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 ◆ ◆ ◆ 中秋一過，北京的天氣迅速地冷下來。過不了多久，香山就會引來無數(shù)游人，年年此景，看葉子的人比葉子還多。也會有人在山腳下買一片裝在塑料膜里的紅葉，作為旅游紀念。旅游是一項現(xiàn)代時尚，也是一項綠色產(chǎn)業(yè)，它使很多人跑出家門，在他們命名為大自然的地方照相，消費多余的金錢和精力。而已。當城市的星空被煙塵與光霧所遮蔽，人們的心靈早已疏遠了自然。那些在擁擠的車流與人流中朝拜紅葉的人，有誰會認真地關注自家小區(qū)里某一棵具體的樹，關心樹上某一片具體的葉子？ 在劉華杰新出版的文集《一點二階立場》的封面上，就印著一片深紅的葉子。封底注明，這是國家二級保護植物鵝掌楸，作者本人于2000年攝于浙江富陽。這片鵝掌楸大可以做為劉華杰的標識符。書中每一篇文章的開頭都有它的倩影，散發(fā)著濃郁的博物情懷。 提倡恢復博物學傳統(tǒng)正是本書的主題之一。 自古希臘時起，博物學傳統(tǒng)就是與數(shù)理傳統(tǒng)并列的兩大科學傳統(tǒng)之一，而且它更為古老。博物學來自于對自然的直接的觀察，近年來國內(nèi)屢屢重印的法布爾《昆蟲記》，就是博物學傳統(tǒng)的優(yōu)秀著作。觀察之后需要記錄，而記錄要有條理，于是需要歸納，分類，自然產(chǎn)生出生物分類學及礦物分類學。進化論正是建立在生物分類學的基礎上的。然而，與數(shù)理傳統(tǒng)的科學比起來，博物學就顯得不夠深刻。劉華杰有一個很好的歸納：“套用‘后現(xiàn)代’術語，博物學是平面的、非還原的、注重整體特征和整體聯(lián)系的一種考察事物的方式，這與‘現(xiàn)代’科學不合拍。”（59） 豈止是不合拍，與數(shù)理傳統(tǒng)的科學家相比，博物學家簡直不像個科學家?！霸谛乱淮茖W家看來，博物學的工作方式像是集郵，不斷收集標本，然后進行鑒定?！保?0）世界上沒有相同的兩片樹葉，但是所有的葉子都進行同樣的光合作用。生化學家注重研究光合作用的機制，而博物學家則把精力用在觀察一片又一片葉子上，看它們的陰晴雨雪，看它們的生老病死。博物學家看到的是事物本身，是活的昆蟲，活的植物，而不是一系列生化反應。像法布爾那樣終其一生觀察昆蟲的生活，并且只滿足于觀察和記錄，與我們通常所理解的科學實在是大相徑庭。有什么用呢？與數(shù)理傳統(tǒng)的科學相比，博物學最大的弱勢大概就是：沒用！分子生物學可以把人的基因譜排列出來，形成一個巨大的產(chǎn)業(yè)。這是法布爾們無論如何也做不到的。 博物學日漸荒涼，大學中的博物學教席日漸稀少，如深秋的葉子，正在凋謝?！耙婚T不說走向死亡也算‘門前冷落鞍馬稀’的學問，能憑幾句叫喊就恢復或者復興？”劉華杰說：“實際上我們是在另一種意義上談恢復博物學，是在培養(yǎng)學生關愛自然、理解自然以至積極行動起來保護自然的意義上談復興。”（61） 1960年代以來，環(huán)保日益成為人類社會的重大主題。有很多人試圖與大自然重溫舊情，但卻失去了向自然示愛的基本話語。博物學在這里有了新的生長點。只有把自然當作活的生命去觀察它們，理解它們，熱愛它們；而不是當作資源去研究它們，開發(fā)它們，利用它們，我們才可能真正地與自然和諧相處，而不是僅僅從人類的利益出發(fā)亡羊補牢地保護環(huán)境。 因而，劉華杰一直呼吁在高校乃至中學開設博物學基礎課程，“目的不在于培養(yǎng)什么博物學家，只在于提高學生的基本素質(zhì)，使他們一般地了解大自然，熱愛與理解生命及其多樣性，從而在他們年輕時就給他們注入一種現(xiàn)代的科學與人文精神?！保?1） 遺憾的是，迄今為止，還沒有一個學校接受他的建議。 近年來，很多從事自然哲學、環(huán)保以及生態(tài)研究的學者意識到博物學的價值，呼吁回復博物學傳統(tǒng)。然而，即使很多呼吁者，也不具備多少具體的博物學知識。在我們從小到大所接受的高考教育中，關于動物和植物的知識太少了，更不容說認識一些星座，一些巖石，一些地貌了。而劉華杰則能夠身體力行。這要歸功于他少年時期所生長的長白山，歸功于他的本科專業(yè)地質(zhì)學。在劉華杰主持的北大科學傳播網(wǎng)站上，不但有恢復博物學的呼吁文章，也有具體的博物學知識。連情人節(jié)都能激起他的博物情懷：你知道你送給情人的究竟是玫瑰還是月季嗎？（96） 劉華杰熱愛攝影，他的攝影是一個博物學者對自然的記錄。在專業(yè)攝影家看來，有些照片是不值得浪費膠卷的。比如一棵樹干，上面纏繞著雜亂的藤蔓，可能很多人都看到過，但是劉華杰告訴你，這種現(xiàn)象極少見，因為左旋的拉拉秧和右旋的牽?；ɡp到了同一棵樹上。（91） 他還把一棵纏著藤蔓的樹與他的鏡像并列，你能否根據(jù)藤蔓的左旋和右旋來判斷，哪一個是大自然中真實的植物，哪一個是它的鏡像？（92） 和許多從事科學哲學的學者一樣，劉華杰也具有多方面的興趣和才能。他的博學與多識從這本書中可略見一斑。除本文所介紹的博物情懷之外，文集中還包括他近年來關于科學哲學、科學文化和科學傳播的文章?？赡苁窍胍獜娬{(diào)學者本色，劉華杰把“科學哲學”部分排在了文集的前面。希望專業(yè)以外的讀者不要被這幾篇學術性強的文章嚇住，因為后面幾個部分的文章有趣而好看。我想，這部書對于想要了解科學的人文學者、對于有志于從事科學傳播的媒體工作人員，都是非常有益的。這部有趣和有益的書有一個奇怪的名字，這個奇怪的名字還有兩種有趣的句讀。對此，胡亞東先生已經(jīng)在他有趣的序文中作了認真的介紹。 在北京日漸寒冷的秋天，一葉鵝掌楸靜臥在書桌上，如一團小小的火苗，釋放著一點二階的能量。使我溫暖。 2001年10月11日 北京 稻香園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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