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原文

夫，心之所逹^①，不易盡于名言^②。言之所通，尚難形於紙墨。粗可髣佛其狀，綱紀其辭^③。冀酌希夷^④，取會佳境^⑤。闕^⑥而未逮^⑦，請俟將來。

二、注釋

① 達：通曉，本文指心里所思考的。

② 名言：用言語有名有狀清清楚楚地表達出來。

③ 綱紀其辭：大概陳述?！熬V紀”，大概。

④ 冀酌希夷：希望尋找出另外一種形式?！凹健?，希望?！白谩保遄?，尋找發(fā)現(xiàn)?！跋！?，同“稀”，少有。“夷”，以外?！跋Ｒ摹?，少有的，另外的。

⑤ 取會佳境：對內心的思考予以最好地表達表現(xiàn)出來?！叭　保I悟，理解?！皶?，表達表現(xiàn)。

⑥ 闕：通“缺”。

⑦ 未逮：還沒有找到，沒有那一種東西。

三、譯文

思維思考的內心世界，是不容易用聲音語言的形式完全將其有名有狀地清清楚楚地表達出來。能夠用聲音語言形式所表達的，又難以用筆墨將它書寫成文字。聲音語言和文字語言兩種語言形式用來表達思維思考的內心世界，均只能粗略地道出其中原委，陳述其大概意思。希望通過斟酌能找到另外一種內心情感予以表達的語言形式，這種語言形式就是“書法藝術語言”。目前，“書法藝術語言”理論體系還尚未建立，確立“書法藝術語言”形式這件事只好等待將來了。

四、品評

“夫，心之所達，不易盡于名言”句。“夫”，語氣助詞。這里表示一種感慨，即對《書牒論》一篇所研究內容的感慨，從而引出感慨之后的想法?！靶摹?，內心，思維思考的內心世界。“達”，通曉，心里所思考的、通曉的?！氨M”，詳盡，完全?！懊?，有名有狀，清清楚楚。“言”，用語言表達出來，這里指的是聲音語言。這句話所強調的問題是聲音語言功能的局限性。聲音語言具有表達思想、思維活動的功能，但其表達的功能是有限的，即不能完全予以表達。這就是人們經常所說的，心里邊想的不知道該怎么去說。這句話的意思是：思維思考的內心世界，是不容易用聲音語言的形式完全將其有名有狀清清楚楚地表達出來。

“言之所通，尚難形于紙墨”句?！把浴?，語言。這里指的是聲音語言?！巴ā?，充分表達出來。“尚”，尚且?！靶巍?，文字的書寫?！凹埬保埳系哪E，即文字、文字語言。這句話所強調的問題是文字語言功能的局限性。文字語言也具有表達思想、思維的功能，但其表達功能也是有限的，即不能完全予以表達。這就是人們經常所說的，能夠說出來卻寫不出來。這句話的意思是：能夠用聲音語言的形式所表達的，又難以用文字語言將其表達出來。

“粗可仿佛其狀，綱紀其辭”句。“粗”，粗略，大概?！胺路稹?，像，類似。“其”，思維思考的內心世界?！熬V紀”，大概，大略。“辭”，語言與文字。這句話的意思是：聲音語言和文字語言兩種語言形式用來表達思維思考的內心世界，均只能粗略地道出其中的原委，陳述其大概意思。

“冀酌希夷，取會佳境”句?！凹健保Ｍ??！白谩?，斟酌，尋找發(fā)現(xiàn)。“?！保跋　?，少有?！耙摹保酝??！跋Ｒ摹?，少有的，另外的?！叭　保I悟，理解?！皶保磉_表現(xiàn)?！凹丫场?，最佳地予以表達表現(xiàn)。前兩句分別講的是聲音語言與文字語言兩種語言的功能以及功能的不足，這一句講的是孫過庭的一種希望和設想，希望設想能找到一種能夠彌補聲音語言和文字語言達情表意之不足的語言形式，這種語言形式能夠充分地表達表現(xiàn)思考的內心世界，這種語言形式就是“書法藝術語言”。這句話的意思是：希望通過斟酌能找到另外一種能夠對內心情感予以表達的語言形式，這種語言形式就是“書法藝術語言”。

“闕而未逮，請俟將來”句。“闕”，通“缺”，缺少。指“書法藝術語言”理論體系目前還尚未建立，處于一種理論缺失的狀態(tài)?！拔础保瑳]有。“逮”，發(fā)現(xiàn)，找到?！百埂?，等待。這句話的意思是：目前，“書法藝術語言”理論體系還尚未建立，確立“書法藝術語言”形式這件事只好等待將來了。

這一章是《書牒論》一篇的最后一章，按照著作的寫作習慣，最后一章應該是總結。通讀《書牒論》一篇，可以看出，以往的書牒太讓孫過庭失望了，孫過庭對以往的書法史料很不滿意，是持否定態(tài)度的。在孫過庭認為，書牒就應該是書法理論，書法理論就應該以解決書法藝術中內在的本質問題為核心。而孫過庭看到的書牒史料卻不是這樣的，諸如史料中最具影響和權威的“諸家勢評”，則“多涉浮華，莫不外狀其形，內迷其理”。對于這樣的史料，孫過庭實在是沒有什么好總結的。應該總結而又沒有什么東西可總結，在這種情況下，孫過庭只好談談自己對書牒的感慨了。孫過庭感慨什么呢？感慨以往的所謂書法理論家，在書法理論的研究方面，摸不著頭腦，找不著方向，該研究的東西不去研究，不須研究的東西一個個又在那里顯能弄巧瞎捭闔。

什么是書法藝術理論該研究的呢？在孫過庭認為，書法藝術的目的和作用是書法藝術理論該研究的，“書法藝術語言”是書法理論必研究的?！叭丫场笔恰皶ㄋ囆g語言”的目的，是書法藝術的“內在”之理。只有解讀“書法藝術語言”，才能明白書法藝術的“內在”之理。只有應用“書法藝術語言”，才能做到“心之所達”與“言之所通”，才能“盡于名言”與“形于紙墨”，才能“取會佳境”。書法藝術理論應該緊緊地圍繞著“取會佳境”這一藝術目的去展開，研究書法藝術中的運筆，通過“書法藝術語言”表達作者內心的情感，“達其情性，形其哀樂”，這才是書法藝術最為重要也最為需要的。然而，就是這一書法藝術最為重要也最為需要的東西，以往的書法理論家卻沒有人提及，沒有人研究，也沒有人去思考，這就是以往書牒中的“闕而末逮”。

不難看出，這一章是在圍繞著一個問題去說的。雖然文中始終沒有明確地說出來這是一個什么問題，但讀者卻能夠明確地感覺到所說所指的就是“書法的藝術語言”，這就是孫過庭研究書牒所要找的東西，也是所有書法人應該知道的東西。

對這一結論為什么能夠如此地肯定呢？理由是這樣的：

這一章一開始是從“聲音語言”說起的，“夫，心之所達，不易盡于名言”。很顯然，這里的“名言”就是“聲音語言”，“不易盡于名言”，則說的就是“聲音語言”功能的局限性?！奥曇粽Z言”的功能具有局限性，什么語言的功能沒有局限性呢？“聲音語言”“不易盡于名言”，什么語言能夠“盡于名言”呢？“書法藝術語言”具有彌補“聲音語言”功能局限性的作用，即“達其情性，形其充樂”。由此可以見得，這句話所說所指的就是“書法藝術語言”。

繼而又說“言之所通，尚難形于紙墨”。很顯然，這里的“紙墨”就是語言“文字”，“尚難形于紙墨”，則說的就是“文字語言”功能的局限性?！拔淖终Z言”的功能具有局限性，“尚難形于紙墨”，什么語言易于“形于紙墨”呢？“書法藝術語言”既具有“文字語言”的功能，又能彌補“文字語言”功能的局限性。由此可以見得，這句話所說所指的也是“書法藝術語言”。

最后孫過庭希望能夠找到另外一種“語言形式”，這種“語言形式”既有“語言”的功能，又能彌補“聲音語言”和“文字語言”功能的局限性，能將“心之所達”，“盡于名言”，“言之所通”，“形于紙墨”。 這里雖然沒有提名說是“書法藝術語言”，但是通篇說的是書法，沒有再說別的。據(jù)此就可以肯定，孫過庭所說的“闕而末逮，請俟將來”的那種“語言形式”，毫無疑問就是“書法藝術語言”這一形式。然而孫過庭心里明白，這種“語言形式”目前還尚未建立起來，自己研究了歷代書論家們的書論，沒有發(fā)現(xiàn)論述這種“語言形式”的?！瓣I而末逮”，怎么辦呢？孫過庭很有信心，將來會有的，“請俟將來”。 據(jù)此可以看出，孫過庭在研究歷代書論家之書牒之前，對“書法藝術語言”已經有了自己的認識和想法，“書法藝術語言”在他的頭腦中已經有了一個概念了。他研究歷代書論家們的書牒是想從中找到有關“書法藝術語言”的理論，或者找到可供自己研究“書法藝術語言”理論的相關資料。通過對歷代書論的研究，特別是“諸家勢評”的研究，孫過庭失望了。對“諸家勢評”的失望并沒有影響孫過庭對“書法藝術語言”研究的失望?！罢堎箤怼?，只好等到將來再說了。這是孫過庭的一種自我謙虛，事實上這個問題孫過庭已經解決了，這里孫過庭用這樣的口氣說話，只是為他的《書譜》后篇內容埋一伏筆。

“書法藝術語言”概念的提出，在中國書法藝術理論史上具有里程碑的作用。中國書法其所以是一門藝術，“書法藝術語言”的存在是其必要條件。只有發(fā)現(xiàn)并證明“書法藝術語言”的存在，才能說明書法是一門藝術。如果不能證明“書法藝術語言”的存在，說書法是一門藝術其說服力是不夠的。孫過庭以其廣博的知識，深厚的書法藝術造詣，敏銳的思維，發(fā)現(xiàn)了“書法藝術語言”的存在，并將其作為一個明確的書法理論問題提了出來，這在各類學科還不成熟的唐代，是一件非常了不起的事情。

孫過庭雖然不能就“書法藝術語言”這一概念予以準確表述，但從這一章文字的字里行間，卻能體會出來，而且感覺到孫過庭所表述的“書法藝術語言”概念是清晰的。為了證明“書法藝術語言”的存在，孫過庭將“書法藝術語言”與“聲音語言”和“文字語言”兩種語言形式進行了比較。通過比較，肯定了那是一種“語言形式”，肯定了那種“語言形式”存在的真實性，肯定了那種“語言形式”能夠將人的內心世界的思維和情感予以充分表達。但是孫過庭知道，“書法藝術語言”是書法藝術理論中的一個大課題，這個課題的解決當不在《書牒論》一篇之中，這就是“請俟將來”的意思。

通過“闕而未逮”一章，不但讓讀者看到了孫過庭書法藝術思想理論的超人之處，同時也看到了孫過庭研究書法藝術理論時的嚴肅謹慎之態(tài)度。孫過庭意識到了“書法藝術語言”這一形式的存在，而且非常自信樂觀，但卻不妄自尊大，這當是“請俟將來”更深一個層次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