,裁幾片大如栲栳,見林間竹屋茅茨,爭些兒被他壓倒。 富室豪家,卻道是“壓瘴猶嫌少”,向的是獸炭紅爐,穿的是棉衣絮襖,手拈梅花,唱道“國家祥瑞”,不念貧民些小。高臥有幽人,吟詠多詩草。 再說林沖踏著那瑞雪,迎著北風,飛也似奔到草場門口,開了鎖,入內(nèi)看時,只叫得苦。原來天理昭然,佑護善人義士,因這場大雪,救了林沖的性命:那兩間草廳,已被雪壓倒了?!ǖ谑亍读纸填^風雪山神廟》) 三曰一百二十回本《忠義水滸全書》。亦題“施耐庵集撰,羅貫中纂修”,與李贄序百回本同。首有楚人楊定見⑿序,自云事李卓吾,因袁無涯⒀之請而刻此傳;次發(fā)凡十條,次為《宣和遺事》中之梁山濼本末及百八人籍貫出身。全書自首至受招安,事略全同百十五回本,破遼小異,且少詩詞,平田虎王慶則并事略亦異,而收方臘又悉同。文詞與百回本幾無別,特于字句稍有更定,如百回本中“林沖道,‘如何?便認的。’”此則作“林沖道,‘原來如此。’”詩詞又較多,則為刊時增入,故發(fā)凡云,“舊本去詩詞之煩蕪,一慮事緒之斷,一慮眼路之迷,頗直截清明,第有得此以形容人態(tài),頗挫文情者,又未可盡除,茲復為增定,或攛原本而進所有,或逆古意而益所無,惟周勸懲,兼善戲謔”也。亦有李贄評,與百回本不同,而兩皆弇陋,蓋即葉晝⒁輩所偽托(詳見《書影》一)。 發(fā)凡又云,“古本有羅氏致語,相傳燈花婆婆等事,既不可復見,乃后人有因‘四大寇’之拘而酌損之者,有嫌一百二十回之繁而淘汰之者,皆失。郭武定本即舊本移置閻婆事,甚善,其于寇中去王田而加遼國,猶是小家照應之法,不知大手筆者正不爾爾?!笔侵端疂G》有古本百回,當時“既不可復見”;又有舊本,似百二十回,中有“四大寇”,蓋謂王田方及宋江,即柴進見于白屏風上御書者(見百十五回本之六十七回及《水滸全書》七十二回)。郭氏本始破其拘,削王田而加遼國,成百回;《水滸全書》又增王田,仍存遼國,復為百廿回,而宋江乃始退居于四寇之外。然《宣和遺事》所謂“三路之寇”者,實指攻奪淮陽京西河北三路強人,皆宋江屬,不知何人誤讀,遂以王慶田虎輩當之。然破遼故事慮亦非始作于明,宋代外敵憑陵,國政弛廢,轉(zhuǎn)思草澤,蓋亦人情,故或造野語以自慰,復多異說,不能合符,于是后之小說,既以取舍不同而紛歧,所取者又以話本非一而違異,田虎王慶在百回本與百十七回本⒂名同而文迥別,殆亦由此而已。惟其后討平方臘,則各本悉同,因疑在郭本所據(jù)舊本之前,當又有別本,即以平方臘接招安之后,如《宣和遺事》所記者,于事理始為密合,然而證信尚缺,未能定也。 =====【注釋】===== ⑧《英雄譜》:明崇禎間刻印。每頁分上下兩欄,上為《忠義水滸傳》,下為《三國演義》。 ⑨郭勛:明濠州(治所今安徽鳳陽)人。明開國功臣郭英之后,襲封武定侯。 ⑩李贄(1527─1602):字卓吾,別號溫陵居士,明泉州晉江(今屬福建)人。曾任云南姚安知府。所撰有《焚書》《藏書》等,曾評點《水滸傳》。 ⑾享保:日本中御門天皇的年號(1716─1736)。寶歷,日本桃園天皇的年號(1751─1764)。 ⑿楊定見:字鳳里,明麻城(今屬湖北)人。他在《忠義水滸全書·小引》中說:“吾之事卓吾先生也,貌之承而心之委,無非卓吾先生者。……自吾游吳,訪陳無異使君,而得袁無涯氏。……嗣是數(shù)過從語,語輒及卓老,求卓老遺言甚力,求卓老所批閱之遺書又甚力,無涯氏豈狂耶癖耶?吾探吾行笥,而卓吾先生所批定《忠義水滸傳》及《楊升庵集》二書與俱,挈以付之。無涯欣然如獲至寶,愿公諸世。” ⒀袁無涯:名叔度,明末蘇州人。經(jīng)營“書植堂”,刊行書籍。 ⒁葉晝:字文通,明無錫(今屬江蘇)人。撰有《悅客編》等。 常假托名人評點諸書。周亮工《因樹屋書影》指出:“當溫陵《焚、藏書》盛行時,坊間種種借溫陵之名以行者,如《四書第一評、第二評》《水滸傳》《琵琶》《拜月》諸評,皆出文通手?!?br> ⒂百十七回本:今所見《水滸》無百十七回本。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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