靖港原本靜謐的夜色被突如其來的爆炸聲打破。曾國藩的神情突然凝滯，在船艙中站起身來奪步而出。甲板上，不遠(yuǎn)處的己方戰(zhàn)船上冒出沖天火光，船上水勇也哀嚎叫嚷著跳船?？吹酱朔跋蟮脑鴩闹幸痪o，暗道不妙，忙問左右將領(lǐng)：這是怎么回事，被賊人發(fā)現(xiàn)了嗎？

將領(lǐng)說：大人，本想到附近靠岸登陸，誰知突然西風(fēng)漸起，水流變得湍急，無法停泊，被敵軍打了先手。

曾國藩手扶船欄，大拇指來回摩擦著欄桿，深思當(dāng)下境況。現(xiàn)在正是二月天，西風(fēng)雖無冬日烈，但江水冰凍刺骨，如不趕緊靠岸停泊，怕是這一千水勇游到岸邊時，不被沖走大半，也已因寒江身體僵直，行動遲緩。即便上岸，多半喪失戰(zhàn)斗力。

但如不下船，風(fēng)急水湍，四十號戰(zhàn)船搖搖晃晃，想在水上打幾炮都困難。再者，這種體量的小船大風(fēng)中進退不得，又無有作為，幾欲成了太平軍水上的四十個免費活靶。況且，挨不得太平軍幾炮，水勇依舊要跳水。

萬般無奈之下，曾國藩命令眾船先靠近岸邊。然后船體之間連好繩索，以免被疾風(fēng)勁水沖亂。全體一千水勇下船后短游一段，由八百陸勇在岸邊支援，水軍登陸后配合湘軍陸兵作戰(zhàn)。

此時也只能如此了。畢竟先前曾國藩因獨攬大權(quán)得罪了整個湖南官場，且親朋好友湖南巡撫張亮基調(diào)離湖南，曾國藩就沒了庇護傘，只剩下自己這個光桿司令。湖南官場上下都選擇支持“親媽的兒子”八旗綠營，對于曾國藩這種從外邊撿來充數(shù)的湘軍，不斷打壓。

湖南官場都是老油條，深諳官場斗爭，相比得罪土生土長的兵家地主綠營，還不如趕走那外來奉圣諭“乞討”的曾國藩，如不是有前任巡撫照料，哪有今日之成果？

往日得力助手左宗棠也因張亮基調(diào)離而隱居山林，呼之不出。曾國藩在湖南行事困難重重，如不是手下還有幾位得力干將，真就孤木難支了。

曾國藩中年時期這剛烈性格是萬萬不愿妥協(xié)的，見到對自己有價值的可用之人還能客氣一些，即便忍辱，也可面帶微笑的稱兄道弟；如見那些跟自己耍花花腸子的人，勢必要動心思鏟除，這樣一來就要耽誤不少時間，必定貽誤軍機。

時間是不能耽誤的，畢竟曾夸下?？冢喝曛畠?nèi)旗舉金陵，消滅太平軍。吹下的牛要實現(xiàn)不了，臉可是“啪啪”的疼。

所以曾國藩干脆來一招眼不見心不煩，姑且自己請調(diào)衡州。來到衡州最重要的一點，就是想憑借衡州地利，創(chuàng)辦湘軍水師部隊。衡州“人傻錢多”，即有人愿意參軍，還有人愿意圖虛名買官提供軍餉，一舉兩得。

水師組建沒幾個月，本想初出茅廬爭把勝仗，打一打湖南官場那些險惡小人的嘴臉?？烧l知第一仗就慘遭岳州兵敗，被太平軍牽著鼻子引到洞庭湖，趁機偷襲。

這一敗，原本已經(jīng)被湖南官場忘記的曾國藩，又成了眾人口中的“座上賓”。清朝的敗仗似乎觸碰不到同僚的“憂患之心”，也不影響同僚們心安理得的拿著國家俸祿說民兵的風(fēng)涼話。

曾國藩被擠兌，本想舉起巴掌回?fù)?，哪想掄了一圈之后打到的居然是自己臉。這“小丑”一般的行徑，不但又勾起了湖南同僚的“譏諷欲”，也讓自己深陷泥潭，難以自拔。如今之計，也只有再打一次勝仗來證明自己了。

這次出戰(zhàn)兵分兩路，曾國藩把另一路大軍的指揮權(quán)交給滿人將領(lǐng)塔齊布，雖然是滿人，但乃曾國藩一手提拔，對曾國藩感恩戴德。塔齊布一路大軍去攻打湘潭，而曾國藩親率一路攻打靖港。

曾國藩此番在戰(zhàn)略層面是“穩(wěn)勝”的，畢竟己方裝備比太平軍要好一些，新購置的大炮和彈藥，射程要比太平軍遠(yuǎn)的多。去攻打靖港的太平軍，還是有譜的。雖然湘軍水勇戰(zhàn)斗經(jīng)驗不足，但只要會“打炮”，就如同“爸爸打兒子”一樣，兒子即便想反抗，胳膊也不夠長。

計劃總是如女人的臉，遠(yuǎn)觀起來很美好，卸妝下便是折磨。曾公計劃“豐滿”，奈何天公不作美，“爸爸”剛要向“兒子”伸手，突然就崴腳了。太平軍自然不傻，趁你病要你命，反正大風(fēng)大水一時半會退不了，你的站船也就走不了，別的不管，先打一頓解解饞再說。

端上桌的鴨子還能跑？太平軍三下五除二，一盞茶的功夫就給曾國藩的湘勇上了一課。水勇從水里到岸上，被凍得牙齒打顫，陸勇看到這番狀況，心里也犯了嘀咕。

沖上去吧？遠(yuǎn)方?jīng)]有大炮支援，而且一千八百人的部隊，一千人都在河邊凍得哆嗦，就差摩擦生熱了。不沖吧？現(xiàn)在戰(zhàn)線還沒崩潰，肯定會被治罪。

算了，咬咬牙上吧。八百陸勇呼啦啦的跑上去跟太平軍真刀真槍干了一場，不一會就血肉橫飛，遍地橫尸。曾國藩也架著小船來到岸邊，拔出寶劍義憤填膺，扯開嗓子喊了一句“將士們，建功立業(yè)的時候到了，湘軍名譽在此一戰(zhàn)，都沖上去！”

水勇們聽到主帥發(fā)號施令，也顧不得打牙顫，拿起佩刀就順著陸勇的足跡沖了上去。此時江邊炮火連天，哀嚎劃破夜空，遠(yuǎn)處的戰(zhàn)船因受太平軍炮擊著火，又值西風(fēng)肆虐，所以沒一會就火燒連船了。

曾國藩握緊寶劍，前視遠(yuǎn)方戰(zhàn)況。心想此時唯有死戰(zhàn)，否則就會淪為眾人口中笑柄。

不得不說，曾公這次的算盤又打錯了。湘勇畢竟是陸軍跟隨曾國藩最早，征戰(zhàn)起來敢死敢沖，懂得互相搭救。即無綠營之惡習(xí)，也無綠營之惡性，這是曾國藩治兵的根基。

但是水勇就不同了，雖來自衡州貧苦之地，爭強好勝是其本性，但是不能受挫。故而后來曾國藩在評水勇時說了這樣的一段話：偶得小挫，則怯態(tài)畢露。一有不慎，則草木皆兵。

意思就是水師不能受挫，如果受到挫折就會盡顯膽怯；而且水師膽兒小，時常疑神疑鬼，看到四周草木，皆以為敵軍。

這段結(jié)論，就符合今天的戰(zhàn)局。曾國藩讓水勇提刀沖上前方，本想置之死地而后生。前邊帶頭的水勇聽到曾國藩的激情吶喊，頓時榮辱心爆表，尋思著不能讓別人看扁了，于是張牙舞好嗷嗷叫喊著就沖了上去。往前跑了百步，領(lǐng)頭的水勇突然看到陸勇的進攻被太平軍壓了回來，以為潰不成軍，哪還顧得上什么榮辱心，轉(zhuǎn)頭就向后逃跑。

后邊的水勇看到帶頭的大哥開始往回跑，均以為徹底敗仗。所以顧不上問所以然，扔了刀，抱著肩膀打著牙顫轉(zhuǎn)身就往回跑。

曾國藩隔著夜色，剛放下寶劍遠(yuǎn)望前方戰(zhàn)況，就聽到叫喊聲越來越近，心中一涼：難道這么快就全軍覆沒了？

等近些，才看到是剛才的水勇跑了回來，曾國藩看到逃兵頓時大怒，這種“畏敵如虎”的作風(fēng)怎么能在自己的湘軍興起？要不是八旗綠營被斬殺將領(lǐng)就潰散，太平軍也不至于一路攻到湖北。

情急之下，曾國藩抓起寶劍就砍殺了幾個逃兵，劍身帶出來的鮮血濺到了眼角，不顧擦拭就大喊道：戰(zhàn)場逃兵按軍法嚴(yán)處，殺無赦。

奈何自己的聲音被掩蓋在潰逃之勢中，能站在原地不動的也只有那面插在陣前，早已無人看管的湘勇旗幟。

曾國藩看著眼前潰散的湘軍捶足頓胸，卻也無可奈何。大勢已去，自己也不能在這傻站著，于是就收起寶劍，跟著那些潰散的湘勇一起走了。

回到自己的戰(zhàn)艦上，曾國藩倍感絕望，自己花費半年精力一把屎一把尿帶出來的水師，居然如此不堪一擊，兩戰(zhàn)兩敗，這讓自己覺得前途渺茫。仿佛又看到了湖南官場同僚們的那些“笑臉”，好像在說：烏合之眾就是烏合之眾，非要打臉充胖子，露怯了吧？

曾國藩看這眼前戰(zhàn)敗的湘勇涕泗橫流，不過一會兒就深吸了一口氣，苦笑搖頭道：罷了，罷了。于是徑自走到甲板，單手一撐翻過圍欄，跳進了水里。身后的跟班看到之后嚇了一跳，急忙呼救，然跳水去撈……

曾國藩前后跳水兩次，皆被救起。此時的曾國藩已經(jīng)沒力氣再跳一次，喝著姜湯發(fā)呆，突然門外響起了那個讓人又愛又恨的熟悉聲音：誒呦嘿，這點挫折都受不了，我真替你害臊呦。

來者正是湖南嘴炮一哥左宗棠，左宗棠背著手，探頭進了船艙，第一句話并不安慰曾國藩，而是照舊挖苦：兄弟腦袋怎么了？湘軍不想要了嗎？居然這么急著死？還好我沒給你當(dāng)軍師，否則這人就丟大了。

曾國藩聽到左宗棠的嘲諷，心又涼了半截。連左宗棠都知道自己兵敗跳水了，憑借這張?zhí)咸喜唤^的嘴，不出一天整個湖南官場就都得知道這件事兒，臉丟到家咯。

這一次，是曾國藩的挽尊之戰(zhàn)，是想給湖南官場看看自己的能力，結(jié)果搬起石頭砸了自己的腳。不但沒挽尊，反而給他們添了一劑笑料。這還不止，就連咸豐皇帝也生氣了，下旨撤了曾國藩在京城的禮部尚書一職，這次曾國藩徹徹底底一點權(quán)力沒有了，只剩團練大臣的虛銜，連京城都回不去了。

接踵而來的挫折也許并不是壞事，往往在把自己打回原形之后，才能看到自己的根本。曾國藩四十歲時想寫《挺經(jīng)》，宣揚剛強的一面。而晚年卻回憶說：大徹大悟乃知自己全無本領(lǐng)，凡是都得見人家有幾分是處。

這一剛一柔之心態(tài)轉(zhuǎn)變，不都是一次次爬坑爬出來的嗎？總是經(jīng)歷了，才自知可以承受的生命之重到底有多重，不可承受的生命之輕是有多輕。

何獨曾公，世人皆如此，磨礪總是財富，雨后才見天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