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于奠定新價值的原則這個任務,藝術的作用為什么被抬得那么高?尼采的直接回答,見《權力意志》797則(這一則其實應列在794則的位置上):“‘藝術家’現(xiàn)象是迄今為止最透明的……”我們一開始不必再往下讀,只需掂量掂量這句話就夠了?!白钔该鞯摹?,就是說,本質上最能夠為我們所理解的,乃是“藝術家現(xiàn)象”——一個藝術家的存在。通過藝術家這個特殊的存在者,存在向我們最直接最敞亮地澄明起來。為什么?尼采沒有明確回答,不過我們并不難找到尼采說這句話的深意。做一個藝術家就是能夠把某樣東西帶出來,讓它呈現(xiàn)它自己。“帶出來”是指,使某樣尚未進入其存在的東西自行建立起來……
做一個藝術家,首先是一種生命的形式。尼采講生命,一般是指什么呢?他說生命是“我們最感親切的存在形式”。對尼采來說,“存在只是“生命”(氣息)概念的泛化,“是人格化之事物”,“能起意志,起作用”,是一種“生成過程”(《權力意志》第581則),“‘存在’——除了‘生命’,我們還沒有更好的表述存在的方式。死的東西怎么能夠存在呢?”(582)“存在是最內在的權力意志”(693)讓我們重申一遍他的基本思路:藝術家的存在是最透明的生命形式;存在最內在的本質就是權力意志;在藝術家的存在中,我們接觸到權力意志最讓我們感到親切的形式?!?/font>
尼采論藝術,之所以先以“藝術家現(xiàn)象”和藝術家的生命存在入手,而不是從一般而言的“藝術”入手,目的是要凸現(xiàn)他的這一原則性思路:必須從創(chuàng)造者生產者而不是從接受者欣賞者的角度來理解藝術。他曾經毫不含糊地說:“迄今為止,我們的所謂美學,始終是一種‘婦人的美學’,因為只有藝術的接受者在那里一個勁地闡述‘美是什么’。到目前為止,在全部哲學中,藝術家都失蹤了……”尼采也同意藝術哲學即“美學”,但是它認為必須是“男人的美學”而不能變成“婦人的美學”。藝術問題應該是作為生產者創(chuàng)造者的藝術家的問題;只有藝術家認為美是什么才能為美學提供立論的基石。
讓我們再回到797則:“‘藝術家’現(xiàn)象是迄今為止最透明的……”如果我們著眼于藝術的本質,把這句話放在論述權力意志的上下文中揣摩,就能立即尋繹出尼采關于藝術兩點本質性的說法:
1.藝術是權力意志最透明最親切的賦形;
2.藝術必須從藝術家方面來把握。
我們面在可以再往下念(797則):“……從這個立場出發(fā)去審視權力、自然等等現(xiàn)象的基本特征!還有宗教和道德!”尼采講得很清楚,從上述兩條關于藝術家的本質的認識出發(fā),權力意志的其他賦形——自然、宗教、道德,我們還可以加上社會、個人、知識、科學和哲學等等——就都可以迎刃而解了、這些存在者都以某種確定的方式而與藝術家的存在相一致,和藝術創(chuàng)造活動相一致,與一切在者在被創(chuàng)造的情形相一致。其他存在者,藝術家顯然不能夠“帶出”它們,不過它們都具有和藝術家創(chuàng)造的東西即藝術作品相一致的存在形式。我們在前一則警句(796)中,發(fā)現(xiàn)了這層意思的證據(jù):“在沒有藝術家的地方,也有藝術品,比如人的身體,又比如某種社會組織(普魯士政府軍,耶穌會)。在某種程序上,藝術家只是這全部存在鎖鏈上的一個初始階段。世界是自己繁殖自己的一件藝術品——”在這里,藝術和藝術品的概念,顯然擴大為任何一種“帶出”的能力,擴大為任何一件本質上被如此這般帶出的事物。這種藝術觀念,和十九世紀初還頗為通行的用法,某種程序上也是相一致的。直到那時候為止,藝術仍然指任何一種“帶出”、“顯示”、“產生”的能力。工匠、政治家、教師,作為能夠帶出某樣東西的人,都是藝術家。自然也是藝術家——一位女性藝術家。那時候,藝術還沒有演化為目前流行的這種狹隘概念,即在作品中帶出某種美的東西的“美術”,“美的藝術”。
現(xiàn)在,尼采要闡明的是藝術一詞更早更寬泛的含義。美術在這種藝術概念中不過是其他多種藝術之中的一個類型。在尼采看來,一切其他的藝術的“帶出”、“顯現(xiàn)”和“產生”,同藝術家所獻身的美的藝術,都是一致的?!八囆g家只是一個初始階段”說的是那種狹隘意義上的藝術家,即僅僅“帶出”美的藝術作品的那一類藝術家。基于這些論述,我們現(xiàn)在可以得出尼采關于藝術的第三種說法:
3.根據(jù)廣義的藝術家概念,藝術是所有的存在者的出場方式;就存在者的存在來說,一切存在者都是自己創(chuàng)造自己的創(chuàng)造者。
我們知道,權力意志本質上既是一種創(chuàng)造也是一種毀滅。藝術作為一切存在者出場的方式,因此就不是別的什么東西,而就是權力意志。
尼采把藝術明確地界說為權力意志。在此之前,他的第一本著作《悲劇從音樂精神中誕生》,就已經把藝術理解為存在者的基本特征。這樣我們就知道了,尼采寫《權力意志》時為什么又回到了《悲劇的誕生》關于藝術的見解。
……
在最寬泛的意義上被看作是創(chuàng)造的藝術,構成諸在者的基本特征。因此,狹義的藝術就是這樣一種創(chuàng)造,在這種創(chuàng)造中,創(chuàng)造為其自身之故而進行并且趨于最明朗的境界;藝術不只是權力意志的一種賦形,還是權力意志最高的賦形。權力意志只有作為藝術并且借助于藝術才成為可見的。但是,權力意志在尼采那里是未來一切價值立于其上的根基,它是作為由宗教、道德和哲學決定的舊價值的對立面而出現(xiàn)的一切新價值的準則。因此,如果權力意志確乎只有在藝術中才能獲得它的最高賦形,那么,權力意志之新關系的設定,也必源自藝術。新價值是對舊價值的一場革命,而這場革命帶來的反抗和劇變也必出自藝術?!稒嗔σ庵尽?94則是這樣說的——
“我們的宗教、道德和哲學,都是人性的頹廢形式。對這些頹廢形式的反抗,便是藝術。”
按照尼采的解釋,柏拉圖為道德、基督教和哲學制定的第一原則就是:這個塵世是無價值的;它羈靡于感性之中,應該有一個比它“更好”的世界;塵世之上必須有一個“真實世界”,一個超感性的世界;感性世界不過是“真實世界”的外在顯現(xiàn)。
在這種態(tài)度中,塵世和生命就被徹底否定了。如果表面上對這塵世說聲“是”,那最終也不過是為了更加徹底地把它全盤否定。但是尼采說,所謂道德的“真實世界”,乃是一個謊言的世界。而感官的,感性-外表,正是藝術的基素,因此,是藝術把被“真實世界”的假想否定了的一切又重新肯定下來。所以尼采說:“藝術乃是反抗一切否定生命的意志的最高力量,是反基督徒、反佛教徒、反虛無主義最卓越的功臣。”據(jù)此,我們可以得出尼采關于藝術的第四點論述:
4.藝術是對虛無主義最卓越的反抗。
……藝術,特別是狹義的藝術,就是對感官、對假像、對“非真實的世界”大膽地說是,或者正如尼采挑明得那樣,是對非“真理”的東西說是。
……
尼采還說:
“我早年把藝術和真理的關系問題看得很嚴肅,即使到了現(xiàn)在,它們之間已經如此不協(xié)調了,我對那種似乎是不容懷疑的聯(lián)系,還是敬若神明,輕易不敢冒犯。我第一本書論述的就是這個問題?!侗瘎〉恼Q生》是在另一種信念的背景下信任藝術的——這另一種信念就是:和真理生活在一起是不可能的;‘真理意志’簡直就是退化的象征?!?/font>
這聽起來似乎有悖于常理。但是,一旦我們以正確的方式來讀解這段話,便不覺其反常了。在這里(尼采在別處也是如此),“真理意志”是指柏拉圖和基督教意義上對“真實世界”、超感官和物自體的意志和信念。這種意念在尼采看來,就是對我們的現(xiàn)世“說不”,對藝術本己的家園“說不”?,F(xiàn)實的塵世才真正是真實的世界,因此尼采聲稱,在藝術和真理的關系中,“藝術比真理更有價值?!本褪钦f,感性比超感性的東西更高更真實。關于這一點,尼采還說過,“我們擁有藝術,為的是不致于亡于真理?!痹谶@里,“真理”一詞再次用來指稱超感性的所謂“真實世界”,它暗藏著毀滅生命的危險。尼采的“生命”總是指擺脫真理糾纏的那種“上升的生命”。超感性云云,不過是為了誘使生命離開健康活潑的感性和感官世界,使生命力衰弱、枯竭下去……幸虧我們還擁有藝術,才不至于被這樣的超感官的真理所毀。有了藝術,超感官的東西才不能使生命衰朽到極度虛虧全面崩潰的田地。從藝術和真理本質的聯(lián)系中我們可以引出尼采關于藝術的最后一個論斷:
5.藝術比“真理”更有價值。
讓我們重溫一下尼采關于藝術的前四點論述:
1.藝術是權力意志最透明最親切的賦形。
2.必須從藝術家的角度來把握藝術。
3.根據(jù)廣義的藝術家概念,藝術是所有存在者基本的存在方式,就存在者的存在來說,它們都是自己創(chuàng)造自己的創(chuàng)造者。
4.藝術是對虛無主義最卓越的反抗。
有了尼采這五點有關藝術的論述的啟發(fā),我們現(xiàn)在就可以回顧一下他對同一個問題說過的更早的一句話:“……我們發(fā)現(xiàn)它(指藝術——譯者)是對生命最強的刺激……”不難理解,說藝術是生命的刺激物,無非是說藝術乃權力意志的賦形……我們不能把這句話當作尼采對藝術的另外一種見解,附加在前面談到的五點之上,相反,這句話正是尼采對藝術主要的論述,其他五點是在此基礎上展開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