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配圖取自孟京輝改編導(dǎo)演話劇《一個陌生女人的來信》

我想同你單獨(dú)談?wù)劊谝淮伟岩磺卸几嬖V你，向你傾吐；我要讓你知道，我的一生始終都是屬于你的，而你對我的一生卻始終一無所知?？墒侵挥挟?dāng)我死了，你再也不用答復(fù)我了，現(xiàn)在我的四肢忽冷忽熱，如果這病魔真正意味著我生命的終結(jié)，這時我才讓你知道我的秘密。假如我會活下來，那我就要把這封信撕掉，并且像我過去一直把它埋在心里一樣，我將繼續(xù)保持沉默。但是如果你手里拿到了這封信，那么你就知道，那是一個已經(jīng)死了的女人在這里向你訴說她的一生，訴說她那屬于你的一生，從她有意識的時候起，一直到她生命的最后一刻，她的生命始終是屬于你的。作為一個死者，我再也無所求了，我不要求愛情，也不要求憐憫和慰藉。我要求你的只有一件事，那就是請你相信我這顆痛苦的心匆匆向你吐露的一切。請你相信我講的一切，我要求你的就只有這一件事：一個人在其獨(dú)生子去世的時刻是不會說謊的。

我要向你吐露我的整個一生，我的一生確實(shí)是從我認(rèn)識你的那一天才開始的。在此之前我的生活郁郁寡歡、雜亂無章，它像一個蒙著灰塵、布滿蛛網(wǎng)、散發(fā)著霉味的地窖，對它里面的人和事，我的心里早已忘卻。你來的時候，我十三歲，就住在你現(xiàn)在住的那所房子里，現(xiàn)在你就在這所房子里，手里拿著這封信——我生命的最后一絲氣息。我也住在那層樓上，正好在你對門。你一定記不得我們了，記不得那個貧苦的會計師的寡婦（她總是穿著孝服）和那個尚未完全發(fā)育的瘦小的孩子了——我們深居簡出，不聲不響地過著我們小市民的窮酸生活——你或許從來沒有聽到過我們的名字，因?yàn)槲覀兎块g的門上沒有掛牌子，沒有人來，也沒有人來打聽我們。何況事情已經(jīng)過去很久了，過了十五六年了，不，你一定什么也不知道，我親愛的，可是我呢，啊，我激情滿懷地想起了每一件事，我第一次聽說你，第一次見到你的那一天，不，是那一刻，我現(xiàn)在還記得很清楚，仿佛是今天的事。我怎么會不記得呢，因?yàn)閷ξ襾碚f世界從那時才開始。請耐心，親愛的，我要向你從頭訴說這一切，我求你聽我談一刻鐘，不要疲倦，我愛了你一輩子也沒有感到疲倦啊！

你搬進(jìn)我們這所房子來以前，你的屋子里住的那家人又丑又兇，又愛吵架。他們自己窮困潦倒，但卻最恨鄰居的貧困，也就是恨我們的窮困，因?yàn)槲覀儾辉父麄兡欠N破落無產(chǎn)階級的粗野行為沆瀣一氣。這家男人是個酒鬼，常打老婆；哐啷哐啷摔椅子、砸盤子的響聲常常在半夜里把我們吵醒。有一回那女人被打得頭破血流，披頭散發(fā)地逃到樓梯上，那個喝得酩酊大醉的男人跟在她后面狂呼亂叫，直到大家都從屋里出來，警告那漢子，再這么鬧就要去叫警察了，這場戲才算收場。我母親一開始就避免和這家人有任何交往，也不讓我跟他們的孩子說話，為此，這幫孩子一有機(jī)會就對我進(jìn)行報復(fù)。要是他們在街上碰見我，就跟在我后邊喊臟話，有一回還用硬實(shí)的雪球砸我，打得我額頭上鮮血直流。全樓的人大家都本能地恨這家人。突然有一次出了事——我想，那漢子因?yàn)橥禆|西給逮走了——那女人不得不收拾起她那點(diǎn)七零八碎的東西搬走，這下我們大家都松了口氣。樓門口的墻上貼出了出租房間的條子，貼了幾天就拿掉了，消息很快從清潔工那兒傳開，說是一位作家，一位文靜的單身先生租了這套房間。那時我第一次聽到你的名字。

這套房間給原住戶弄得油膩不堪，幾天之后油漆工、粉刷工、清潔工、裱糊匠就來拾掇房間了，敲敲錘錘，又拖地、又刮墻，但我母親對此倒很滿意，她說，這下對門又臟又亂的那一家終于走了。而你本人在搬來的時候我還沒有見到你的面：全部搬家工作都由你的仆人照料，那個個子矮小、神情嚴(yán)肅、頭發(fā)花白的管事的仆人，他輕聲細(xì)語地、一板一眼地以居高臨下的神氣指揮著一切。他使我們大家都很感動。首先，因?yàn)橐晃还苁碌钠腿嗽谖覀冞@所郊區(qū)樓房里，是件很新奇的事；其次，他對所有的人都非?？蜌?，但并不因此而降格把自己等同于一個普通仆人，和他們好朋友似的山南海北地談天。從第一天起他就把我母親看作太太，恭恭敬敬地向她打招呼，甚至對我這個丑丫頭，也總是既親切又嚴(yán)肅。每逢他提到你的名字，他總帶著某種崇敬，一種特殊的尊敬——大家馬上就看出，他對你的關(guān)心遠(yuǎn)遠(yuǎn)超出了普通仆人的程度。為此我多么喜歡他、多么喜歡這個善良的老約翰??！雖然我忌妒他時時可以在你身邊侍候你。

我把一切都告訴你，親愛的，把所有這些雞毛蒜皮的、簡直是可笑的小事都告訴你，為的是讓你了解，從一開始你對我這個既靦腆又膽怯的孩子就具有那樣的魔力。在你本人還沒有闖入我的生活之前，你身上就圍上了一圈靈光，一道富貴、奇特和神秘的光華——我們所有住在這幢郊區(qū)小樓里的人（這些生活天地非常狹小的人，對自己門前發(fā)生的一切新鮮事總是十分好奇的），都在焦躁地等著你搬進(jìn)來。一天下午放學(xué)回家，看到樓前停著搬家具的車，這時對你的好奇心才在我心里猛增。家具大都是笨重的大件，搬運(yùn)工已經(jīng)抬到樓上去了，現(xiàn)在正在把零星小件拿上去；我站在門口望著，對一切都感到很驚奇，因?yàn)槟闼械臇|西都那樣稀奇，我還從來沒有見過；有印度神像、意大利雕塑、色彩鮮艷的巨幅繪畫，最后是書，那么多、那么好看的書，以前我連想都沒有想到過。這些書都堆在門口，仆人在那里一本本拿起來用小棍和撣帚仔仔細(xì)細(xì)地?fù)鄣魰系幕覊m。我好奇地圍著那越堆越高的書堆躡手躡腳地走著，你的仆人并沒有叫我走開，但也沒有鼓勵我待在那里，所以我一本書也不敢碰，雖然我很想摸一摸有些書的軟皮封面。我只好從旁邊怯生生地看看書名：有法文書、英文書，還有些書的文字我不認(rèn)識。我想，我會看上幾個小時的。這時我母親把我叫進(jìn)去了。

整個晚上我都沒法不想你，而這還是在我認(rèn)識你之前呀。我自己只有十來本便宜的、破硬紙板裝訂的書，這幾本書我愛不釋手，一讀再讀。這時我在冥思苦索：這個人會是什么樣子呢？有那么多漂亮的書，而且都看過了，還懂得所有這些文字，他還那么有錢，同時又那么有學(xué)問。想到那么多書，我心里就滋生起一種難以形容的敬畏之情。我在心里設(shè)想著你的模樣：你是個老人，戴了副眼鏡，留著長長的白胡子，有點(diǎn)兒像我們的地理教員，只是善良得多、漂亮得多、溫和得多——我不知道，為什么我那時就肯定你是漂亮的，因?yàn)楫?dāng)時我還把你想象成一個老人呢。就在那天夜里，我還不認(rèn)識你，我就第一次夢見了你。

第二天你搬來了，但是無論我怎么窺伺，還是沒能見你的面——這又更加激起了我的好奇心。終于在第三天我看見了你，真是萬萬沒有想到，你完全是另一副模樣，和我孩子氣的想象中的天父般的形象毫無共同之處。我夢見的是一位戴眼鏡的慈祥的老人，現(xiàn)在你來了——你，你的樣子還是和今天一樣，你，歲月不知不覺地在你身上流逝，但你卻絲毫沒有變化！你穿了一件淺灰色的迷人的運(yùn)動服，上樓梯的時候總是以你那種無比輕快的、孩子般的姿態(tài)，老是一步跨兩級。你手里拿著帽子，我以無法描述的驚訝望著你那表情生動的臉，臉上顯得英姿勃發(fā)，一頭秀美光澤的頭發(fā)：真的，我驚訝得嚇了一跳，你是多么年輕、多么漂亮、多么修長筆挺、多么標(biāo)致瀟灑。這事不是很奇怪嗎？在這第一秒鐘里，我就十分清楚地感覺到，你是非常獨(dú)特的，我和所有別的人都意想不到地在你身上一再感覺到，你是一個具有雙重人格的人，是個熱情洋溢、逍遙自在、沉湎于玩樂和尋花問柳的年輕人，同時你在事業(yè)上又是一個十分嚴(yán)肅、責(zé)任心強(qiáng)、學(xué)識淵博、修養(yǎng)有素的人。我無意中感覺到后來每個人都在你身上感覺到的印象，那就是你過著一種雙重生活，它既有光明的、公開面向世界的一面，也有陰暗的、只有你一個人知道的一面——這個最最隱蔽的兩面性，你一生的秘密，我，這個著了魔似的被你吸引住的十三歲的姑娘，第一眼就感覺到了。

現(xiàn)在你明白了吧，親愛的，當(dāng)時對我這個孩子來說，你是一個多大的奇跡，一個多么誘人的謎呀！一個大家對他懷著敬畏的人，因?yàn)樗麑戇^書，因?yàn)樗诹硪粋€大世界里頗有名氣，現(xiàn)在突然發(fā)現(xiàn)他是個英俊瀟灑、像孩子一樣快樂的二十五歲的年輕人！我還要對你說嗎？從今天起，在我們這所樓里，在我整個可憐的兒童天地里，沒有什么比你更使我感興趣的了。我把一個十三歲的姑娘的全部強(qiáng)勁、全部纏住不放的執(zhí)拗勁一股腦兒都用來窺視你的生活，窺視你的起居了。我觀察你，觀察你的習(xí)慣，觀察到你這兒來的人，這一切非但沒有減少，反而更增加了我對你本人的好奇心，因?yàn)閬砜赐愕目腿诵涡紊?，三教九流，這就反映了你性格上的兩重性。到你這里來的有年輕人、你的同學(xué)以及一幫衣衫襤褸的大學(xué)生，你跟他們有說有笑，忘乎所以；有時又有一些坐小汽車來的太太；有一回歌劇院的經(jīng)理、那位偉大的樂隊指揮來了，過去我只是懷著崇敬的心情遠(yuǎn)遠(yuǎn)地見到過他站在樂譜架前；到你這里來的人再就是些還在商業(yè)學(xué)校上學(xué)的小姑娘，她們扭扭捏捏地倏地一下就溜進(jìn)了門去。總而言之，來的人里女人很多，很多。這一方面我沒有什么特別的想法，就是一天早晨我去上學(xué)的時候，看見一位太太頭上蒙著面紗從你屋里出來，我也并不覺得這有什么特別——我才十三歲呀，我以狂熱的好奇心來探聽和窺伺你的行動，孩子的心目中還并不知道，這種好奇心已經(jīng)是愛情了。

但是，我親愛的，那一天，那一刻，我整個地、永遠(yuǎn)地愛上你的那一天、那一刻，現(xiàn)在我還記得清清楚楚。我和一個女同學(xué)散了一會兒步，就站在大門口閑聊。這時開來一輛小汽車，車一停，你就以你那焦躁、敏捷的姿態(tài)——這姿態(tài)至今還使我對你傾心——從踏板上跳了下來，要進(jìn)門去。一種下意識逼著自己為你打開了門，這樣我就擋了你的道，我們兩人差點(diǎn)兒撞個滿懷，你以那種溫暖、柔和、多情的眼光望著我，這眼光就像是脈脈含情的表示，你還向我微微一笑——是的，我不能說是別的，你向我脈脈含情地微微一笑，并用一種極輕的、幾乎是親昵的聲音說：“多謝啦，小姐！”

事情的經(jīng)過就是這樣，親愛的；可是從此刻起，從我感到了那柔和的、脈脈含情的目光以來，我就屬于你了。后來不久我就知道，對每個從你身邊走過的女人，對每個賣給你東西的女店員，對每個給你開門的侍女，你一概投以你那擁抱式的、具有吸引力的、既脈脈含情又撩人銷魂的目光，你那天生的誘惑人的目光。我還知道，在你身上這目光并不是有意識地表示心儀和愛慕，而是因?yàn)槟銓ε怂憩F(xiàn)的脈脈含情，所以你看她們的時候，不知不覺之中就使你的眼光變得柔和而溫暖了。但是我這個十三歲的孩子卻對此毫無所感，我心里像團(tuán)烈火在燃燒。我以為你的柔情只是給我的，只是給我一人的，在這瞬間，我這個尚未成年的丫頭的心里，已經(jīng)感到是個女人，而這個女人永遠(yuǎn)屬于你了。

“這個人是誰？”我的女友問道。我不能馬上回答她。我不能把你的名字說出來：就在這一秒鐘里，這唯一的一秒鐘里，我覺得你的名字是神圣的，它成了我的秘密。“噢，一位先生，住在我們這座樓里?！蔽医Y(jié)結(jié)巴巴、笨嘴拙舌地說?！澳撬茨愕臅r候你干嗎要臉紅啊？”我的女朋友使出了一個愛打聽的孩子的全部惡毒勁兒冷嘲熱諷地說。正因?yàn)槲腋械剿某爸S觸到了我的秘密，血就一下子升到我的臉頰，感到更加火燒火燎。我狼狽之至，態(tài)度變得甚為粗魯?！吧笛绢^！”我氣沖沖地說。我真恨不得把她勒死。但是她卻笑得更響，嘲弄得更加厲害，直到我感到盛怒之下淚水都流下來了。我就把她甩下，獨(dú)自跑上樓去。

從這一秒鐘起，我就愛上了你。我知道，許多女人對你這個寵慣了她們的人常常說這句話。但是我相信，沒有一個女人像我這樣盲目地、忘我地愛過你。我對你永遠(yuǎn)忠貞不渝。因?yàn)槭澜缟先魏螙|西都比不上孩子暗地里悄悄所懷的愛情！因?yàn)檫@種愛情讓人不抱希望，曲意逢迎，卑躬屈節(jié)，低聲下氣，熱情奔放；它與成年女人那種欲火中燒的、本能的挑逗性的愛情完全不同。只有孤獨(dú)的孩子才能將他們的全部熱情集聚起來，其余的人在社交活動中濫用自己的感情，在卿卿我我中把自己的感情消磨殆盡，他們聽說過很多關(guān)于愛情的事，讀過許多關(guān)于愛情的書。他們知道，愛情是人們的共同命運(yùn)。他們玩弄愛情，就像玩弄一個玩具，他們夸耀愛情，就像男孩子夸耀他們抽了第一支香煙。但是我，我沒有一個可以訴說心事的人，沒有人開導(dǎo)我，沒有人告誡我。我毫無閱歷，毫無準(zhǔn)備，我一頭栽進(jìn)了我的命運(yùn)之中，就像跌入了萬丈深淵。從那一秒鐘起，我的心里就只有一個人——就是你！我在夢里見到你，把你當(dāng)作知音：我父親早就故世了，我母親總是郁郁寡歡、悲悲戚戚，她靠吃養(yǎng)老金過活，生性怯懦，掉片樹葉還生怕砸了腦袋，所以我和她并不十分相投；那些開始沾上了行為不端的壞毛病的女同學(xué)又使我感到厭惡，因?yàn)樗齻冚p佻地玩弄那在我心目中視為最高的激情的東西——因此我把原先散亂的全部激情，把我那顆壓縮在一起而一再急不可待地想噴涌出來的整個心都一股腦兒向你擲去。在我的心里你就是——我該怎么對你說呢？任何比喻都不為過——你就是一切，是我整個生命。人間萬物所以存在，只是因?yàn)槎己湍阌嘘P(guān)系，我生活中的一切，只有和你相連才有意義。你使我整個生活變了個樣。原先我在學(xué)校里學(xué)習(xí)并不太認(rèn)真，成績也是中等，現(xiàn)在突然成了第一名。我讀了上千本書，往往每天讀到深夜，因?yàn)槲抑?，你是喜歡書的；突然我以有點(diǎn)兒近乎頑固的勁頭堅持不懈地練起鋼琴來了，這使我母親大為驚訝，因?yàn)槲蚁?，你是喜歡音樂的。我把自己的衣服洗得干干凈凈，縫得整整齊齊，好在你面前顯得干凈利索，讓你喜歡；我那條舊學(xué)生裙（是我母親的一件家常便服改的）的左側(cè)打了一個四方的補(bǔ)丁，我感到難看極了。我怕你會看見這個補(bǔ)丁，因而瞧不起我，所以我上樓的時候，總是把書包壓在那個補(bǔ)丁上，我嚇得直哆嗦，生怕被你看出來。但是這是多傻??！你后來再也沒有，幾乎是再也沒有看過我一眼。

再說我，我整天都在等著你，窺伺你的行蹤，除此之外可以說是什么也沒做。我們家的門上有一個小小的黃銅窺視孔，從這個小圓孔里可以看到對面你的房門。這個窺視孔——不，別笑我，親愛的，就是今天，就是今天，我對那些時刻也并不感到羞愧！——這個窺視孔是我張望世界的眼睛，那幾個月，那幾年，我手里拿了本書，整個下午地坐在那里，坐在前屋里恭候你，生怕媽媽疑心，我的心像琴弦一樣繃得緊緊的，你一出現(xiàn)，它就不住地奏鳴。我時刻為了你，時刻處于緊張和激動之中，可是你對此卻毫無感覺，就像你對口袋里裝著的繃得緊緊的懷表的發(fā)條沒有一絲感覺一樣。懷表的發(fā)條耐心地在暗中數(shù)著你的鐘點(diǎn)，量著你的時間，用聽不見的心跳伴著你的行蹤，而在它嘀嗒嘀嗒轉(zhuǎn)動的幾百萬秒之中，你只有一次向它匆匆瞥了一眼。我知道你的一切，了解你的每一個習(xí)慣，認(rèn)得你的每一條領(lǐng)帶、每一件衣服，不久就認(rèn)識并且能夠一個個區(qū)分你那些朋友，還把他們分成我喜歡的和我討厭的兩類。我從十三歲到十六歲，每一小時都是生活在你的身上的。啊，我干了多少傻事！我去吻你的手摸過的門把手，撿了一個你進(jìn)門之前扔掉的雪茄煙頭，在我心目中它是神圣的，因?yàn)槟愕淖齑皆谏厦娼佑|過。晚上，我上百次借故跑到下面的胡同里，去看看你那一間亮著燈的屋子，這樣雖然看不見你，但是可以清清楚楚地感覺到你在那里。你出門去的那幾個星期——我每次見那善良的約翰把你的黃旅行袋提下樓去，我的心便嚇得停止了跳動——那幾個星期我活著像死了一樣，毫無意義。我滿臉愁云，百無聊賴，茫然若失，不過我得時時小心，別讓母親從我哭腫了的眼睛上看出我心頭的絕望。

我知道，我現(xiàn)在告訴你的全是些怪可笑的感情波瀾、孩子氣的蠢事。我該為這些事而害臊，但是我并不感到羞愧，因?yàn)槲覍δ愕膼矍閺膩頉]有像在這種天真的激情中更為純潔、更為熱烈的了。我可以對你說上幾小時，說上好幾天，告訴你，我當(dāng)時是怎么同你一起生活的，而你呢，連我的面貌還不認(rèn)識，因?yàn)槊慨?dāng)我在樓梯上碰到你，而又躲不開的時候，由于怕你那灼人的眼光，我就低頭打你身邊跑走，就像一個人為了不被烈火燒著，而縱身跳進(jìn)水里一樣。我可以對你說上幾小時，說上好幾天，告訴你那些你早已忘懷的歲月，給你展開你生活的全部日歷；但是我不愿使你厭倦，不愿折磨你。我要講給你聽的，只有我童年時期最最美好的那次經(jīng)歷，我請你不要嘲笑我，因?yàn)檫@是一件微乎其微的小事，但是對我這個孩子來說，這可是件天大的大事。一定是個星期天。你出門去了，你的仆人打開房門，把那幾條他已經(jīng)拍打干凈的、沉重的地毯拽進(jìn)屋去。他，這個好人，干得非常吃力，我一時膽大包天，走到他跟前，問他要不要我?guī)退话?。他很驚訝，但還是讓我?guī)土怂@樣我就看見了你的寓所的內(nèi)部，你的天地，你常常坐的書桌，桌上的一個藍(lán)水晶花瓶里插著幾朵鮮花，看見了你的柜子，你的畫，你的書——我只能告訴你，我當(dāng)時懷著多么大的崇敬，甚至虔誠的仰慕之情啊！對你的生活我只是匆匆地偷望了一眼，因?yàn)榧s翰，你那忠實(shí)的仆人，是一定不會讓我仔細(xì)觀看的，可是就是這么看了一眼，我就把整個氣氛吸進(jìn)了胸里，這就有了入夢的營養(yǎng)，就能無休止地夢見你，無論醒著還是睡著。

這，這飛快的一分鐘，它是我童年時代最最幸福的時刻。我要把這時刻講給你聽，好讓你這個并不認(rèn)識我的人終于能開始感覺到有一個生命在依戀著你，并為你而消殞。這個最最幸福的時刻我要告訴你，還有那個時刻，那個最最可怕的時刻也要告訴你，可惜這兩個時刻是互相緊挨著的。為了你的緣故——我剛才已經(jīng)對你說過——我把一切都忘掉了，我沒有注意我的母親，對任何人都不關(guān)心。我沒有注意到，一位年紀(jì)稍長的先生，一位因斯布魯克的商人，我母親的遠(yuǎn)親，常常到我們家里來，每回都待得很久，是的，這倒使我感到很高興，因?yàn)樗袝r帶我母親去看戲，這樣我便可以獨(dú)自待在家里，想著你，守候著你，這可是我的最大最大的、我的唯一的幸福！一天，母親鄭重其事地把我叫到她房間里，說要跟我一本正經(jīng)地談一談。我的臉都嚇白了，聽到自己的心突然怦怦直跳：她會不會感覺到什么，看出了什么苗頭？我馬上想到的就是你，就是這個秘密，這個把我和世界聯(lián)系在一起的秘密。但是媽媽自己卻感到不好意思，她溫柔地吻了我一兩下（她平素是從來不吻我的），把我拉到沙發(fā)上挨她坐著，然后吞吞吐吐、羞怯地開始說，她的親戚是個鰥夫，向她求婚，而她呢，主要是為了我，就決定答應(yīng)他的要求。一股熱血涌到我的心頭：我內(nèi)心里只有一個念頭，我的全部心思都在你的身上?！拔覀冞€住在這兒吧？”我結(jié)結(jié)巴巴地勉強(qiáng)說出這句話來?！安?，我們要搬到因斯布魯克去，斐迪南在那里有座漂亮的別墅。”別的話我什么也沒有聽見。我覺得眼前發(fā)黑。后來我知道，當(dāng)時我暈倒了；我聽見母親對等候在門后的繼父悄聲說話，我突然伸開雙手往后一仰，隨后就像塊鉛似的摔倒了。以后這幾天里發(fā)生的事情，我，一個不能自己做主的孩子，是如何反抗她那說一不二的意志的，這些我都無法向你描述了。就是現(xiàn)在，一想到這件事，我正在寫信的手還發(fā)抖呢。我真正的秘密是不能泄露的，因此我的反抗就顯得純粹是耍牛脾氣，故意作對，成心找別扭。誰也不再跟我說了，一切都在暗地里進(jìn)行。他們利用我上學(xué)的時間搬運(yùn)行李；等我回到家里，總是不是少了這樣，就是賣了那件。我看著我們的屋子，我的生活變得零落了，有一次我回家吃午飯的時候，搬家具的人正在包裝東西，把什么都搬走了。空空蕩蕩的屋子里放著收拾好了的箱子，以及母親和我每人一張的行軍床：我們還要在這里睡一夜，最后一夜，明天就動身到因斯布魯克去。

在這最后的一天，我懷著一種突然的果斷心情感覺到，沒有你在身邊，我是不能活的。除了你，我想不出別的什么解救辦法。我當(dāng)時心里是怎么想的，在那絕望的時刻我究竟能不能頭腦清楚地進(jìn)行思考，這些我永遠(yuǎn)也說不出來，可是我突然站了起來，身上穿著學(xué)生裝——我母親不在家——走到對門你那里去。不，我不是走去的：我兩腿發(fā)僵，全身哆嗦著，被一種磁石一般的力量吸到你的門口。我已經(jīng)對你說過，我自己也不知道，我想干什么：跪在你的腳下，求你收留我做個女仆，做個奴隸，我怕你會對一個十五歲姑娘的這種純真無邪的狂熱感到好笑的，但是——親愛的，要是你知道，我當(dāng)時如何站在冰冷的樓道里，由于恐懼而全身僵硬，可是又被一種捉摸不到的力量推著朝前走；我又是如何把我的胳膊，那顫抖著的胳膊，可以說是硬從自己身上扯開，抬起手來——這場搏斗雖只經(jīng)歷了可怕的幾秒鐘，但卻像是永恒的——用手指去按你門鈴的電鈕，要是你知道了這一切，你就不會再笑了。那刺耳的鈴聲至今還在我的耳朵里回響，隨之而來的是沉寂，之后——這時我的心臟停止了跳動，我全身的血液凝固了——我只是豎起耳朵聽著，你是不是來開門。

但是你沒有來，誰也沒有來。那天下午你顯然出去了，約翰可能是為你辦事去了；于是我就蹣跚地——單調(diào)刺耳的門鈴聲還在我的耳邊震響——回到我們滿目凄涼、空空如也的屋子里，筋疲力盡地一頭倒在一條花呢旅行毯上，這幾步路走得我疲乏之至，仿佛在深深的雪地里走了好幾個小時似的，雖然疲憊不堪，可是他們把我拉走之前我要見到你、跟你說話的決心依然在燃燒，并未熄滅。我向你發(fā)誓，這里面并沒有一絲情欲的念頭，我當(dāng)時還不懂，除了你之外，我什么都不想，我只想見到你，只想再見一次，緊緊地抱著你。于是整整一夜，這漫長的、可怕的整整一夜，親愛的，我都在等待著你。母親剛一上床睡著，我就躡手躡腳地溜到前屋里，側(cè)耳傾聽，你什么時候回家。整整一夜我都在等待著，而這可是一個冰冷的一月之夜??！我疲憊不堪，四肢疼痛，想坐一坐，可是屋里連張椅子都沒有了，于是我就平躺在冷冰冰的地板上，從房門底下的縫隙里嗖嗖地吹進(jìn)股股寒風(fēng)。我的衣服穿得很單薄，又沒有拿毯子，躺在冰冷的地板上，渾身骨節(jié)眼里都感到刺痛；我倒是不想要暖和，生怕一暖和就會睡著，就聽不到你的腳步聲了。這是很難受的，我的兩只腳痙攣了，緊緊蜷縮在一起，我的胳膊顫抖著：我只好一次又一次地站起來，在這漆黑的夜里，可真把人凍死了。但是我等待著，等待著，等待著你，宛如等待著我的命運(yùn)。

終于——大概已經(jīng)是凌晨兩三點(diǎn)鐘了吧——我聽見下面開大門的聲音，接著就有上樓梯的腳步聲。頓時我身上的寒意全然消失，一股熱流在我心頭激蕩，我輕輕地開了房門，準(zhǔn)備沖到你面前，伏在你的腳上……啊，我真不知道，我這個傻姑娘當(dāng)時會干出什么事來。腳步聲越來越近。燭光忽閃忽閃地照到了樓上。我哆哆嗦嗦地握著房門的把手。來的人果真是你嗎？

是，是你，親愛的——但你不是獨(dú)自一人。我聽到一陣挑逗性的輕笑，綢衣服拖在地上發(fā)出的窸窣聲和你低聲細(xì)語的說話聲——你是帶了一個女人回家來的……

我不知道，我是如何挨過這一夜的。第二天早晨八點(diǎn)鐘，他們就把我拖往因斯布魯克，我已經(jīng)沒有一絲力氣來反抗了。

我的孩子已在昨天夜里去世了——如果我當(dāng)真還要繼續(xù)活下去的話，那我又將是孤苦伶仃的一個人了。明天要來人了，那些陌生的、黑炭似的大個兒笨漢子，他們將抬一口棺材來，收殮我那可憐的、我那唯一的孩子。也許朋友們也會來，送來花圈，但是鮮花放在棺材上又頂什么用？他們會來安慰我，對我說幾句話，但是他們又能幫得了我些什么呢？我知道，這以后我又是孤零零一個人了。再也沒有什么東西比在人群之中感到孤獨(dú)更可怕的了，這一點(diǎn)我那時就體會到了。在因斯布魯克度過的沒有盡頭的兩年歲月里，即從我十六歲到十八歲的時候，像個囚犯，像個被摒棄的人似的生活在家里的兩年時間里，就體會到了這一點(diǎn)。繼父是個生性平和、寡言少語的人，對我很好；我母親好像為了彌補(bǔ)她無意之中所犯的過失，所以對我的一切要求總是全部給予滿足，年輕人圍著我獻(xiàn)殷勤，但是我都斬釘截鐵地對他們一概加以拒絕。不和你在一起，我就不想幸福地、愜意地生活，我把自己埋進(jìn)一個晦暗的、寂寞的世界里，自己折磨自己。他們給我買的新花衣服我不穿，我不肯去聽音樂會，不肯去看戲，或者跟大家一起興高采烈地去郊游。我?guī)缀踹B胡同都不出：你會相信嗎，親愛的，我在這座小城里住了兩年，認(rèn)識的街道還不上十條？我悲傷，我要悲傷，看不見你，我就強(qiáng)迫自己過著清淡的生活，并且還以此為樂。再有，我懷著一股熱情，只希望生活在你的心里，我不愿讓別的事情來轉(zhuǎn)移這種熱情。我獨(dú)自一人坐在家里，一坐就是幾小時，就是一整天，什么也不做，只是想著你，一次一次地、反反復(fù)復(fù)地重溫對你的數(shù)百件細(xì)小的回憶，每次見你啦，每次等你啦，就像在劇院里似的，讓這些細(xì)小的插曲一幕幕從我的心里閃過。因?yàn)槲野淹盏拿恳幻腌姸蓟匚读藷o數(shù)次，因此我的整個童年時期還都?xì)v歷在目，那些逝去的歲月的每一分鐘我都感到如此灼熱和新鮮，仿佛是昨天在我身上發(fā)生的事。

那時我的整個身心全都用在了你的身上。你寫的書我全都買了，要是報上登有你的名字，那這天就像節(jié)日一樣。你相信嗎？你的書里每一行我都能背下來，我一遍又一遍地把你的書讀得滾瓜爛熟。要是有人半夜里把我從睡夢中叫醒，從你的書里抽出一行來念給我聽，今天，隔了十三年，我還能接著念下去，就像在夢里一樣，你的每一句話，對我來說都是福音書和禱告文。整個世界，只是和你有關(guān)，它才存在；我在維也納的報紙上翻閱音樂會和首演的廣告，心里只有一個想法，那就是哪些演出會使你感興趣；一到黃昏，我就在遠(yuǎn)方陪伴著你，想象著：現(xiàn)在你進(jìn)了劇場大廳，現(xiàn)在你坐下來了。這事我夢見過千百次，因?yàn)槲以?jīng)有一次，唯一的一次，在一次音樂會上見過你。

可是我說這些干什么呢？說一個被遺棄的孩子的這些瘋狂的、自己糟蹋自己的，這些如此悲慘、如此絕望的狂熱干什么呢？把這些告訴一個對此一無所感、毫無所知的人干什么呢？那時我不確實(shí)還是個孩子嗎？我長到十七八歲了——年輕人開始在街上轉(zhuǎn)過頭來看我了，可是他們只能使我火冒三丈。因?yàn)橄胫蛣e人，而不是和你談戀愛，即使只是拿戀愛開個玩笑，我也覺得簡直是聞所未聞、難以理解的，在我看來，受勾引本身就已經(jīng)犯了罪。我對你的激情始終猶如當(dāng)年，只是隨著我身體的發(fā)育和性欲的萌發(fā)而變得更加熾烈、更加肉感、更加女性罷了。當(dāng)時在那個女孩子、那個去按你的門鈴的女孩子的朦朧的意識中沒能預(yù)感到的東西，現(xiàn)在成了我的唯一的思想：把自己獻(xiàn)給你，完全委身于你。

我周圍的人認(rèn)為我靦腆，都說我怕羞（我咬緊牙關(guān)，關(guān)于我的秘密，一個字也不露出來），但是在我心里卻滋長了鋼鐵般的意志。我的全部心思都集中在一點(diǎn)上：回到維也納，回到你的身邊去。我費(fèi)了好大的勁兒，終于實(shí)現(xiàn)了自己的愿望。在別人看來，我的這個愿望也許是荒謬的，不可理解的。我的繼父頗有資財，他把我當(dāng)作他的親生女兒。我直鬧著要自己掙錢來養(yǎng)活自己，后來終于達(dá)到了這個目的。我來到維也納的一個親戚家，在一家服裝店里當(dāng)職員。

在一個霧蒙蒙的秋日，我終于，終于來到了維也納！難道還要我告訴你，我到維也納以后第一程路是往哪兒去的嗎？我把箱子存放在火車站，跳上一輛電車——我覺得電車開得多慢呀，每停一站都使我感到惱火——一直奔到那座樓房前面。你的窗戶亮著燈，我的整個心靈發(fā)出了動聽的聲音。這座城市，這座曾經(jīng)如此陌生、如此毫無意義地在我四周喧囂嘈雜的城市，現(xiàn)在才有了生氣，我現(xiàn)在才重新復(fù)活，因?yàn)槲腋杏X到你就在近旁，你，我那永恒的夢。我并沒有感覺到，無論隔著多少峽谷、高山、河流，或是在你和我閃著喜悅光芒的目光之間只隔著一層透明的薄玻璃，我對于你的意識來說，實(shí)際上都是一樣遙遠(yuǎn)的。我抬頭仰望，仰望，這兒有燈光，這兒是樓房，你就在這兒，這兒就是我的世界。關(guān)于這一時刻，我已經(jīng)做了兩年的夢了，現(xiàn)在總算賜給了我，這個漫長的、柔和的、云遮霧漫的夜晚，我在你的窗前站了很久，直到你房里的燈熄滅以后，我才去尋找我的住處。

這以后，我每天晚上都這樣站在你的房前。我在店里干活一直干到六點(diǎn)鐘才結(jié)束，活計很重、很累，但我很喜歡；因?yàn)楣ぷ骱茈s亂，我對自己內(nèi)心的不安也就感到不那么痛楚了。等到卷簾式鐵百葉窗在我身后咣當(dāng)一聲落了下來，我就直奔我心愛的目的地。只要看你一眼，只想碰見你一次，只想用我的目光遠(yuǎn)遠(yuǎn)地再次撫摸你的臉龐——這就是我唯一的心愿。大約一個星期之后，我終于遇見了你，而且恰恰在我沒有預(yù)料到的那一瞬間：我正抬頭朝你的窗戶張望的時候，你橫穿馬路過來了。突然，我又變成了那個小姑娘，那個十三歲的小姑娘，我感到熱血涌上我的面頰；違背我渴望看見你的眼睛的內(nèi)心沖動，我下意識地低下了頭，像是有人在追我似的，從你身邊一溜煙似的跑了過去。后來我為自己這種女學(xué)生似的膽怯的逃遁而感到羞愧，因?yàn)楝F(xiàn)在我的目的是一清二楚的：我想遇見你，我在找你，過了那么多渴望的、難熬的歲月，我希望你能認(rèn)出我來，希望你注意到我，希望你愛上我。

但是你好長時間都沒有注意到我，雖然每天晚上，無論是紛飛的大雪，還是維也納凜冽刺骨的寒風(fēng)，我都站在你那條胡同里，我往往白等幾小時，有時候等了半天以后，你終于在朋友的陪伴下從屋里走了出來，有兩次我還看見你和女人在一起。當(dāng)我看見一位陌生女人同你緊挽胳膊一起走的時候，我感覺到了自己的成人意識，我的心突然顫了一下，把我的靈魂也撕裂了，這時我感覺到對你有一種新的、異樣的感情。我并沒有吃驚，我在兒童時代就已經(jīng)知道女人是陪伴你的?？?，可是現(xiàn)在卻使我突然感到有種肉體上的痛苦，我心里那根感情之弦繃得緊緊的，對你跟另一個女人的這種明顯的、肉體上的親昵感到非常敵視，同時自己也很想得到。我當(dāng)時有種孩子氣的自尊心，也許今天也還保留著，所以一整天沒有到你的屋子跟前去：但是這個抗拒和憤恨的空虛的夜晚是多么可怕呀！第二天晚上，我又低聲下氣地站在你的房子跟前，等呀等，就像我的整個命運(yùn)都站在你那關(guān)閉的生活之前似的。

一天晚上，你終于注意到我了。我已經(jīng)看見你遠(yuǎn)遠(yuǎn)地過來了，我就振作起自己的意志，別又躲開你。說也湊巧，有輛貨車停在街上要卸貨，因而把馬路堵得很窄，你就只好緊挨著我的身邊走過去。你那心不在焉的目光下意識地掃了我一眼，它剛遇到我全神貫注的目光，就立即變成了——回憶起心里的往事，使我猛然一驚！——你那種勾引女人的目光，變成了那溫存的、既脈脈含情又撩人銷魂的、那擁抱式的、盯住不放的目光，這目光從前曾把我這個小姑娘喚醒，使我第一次成了女人，成了正在戀愛的女人。有一兩秒鐘之久，你的目光就這樣凝視著我的目光，而我的目光卻不能，也不愿意離開你的目光——隨后你就從我身邊走了過去。我的心怦怦直跳，我下意識地放慢了腳步，出于一種無法抑制的好奇心，我轉(zhuǎn)過頭來，看見你停住了，正在回頭看我。從你好奇地、饒有興趣地注視著我的神態(tài)里，我立刻就知道：你沒有認(rèn)出我來。

你沒有認(rèn)出我來，那時候沒有，永遠(yuǎn)，你永遠(yuǎn)也沒有認(rèn)出我來。親愛的，我怎么來向你描述那一瞬間的失望呢——當(dāng)時我是第一次遭受到?jīng)]有被你認(rèn)出來的命運(yùn)啊，這種命運(yùn)貫穿在我的一生中，并且還帶著它離開人世；沒有被你認(rèn)出來，一直還沒有被你認(rèn)出來。我怎么來向你描述這種失望呢！因?yàn)槟憧?，在因斯布魯克的兩年中，我時刻都想著你，什么也不做，只是想象我們在維也納的第一次重逢，根據(jù)自己的情緒狀態(tài)，做著最幸福的和最可怕的夢。如果可以這么說的話，一切我都在夢里想過了；在我心情陰郁的時候，我設(shè)想過，你會拒我于門外，你會鄙視我，因?yàn)槲姨拔?、太丑陋、太不顧羞恥。你各種各樣的怨恨、冷酷、淡漠，這一切我在熱烈的幻想中都經(jīng)歷過了——可是這一點(diǎn)，這最最可怕的一點(diǎn)，就是在我心情最陰郁、自卑感最嚴(yán)重的時候，也沒有敢去考慮過，你根本絲毫沒有注意到我的存在。今天我懂得了——啊，那是你教我懂得的！——對于一個男人來說，一個少女、一個女人的臉想必是變化多端的東西。因?yàn)槟樛ǔＶ皇且幻骁R子，時而是熱情的鏡子，時而是天真爛漫的鏡子，時而又是疲憊的鏡子，鏡子中的形象極易流逝，所以一個男人也就更加容易忘記一個女人的容貌，因?yàn)槟挲g就在這面鏡子里帶著光和影逐漸流逝，因?yàn)榉b會把一個女人一下打扮成這樣，等會兒又變成那樣。那些聽天由命的女人，她們才是真正的智者。可是當(dāng)時我這樣一個少女，我對你的健忘還不能理解，因?yàn)橛捎谖易约汉翢o節(jié)制、時刻不停地想著你，所以就產(chǎn)生了一種幻景，以為你也一定常常想著我，在等著我；如果我知道，你的心里并沒有我，壓根兒連想都沒有想過我，那我活著還有什么意思！你的目光使我清醒了，你的目光表示，你一點(diǎn)兒也不認(rèn)識我了，關(guān)于你的生活和我的生活之間，你竟連一根蛛絲那樣的些微記憶也沒有了。面對這樣的目光，我如夢初醒，第一次跌到了現(xiàn)實(shí)之中，第一次預(yù)感到了自己的命運(yùn)。

你那時沒有認(rèn)出我來。兩天以后我們又再次相遇，你的目光帶著點(diǎn)兒親昵的神情周身打量著我，這時你依舊沒有認(rèn)出我就是曾經(jīng)愛過你的、是被你喚醒的那個姑娘，你只認(rèn)出我是那個漂亮的、十八歲的姑娘，兩天以前曾在同一地點(diǎn)同你迎面相逢。你親切而驚訝地看著我，嘴角掛著一絲輕柔的微笑。你又從我的身邊走過去，馬上又放慢了腳步；我顫抖，我狂喜，我祈禱，但愿你來跟我打招呼。我感到，我第一次為你而充滿了活力；我也放慢了腳步，沒有躲開你。突然，我沒有回頭便感覺到你在我的身后，我知道，這回我可以第一次聽到你對我說話的可愛的聲音了。這種期待的心情幾乎使我軟癱了，我擔(dān)心自己可能不得不停下來，心里像有十五個吊桶，七上八下——這時你走到我旁邊來了。你用你特有的那種輕松愉快的神情跟我攀談，仿佛我們是早就認(rèn)識的老朋友了——啊，你沒有感覺出我這個人，你也從來沒有感覺出我的生活！——你跟我說話的神態(tài)是那么富有魅力，那么泰然自若，甚至我也能夠跟你答話了。我們一起走了一條胡同，這時你問我，是否愿意我們一起去吃飯。我說：“行?！蔽以醺揖芙^你呢？

我們一起在一家小飯館里吃飯——你還記得這家飯館在哪里嗎？啊，不，你一定跟其他這樣的晚餐分不清了，因?yàn)樵谀愕男哪恐?，我算得了什么？只不過是數(shù)萬個女人中的一個，許許多多不勝枚舉的風(fēng)流艷遇中的一樁罷了，你有什么好想起我來的。我說得很少，因?yàn)樵谀闵磉?，聽你跟我說話，我就感到無限幸福了。我不愿意由于一個問題、一句愚蠢的話而白白浪費(fèi)一秒鐘。我永遠(yuǎn)不會忘記感謝你的這個時刻，你的心里滿滿地盛著我的熱情的崇敬，你的舉止如此溫存風(fēng)雅，輕松愉快，識體知禮，毫無迫不及待的妄為，沒有匆忙的諂媚討好的表示，從第一個瞬間起，就親切自重，如逢知己，即使并沒有早就把自己的整個身心都獻(xiàn)給你，那么單憑這一點(diǎn)，你也會贏得我的心的。啊，你可不知道，我傻乎乎地等了你五年，你沒有使我失望，你簡直使我高興得忘乎所以了！

天已經(jīng)很晚了，我們起身離去。走到飯館門口，你問我是否忙著回家，是否還有點(diǎn)兒時間。我怎么能瞞著你，怎么能不告訴你我樂意聽從你的意愿呢！我說，我還有時間。隨后，你稍稍遲疑了一下，就問，我是否愿意上你那里去聊一會兒。“好??！”我自然而然地脫口而出，隨后我立即發(fā)現(xiàn)，你對我如此迅速的允諾，感到有點(diǎn)兒難堪或者高興，反正顯然感到十分意外。今天我明白了你的這種驚異：我知道，一個女人，即使她心里火燒火燎的，想委身于人，但是她們通?？傄裾J(rèn)自己有這種打算，還要裝出一副驚恐萬狀或者怒不可遏的樣子，非等男人再三懇求，說一通彌天大謊，賭咒發(fā)誓并做出種種許諾，這才愿意平息下來。我知道，也許只有那些吃愛情飯的妓女，或是幼稚天真、年未及笄的小姑娘才會興高采烈地滿口答應(yīng)那樣的邀請。但是在我心里，這件事只不過是——你怎么能料想得到呢——化成了語言的心愿，千百個白天黑夜所凝聚、而現(xiàn)在突然迸發(fā)的相思而已?？傊?，當(dāng)時你很吃驚，我開始使你對我產(chǎn)生興趣了。我覺察到，我們一起走的時候，你一邊說著話，一邊帶著某種驚異的神情從側(cè)面打量著我。你的感覺，你那對于一切人性的東西具有魔術(shù)般的十拿九穩(wěn)的感覺，在這里你立即在這位漂亮的、柔順的姑娘身上嗅出了一種不同尋常的東西，嗅出了一個秘密。于是，你好奇心大發(fā)，我覺察到，你想從一連串拐彎抹角的、試探性的問題著手，來摸清這個秘密?？墒俏冶荛_了你，我寧可顯得傻里傻氣的樣子，也不愿對你泄露我的秘密。

我們上樓到你屋里。請原諒，親愛的，要是我對你說，你不可能明白，這樓道，這樓梯對我來說意味著什么，當(dāng)時我的心里充滿了何等的陶醉，何等樣的迷亂，何等樣的瘋狂、痛苦，幾乎是致命的幸福??！我現(xiàn)在想起這些，還不禁淚濕衣襟，然而我已經(jīng)沒有眼淚了。你想一想吧，那里每一件東西都好像滲透了我的激情，每一樣?xùn)|西都是我童年時代、是我的憧憬的象征：那大門，我在前面等過你千百次的大門；那樓梯，我在那里傾聽你的腳步聲，并在那兒第一次看見你的樓梯；那窺視孔，通過這個小孔我看得神魂顛倒；你房門口鋪的小地毯，有次我曾在上面跪過；那鑰匙的響聲，每回一聽到這聲音，我總是從自己潛伏的地方猛地一躍而起。你不會明白的。在這一刻，在你家里，過去的歲月猶如一股洪流，劈頭蓋臉向我沖了下來；我的童年、我的夢想、我的整個一生都在這里。因?yàn)橐磺校磺卸既缭敢詢斄?，我和你在一起走，我和你在你的、在我們的房子里走著。你想想吧——這話聽起來毫無意思，可我不知道怎么用別的話來說——一直到你房門口為止，一切都是現(xiàn)實(shí)，都是一輩子沉悶的、日常的世界，從那兒起，孩子的仙境，阿拉丁的王國就開始了；你想一想，這房門我曾急不可待地盯過千百回，如今我飄飄然地走了進(jìn)去，你將會預(yù)料到——但僅僅是預(yù)料到，永遠(yuǎn)也不會完全知道，我親愛的！——這轉(zhuǎn)瞬即逝的一分鐘從我的生活里帶走了什么。

那個晚上，我在你身邊整整待了一夜。你可沒有想到，在這以前還從來沒有一個男人觸摸過我，沒有一個男人緊貼著或者看見過我的身子哩。但是親愛的，你又怎么會想到呢，因?yàn)槲覍δ愫翢o反抗，我壓制了因羞怯而產(chǎn)生的忸怩，只是為了使你無法猜到我對你的愛情的秘密，要是你猜了出來，準(zhǔn)會把你嚇一大跳的——因?yàn)槟阆矚g的只是輕松自在、嬉戲玩耍、怡然自得，你生怕干預(yù)別人的命運(yùn)。你喜歡對所有的女人，像蜜蜂采花似的對世界濫施愛情，而不愿做出任何犧牲。假如我現(xiàn)在對你說，親愛的，我對你委身的時候還是個處女，那么我求求你：不要誤解我！我不埋怨你，你并沒有引誘我、欺騙我、勾引我——是我，是我自己硬湊到你跟前、投入你的懷抱、栽進(jìn)自己的命運(yùn)中去的。我永遠(yuǎn)、永遠(yuǎn)不會埋怨你，不，我只有永遠(yuǎn)感謝你，因?yàn)閷ξ襾碚f那一夜是極至的歡樂，閃光的喜悅，飄飄欲仙的幸福。那天夜里我一睜開眼，感到你在我的身邊，總是感到奇怪，星星怎么沒有在我頭上閃爍，因?yàn)槲艺嬗X得自己到了天上了——不。我從來沒有后悔，我親愛的，從來沒有因?yàn)槟且豢潭蠡?。我還記得：你睡著了，我聽見你的呼吸，摸到你的身體，感到我自己這么緊挨著你，我幸福地在黑暗中哭了起來。

第二天一大早我就急著要走。我得到店里去，也想在仆人來到之前就走，可不能讓他看見。當(dāng)我穿好衣服站在你面前，你就把我摟在懷里，久久端視著我；莫非在你心里激蕩著某個模糊而遙遠(yuǎn)的回憶，或者你只是覺得我當(dāng)時神采飛揚(yáng)、容貌美麗呢？然后你在我嘴上吻了一下。我輕輕地從你手里掙脫，想走掉。這時你問我：“你帶幾朵花去，好嗎？”我說：“好吧。”你就在書桌上的藍(lán)水晶花瓶里（啊，這只花瓶我是認(rèn)識的，小時候我曾偷看過一眼）取出四朵潔白的玫瑰給了我。連著幾天我還不住地吻著這幾朵玫瑰哩。

我們事前約好在另一個晚上見面。我去了，那晚又是那么美妙。你還賜給了我第三夜。后來你就對我說，你要出門了——噢，我從小就恨你的這種旅行！——你答應(yīng)我，一回來就立即通知我。我給了你一個留局待取的地址——我不愿把我的姓名告訴你。我保守著自己的秘密。你又給了我?guī)锥涿倒遄鳛榕R別紀(jì)念——作為臨別紀(jì)念。

這兩個月里我每天都去問……唉，算了，向你描述這種期待和絕望的極度痛苦干什么呢！我不埋怨你，我愛你，愛的就是這個你：感情熾烈，生性健忘，一見傾心，愛不忠誠。我愛你這個人就是這個樣，只是這個樣，你過去一直是這個樣，現(xiàn)在還是這個樣。你早就回來了，從你亮著燈的屋子我斷定你回來了，你沒有給我寫信。在我生命的最后時刻，我也沒有收到你的一行字，你的一行字，而我卻把自己的生命都給了你。我等著，絕望地等著。你沒有叫我，沒有給我寫一行字……沒有寫一行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