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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文字數:13990 閱讀時間:23分鐘 內容提要 如何理解“時間客體”與“時間意識”的關系問題已成為時間哲學研究中非常重要的議題之一。胡塞爾現(xiàn)象學的時間理論懸擱了一切與“客觀時間”相關的超越預設,進而轉向了直接被給予的“內在時間”本身,從而提出了一個由“元-時間”(“絕對河流”)、“內在時間”“客觀時間”所構成的層級構成序列。通過對《內時間意識現(xiàn)象學》核心思想的梳理,可以論證如下觀點:第一,“時間客體”能夠被區(qū)分為兩層:超越的時間客體處于“客觀時間”中,內在的時間客體則處于“內在時間”中;第二,“時間客體”是在“時間意識”中構造起來的;第三,構造著內在時間的統(tǒng)一并且也構造著自身統(tǒng)一的“絕對河流”是超越時間性的“元時間”。 正文 當代學界有關胡塞爾時間哲學的研究特別關注三個問題:時間意識的構造問題;主觀時間與客觀時間的關系問題;反思的無窮倒退問題。在這三個問題中,后兩個實際上都被前一個所涵。因此,學者們比較重視對第一個問題的研究,也產生了不少成果。例如,索科洛夫斯基(R.Sokolowski)專門探究了“構造”概念,并討論了胡塞爾“客觀時間”與“內在時間”的關系問題??迫饻匪?T.Kortooms)歷史性地整體考察了胡塞爾三個階段的時間哲學文本,尤其對L-手稿和C-手稿進行了詳細分析。此外,倪梁康指出,胡塞爾早期的內時間意識分析區(qū)分了三個層次:現(xiàn)象學時間、內在時間(或主觀時間)和客觀時間,并解釋了為何內時間意識是客觀時間產生的前提。馬迎輝認為,學界基本接受了胡塞爾早期時間哲學的立場,亦即區(qū)分超越對象、內時間對象和構造時間的“絕對河流”,但他同時認為,只有在胡塞爾后期手稿中才能看到“絕對河流”顯現(xiàn)為時間構造的先天序列。 筆者大體認同上述學者的觀點,比如他們對時間對象的構造、主觀與客觀時間的關系等問題的處理。但緣于目的的不同,他們的論述還有一些值得補充或商榷的地方: 第一,該如何理解胡塞爾所說的“時間客體”,尤其是內在的時間客體及其顯現(xiàn)方式?因為對內在的時間客體及其顯現(xiàn)方式的描述并不意味著就是對“內在時間”本身的分析,盡管它們之間密切相關。第二,如果說“絕對河流”構造著“內在時間”及其自身的統(tǒng)一,那么它又具有什么樣的基本特質?而且筆者認為,“絕對河流”作為“元-時間”的先天地位在胡塞爾的早期文稿中已經有所揭示,并非在后期手稿中才能見到。當然,解決這些問題都需要回到胡塞爾的時間哲學文本,從文本出發(fā)來澄清事實的根據。 一、“時間客體”的兩層區(qū)分:內在的與超越的時間客體 不論如何,在懸擱自然態(tài)度的“客觀時間”時,胡塞爾雖然排除了一切實存的宇宙時間或世間時間,包括自然科學意義上的自然時間和心理學意義上的自然時間,但嚴格說來,并沒有失去任何東西,而只是改變了研究的基本態(tài)度和基本方法,并因此得到了整個絕對被給予的“內在時間”,此中也同時構造著或涵攝著一切超越的外在時間。當然,如果我們談論現(xiàn)象學的時間分析,談論的自然就是時間如何得以顯現(xiàn)的方式,而任何時間總會以不同的方式與在時間之中的“客體”相連。并且,每一種“時間客體”都具有與之相關的時間類型,超越的時間客體處于“客觀時間”中,內在的時間客體則處于“內在時間”中。與此相應,作為時間現(xiàn)象,“內在時間”與“客觀時間”(“超越時間”)之間還存在著一種奠基與被奠基的關系。 在現(xiàn)實中的每個客體,無論是超越的時間客體還是內在的時間客體,都在一個延續(xù)中延展自身,它們連續(xù)地存在于時間之中,或者是以相同的方式(不變的事物),或者是以變換的方式(事物的進程),但總是如此地充實著這個延續(xù)。不過,超越的時間客體是外在于主體事物的,它通過“外感知”(“超越感知”或“不相即感知”)來實現(xiàn),而內在的時間客體則內在于感知行為本身,它通過“內感知”(“內在感知”或“相即感知”)來獲得。 超越的時間客體雖然同樣在時間中延續(xù),但對其感知是朝向意識之外的客體的感知。在此情形下,所感知的客體(比如:聲音)只是單純顯現(xiàn)出來的一個表面(雖然它延續(xù)著并且變化著),不是“在朝向中的事物”,其中不同的顯現(xiàn)序列與所感知的聲音是一種“不相即感知”。換句話說,所感知的“時間客體”是超出意識之外的客體,它不是被感知為涵攝在自身之中的客體。而對內在的時間客體的感知則是具有內意識的感知,其感知的“時間客體”是在意識自身中直接被給予的,此處沒有任何因素超越于意識。被感知的是內在進程,具有內在的延續(xù)性,這種延續(xù)與在朝向其過程中的內在聲音的延續(xù)相合,能感知與所感知的“時間客體”是同一的,因此是一種“相即感知”。 顯而易見,胡塞爾區(qū)分兩種“時間客體”以及兩種感知形式有其目的,現(xiàn)象學時間觀的真正主題是直接指向“內在時間”,其重心自然放在內在的時間客體以及它們的被給予方式上,至于超越的時間客體則只有在澄清內在的時間客體之涵義的基礎上才能獲得理解。胡塞爾表明,“時間”在內在的和超越的實在論域都是不可揚棄的形式,我們的確是在被知覺到的實在事物那里把握到“時間性”的諸種因素。也正因為此,倘若是“現(xiàn)在”(或延續(xù)的現(xiàn)在,或內在被給予物的延續(xù))的話,那么“時間”不僅是“內在地被給予的”,而且還是作為超越物的時間樣式“超越地被給予的”。不過,毫無疑問,“時間”只能顯現(xiàn)為唯一的時間,就內在的和超越的時間客體而言,其相應的時間樣式在“時間”上可以是同一的。只是在感知的形式方面,前者是“相即感知”,后者是“不相即感知”。 現(xiàn)在不妨讓我們再回到內在的時間客體上來,首先必須表明,一般人可能會認為,感知到的客體都是確定的客體,是可以直接把捉到的客體,但屬于“內感知”的內在時間客體卻是一個時間上延續(xù)的東西,不是單純意義上的時間點狀物。對此“內在客體”可以這樣描述:當我們感知到一段旋律時,聲音從A延續(xù)到B,然后再到C,再到D、E、F……諸如此類。每一次都只有一個點狀相位(A或B或C……)呈現(xiàn)為當下的,先當下化A,再當下化B,然后當下化C,如此等等。但實際上,我們真正感知到的并非像A、B、C……這樣的時間客體,而是每一個當下化都有滯留和前攝與之銜接。也就是說,內在的時間客體并非A、B、C這樣的對象,也不是從A到B再到C這樣的對象,而是延續(xù)與后繼本身,是“(A-B-C……)”這樣的“活的當下”(lebendige Gegnewart)。任何內在的時間客體都在連續(xù)性中構造起自身,它現(xiàn)在延續(xù)著,而現(xiàn)在所把握到的延續(xù)點不斷地向過去回墜,并不斷地有新的延續(xù)變成“現(xiàn)在”。 因此可以說,對任何時間客體的感知,其本身也必然具有時間性,“延續(xù)的感知”(即對時間客體的感知)是以“感知的延續(xù)”(感知自身的時間性)作為前提的。倘若我們對所有超越的時間客體存而不論,那么對感知而言,在現(xiàn)象學構造中所剩余的就只能是“現(xiàn)象學時間”而非客觀的時間或宇宙的時間。然而,鑒于客觀時間總會藉由現(xiàn)象學構造而作為客觀性因素顯現(xiàn)給我們,如此一來,“一種現(xiàn)象學的時間分析若不顧及時間客體的構造就無法澄清時間的構造。我們所理解的特殊意義上的時間客體,不只是在時間之中的統(tǒng)一體,而且自身也包含著時間延展?!?/span> 至于如何理解時間的延展,這個問題來自奧古斯丁,他曾舉“聲響”為例,表示時間內嵌于人的心靈,它不是點性的空間延展,而是意識之中的狀態(tài)。胡塞爾將這種觀點作了進一步深化,在產生于大約1893年的文稿中,他提出疑問:“對一個持續(xù)較長的變化進程的統(tǒng)一、一個在相互接續(xù)中進行的或展開的統(tǒng)一之表象,例如一段旋律的表象是如何形成的呢?”換言之,我們該如何理解“感知整個旋律”這樣的事實的可能性,而不是將其視為一系列同時的聽覺表象。事實上,作為感知到的此刻的旋律,并不只是一種非連續(xù)的“現(xiàn)在”的存在。相反,在某種意義上,“現(xiàn)在”是一個連續(xù)進程的邊界,是時間的一個“限”,而這個邊界或“限”一方面能夠成為分開“過去”和“將來”諸相狀的一種說明,這種說明是在“時間視域”(Zeithorizont)中展開的。另一方面,這個邊界也不會完完全全地將整體直觀切成一塊一塊,而是總會在意識中形成前后相續(xù)的運動,形成一個“現(xiàn)在場”。用胡塞爾的話說:“A在延續(xù),延續(xù)的每一瞬間的A不是一個分離出來的A,而是同一的A。一如各個時間點是連續(xù)的一,A也連續(xù)地是同一個。我們意識到這個時間上連續(xù)的同一性。我們對它的意識是這樣的:這個A的連續(xù)變化與持續(xù)當下的A相銜接,它不僅與后者連續(xù)地融為一體,而且也在后者之中得到充實。過去的A與當下的A是連續(xù)的同一個。它是一個連續(xù)的同一性內容?!?/span> 綜上可知,在“客觀時間”中有一個超越的時間客體在延續(xù),但其中感知的延續(xù)和被感知客體的延續(xù)并非同時進行,由此立場出發(fā),感知活動與被感知之物必定相互分離。與之相反,在“內在時間”中的內在時間客體的延續(xù)卻并非如此,客體延續(xù)的每個相位必定會與感知的相位相合,在這種相合中可以把握到一種統(tǒng)一,時間性的統(tǒng)一。客體并不在意識之外,而是在意識之中,意識就像一個口袋,統(tǒng)一的內在客體就藏在其中。如果說這種時間性的統(tǒng)一不是意識流自身構造的統(tǒng)一,那么“內感知”中的時間相位相合(“內感知被視為一個連續(xù)統(tǒng)一體”)就是不可思議的。在某種意義上,內在的時間客體能夠站立于此,其根本原因在于它是在“絕對意識流”中作為統(tǒng)一而被給予的。 前已表明,內在的時間客體是在“內在時間”中被構造起來的,而對這種構造方式的研究是一項重要課題,正是對內在時間客體的構造研究把胡塞爾最終引向了自我構造著的“絕對河流”的問題上來。對他而言,超越的時間客體在“客觀時間”之中,內在的時間客體在“內在時間”之中,而構造著內在時間的統(tǒng)一并且也構造著自身統(tǒng)一的“絕對河流”是超越時間性的“元-時間”。 二、“內在時間”與“時間客體”的構造問題 我們已對“時間客體”的兩層區(qū)分作了簡要解釋,尤其是澄清了內在的時間客體及其顯現(xiàn)方式。既然內在的時間客體是在“內在時間”中被構造起來的,那么該如何來理解“內在時間”及其自身的構造呢?這就必然需要具體分析“時間意識”的結構,因為前面兩者的構造與之密不可分,這里的“時間意識”是指“時間客體連同其時間規(guī)定性在其中構造起自身的那個意識。”胡塞爾說道: 內在的時間是作為一個對所有內在客體和過程而言的時間而構造起自身的。與此相關,關于內在之物的時間意識是一種唯一性。包羅萬象的是現(xiàn)時的原感覺的“聚合”、“同期”,包羅萬象的是所有剛剛過去的原感覺的“剛才”、“先行”,是原感覺的每個聚合向這樣一個“剛才”的持續(xù)轉變;這個剛才是一個連續(xù)性,它的每個點都是對于這個總體的聚合來說同類的、同一的流逝樣式。 這段話透露出了兩個重要信息: 第一,內在客體的時間性是我們體驗到內在的時間客體的實現(xiàn)功能?!皟仍跁r間將自身客體化為一種內在顯現(xiàn)中被構造的客體的時間。事物在其各個顯現(xiàn)的流動中構造自己,這些顯現(xiàn)本身是作為在原初印象的河流中的內在統(tǒng)一而被構造起來的,并且必然是一個接著一個地構造起來的?!蔽覀冎阅軌蛞庾R到內在的時間客體,根本原因是內在的時間客體必須在一條“時間河流”中延展開來才能被體驗到,只有這樣的延展才可能給予它們以個體性和統(tǒng)一性。需要指出的是,這里所說的“內在時間”并非單純的一個時間相位或時間塊片,而是有著相互離散性(Auseinandergehaltenheit)和聚合性(Zusammengerücktheit)在一起的時間進程的統(tǒng)一,是“一種與空間透視相類似的(在本原的時間顯現(xiàn)之中的)時間透視(zeitlicher Perspektive)?!?/span> 第二,“時間意識”是內在統(tǒng)一(對于內在客體和過程而言的內在時間以及屬于時間的起源樣式和流逝樣式的河流的統(tǒng)一)得以可能的基礎?!拔覀兺ㄟ^目光的變化可以發(fā)現(xiàn),這個當下的、現(xiàn)在的、持續(xù)的體驗已經是一個‘內意識的統(tǒng)一’,時間意識的統(tǒng)一,而這正是一個感知意識。感知無非就是構造時間的意識連同其流動的滯留與前攝的各個相位。”在胡塞爾看來,我們體驗到時間,并不是分為過去、現(xiàn)在、將來這樣的不可延伸的點而被給予的,而是通過“活的存在源泉點”的整個“時間視域”被給予的,“現(xiàn)在意識”總是伴隨著滯留和前攝一同被給予。“滯留-原印象-前攝”是“時間意識”的不變形式,這個形式是“一個現(xiàn)在通過一個印象構造自身,而與這印象相聯(lián)接的是一個由滯留組成的尾巴和一個由前攝組成的視域?!焙麪柕囊馑己驼材肥克f的任何瞬間都帶有“后視”(rearward-looking)和“前瞻”(forward-looking)有著相同含義。 意識活動并非單一地指向當下感知,它更根本的是與滯留和前攝共同構成了一個“時間視域”,在這個視域的核心部分或者說清晰部分是“原印象”,而周邊部分或者說暗淡部分是滯留和前攝?!皽?原印象-前攝”的時間意識結構共同構成了“活的當下”(“活的存在源泉點”)。于此而言,就有兩種時間意識的感知行為:一種是“本原意識”的感知行為,一種是“視域意識”的感知行為。以一段旋律為例,其中對某一聲音的直接感知就是“本原意識”,它是對某確定時間點的瞬間直觀,而對整個旋律的感知則必然是一種整體直觀,一種“視域意識”的感知行為。因此,這兩種感知行為或者說這兩種直觀不可避免地要被賦予兩種含義:“較為狹窄意義上的直觀是一個瞬間表象,或更確切地說:是一個留意行為的內在的和原生的內容;較為寬泛意義上的直觀是一個統(tǒng)一延續(xù)的留意行為的內容。” 我們必須明白,“本原意識”和“視域意識”的感知行為是緊密相關的,如果不緊密相關,就無法感知到整個旋律。更重要的是,只有當對“個別”因素的強調與其他居于“背景”的因素融合在一起時,我們的感知才是可能的。在此,“本原意識”與“視域意識”猶如波與水的關系,誰也離不了誰。就像胡塞爾所指出的那樣,每一“現(xiàn)在”體驗,就算是體驗的“開端相位”,也必然有它的“在先視域”(Horizont des Vorhin)。這個“在先視域”不能是一個空的“在先”或無內容的空形式(倘若如此就無意義可言),它必然具有“過去的現(xiàn)在”的意義。這種“過去的現(xiàn)在”也是一種體驗,并且作為體驗的“過去”是連續(xù)地被充實著的。同樣,每一“現(xiàn)在”體驗也必然有它的“在后視域”(Horizont des Nachher),而此“在后視域”也不會是空的“在后”,每一“在后”都擁有“將來的現(xiàn)在”之體驗,即使是作為體驗結束的“終止相位”,也必然是一“被充實的現(xiàn)在”。因此,胡塞爾把“滯留-原意識(原印象)-前攝”的時間意識結構看成是一個整體結構,是自明而直接給予的,感知行為自身就涵攝著同時指向過去、現(xiàn)在和將來三重體驗的“時間視域”。 當傾聽一段完整的樂曲時,我們會把這首樂曲稱為被感知的整個樂曲旋律,盡管事實上能夠被感知的總是“現(xiàn)在點”。主要原因是,整首樂曲旋律的持續(xù)并不是在一個感知中被一點一點給予的,而是滯留意識還會把所流逝的聲音本身保持在意識中,從而呈現(xiàn)出與整個樂曲旋律這個“時間客體”相關的意識的統(tǒng)一。從根本說來,像樂曲旋律這樣的“時間客體”只可能在“時間意識”(“滯留-原意識〈原印象〉-前攝”)的統(tǒng)一形式下才能被給予和被感知。 如此看來,“時間客體”是在“時間意識”中構造起來的。我們稱之為“本原意識”“原印象”“原意識”的東西是一個不斷變化的意識行為,每個具體的感知都涵攝著這種不斷變化的連續(xù)統(tǒng)一體,并且每個滯留都含有著前攝意向,它們的充實會導向當下。也只有在這個“時間意識”結構中才能實現(xiàn)過去、現(xiàn)在、將來的個體性和整體性呈現(xiàn)。因此,索科洛夫斯基在研究了胡塞爾的時間構造理論之后得出結論:“通過時間相位學說(按:索科洛夫斯基所說的‘時間相位學說’指的是‘現(xiàn)在-滯留-前攝’這一時間意識結構,亦即胡塞爾所說的‘原意識-滯留-前攝’結構),胡塞爾達到了他展示時間最終‘起源’的目標。一切時間,無論是主觀時間抑或是客觀時間,都源自于‘現(xiàn)在-滯留-前攝’這一結構。每一現(xiàn)在-瞬間都涵攝著滯留相位與前攝相位的視域,并且在此之中我們直接體驗到居于其內的最原初形式的時間性結構。乃至作為客觀時間的現(xiàn)在-過去-將來形式在此也有其依據。它經由客觀構造被建構成內在時間?!?/span> 三、“絕對河流”的“元-時間”地位及其基本特質 胡塞爾把對“時間客體”與“內在時間”的描述和構造階段分成了三個層次:第一層,通常意義上所說的對經驗客體(客觀時間中的經驗事物)的感知;第二層,一切反思客體(如:感知、回憶、期待、判斷、感情、意愿等)在主觀時間(“內在時間”)中的顯現(xiàn);第三層,主觀時間(“內在時間”)在絕對無時間的意識河流(“絕對河流”)中的構造,其中包括對內在時間統(tǒng)一的構造和意識河流的自身構造。在這三個層次中,后一層與前一層的關系都是奠基與被奠基或者說構造與被構造的關系。然而,這里最難解決的問題是:我們如何可能知道作為最終構造層次的“絕對河流”的統(tǒng)一?簡而言之,就是如何理解“絕對河流”的基本特質問題。 按照現(xiàn)象學的理解,任何意識都具有意向性,都是對某物的意識,意向相關項就是作為意識的意義構成而被給予的。但是,如果我們回到“意識活動-意向相關項”這種現(xiàn)象學意義上的普遍意識結構的反思中來,就會發(fā)現(xiàn)有不同的體驗時間性:一種是意向相關項的過去、現(xiàn)在和將來的不同相位的存在樣式;一種是意識活動自身之內的時間性存在;但更重要的是作為其中多樣性的綜合統(tǒng)一體的“絕對時間河流”(“原河流”)的自身構造。這條“絕對河流”是先于一切被構造的意識而不再被其他意識所構造的“絕對主體性”,它不僅構造著其他意識的內在統(tǒng)一,同時也在自身之中把自身作為現(xiàn)象構造起自身。因此,一方面,它不再需要另一種意識來作為基礎;另一方面,它也是其他任何意識得以構造的前提。 在《笛卡爾沉思》中,胡塞爾甚至將此稱為“超越論時間的普遍綜合”。按照他的看法,“內時間意識”是“使其他一切意識綜合成為可能的普遍綜合的根本形式”,與之相關的是“內在時間”本身。于是,胡塞爾賦予了“內時間意識”一種“絕對河流”的地位,憑借這種根本形式,過去、現(xiàn)在、將來才會多樣性地呈現(xiàn)在統(tǒng)一的結構中,“時間意識”與“時間”本身的聯(lián)系和區(qū)別在此就十分明確了。可是,胡塞爾所宣稱的“內時間意識”的這種基礎性是不是有些言過其實呢?如果“內時間意識”是構造意識生活中的內在時間客體和超越時間客體的源泉,那么“內時間意識”就猶如新柏拉圖主義者所說的那樣,主觀經驗和客觀事物都是從某種源泉“流溢”出來的,它被賦予了超于任何事物的形而上學優(yōu)先性。因而就會有人反對說:這顯然是一種夸大其辭并且不大可能的“越界”思考。如此一來,現(xiàn)象學豈不變成了人為的或虛假的構造,而不能如實描述顯現(xiàn)給我們的東西。 對上述質疑,索科洛夫斯基給予了反駁,在他看來,胡塞爾所論述的時間概念可以區(qū)分為三層:第一層是世界時間(超越的或客觀的時間),第二層是“內時間”(內在的或主觀的時間),第三層是“內時間意識”。前兩層中所出現(xiàn)的在場(presence)與不在場(absence)的交互回返必須有一條通路(opening)或一塊空地(clearing)來支撐,而這種通路與空地就是更深層次的“起源”。因此,他進一步強調,胡塞爾是通過“內時間意識”(“絕對河流”)來接近這個“起源”的,而海德格爾則是憑借“澄明”(Lichtung)和“本有”(Ereignis)來思考這個“起源”的。如果我們要探究事物的在場和不在場的“回返步伐”,那么就必須找到在它們之間發(fā)生作用的“起源”,這個“起源”顯然不可能在第一層和第二層的時間概念中獲得,而只能在更為基礎的第三層的“內時間意識”上給予說明。 索科洛夫斯基確實澄清了“內時間意識”令人困惑的某些方面,胡塞爾本人也曾指出,“沒有任何基本類型對象的非原始的意識方式在本質上是可能的,除非在內在時間性的綜合統(tǒng)一體內在先出現(xiàn)了與同一對象相應的、原始的意識方式,作為發(fā)生上‘元設立的’意識方式,一切非原始的意識方式現(xiàn)在已在發(fā)生過程中對其指涉?!彪m然胡塞爾沒有明確提出“元設立的”意識方式就是作為“絕對河流”的“內時間意識”,但卻暗含了確立“絕對河流”的“元-時間”地位。既然如此,“絕對河流”又有哪些特質?我們應該如何來思考它們?筆者選取了四種主要特質來給予說明。 1.構造性。前面我們已經探討了“時間客體”的構造問題,還需要補充說明這條構造著時間的河流如何構造其自身。在胡塞爾看來,這是一個十分棘手的問題,意識河流的呈現(xiàn)方式本身就是意向體驗,只要是意向體驗就必然具有時間性的展開或變化,而這樣一種意識河流在原則上可以再次反思,如此就會造成邏輯上的無窮后退問題。“每個時間顯現(xiàn)都根據現(xiàn)象學的還原而消融在這樣一條河流中。但我自己卻不能重又感知所有這些都消融于其中的那個意識。因為那樣的話,這個新的被感知之物就將是一個時間之物,它回指向這樣一種構造意識,如此以至無窮?!庇纱丝磥?,我們似乎陷入了一種構造性反思的“悖論”中,感知之后還需要二階感知,二階感知意味著一條河流本身又需要另一條河流來進行統(tǒng)一,這樣就會造成循環(huán)論證。即使不進行任何直至無窮的反思,又或者根本不需要反思,但也會有一種使反思得以可能的東西被給予,這就是問題之所在。 為了解決這個難題,胡塞爾指出,作為自身構造著的“絕對河流”是處在任何被構造的統(tǒng)一之先的。換言之,它是在所有的客體化之先的未被客體化之物,并且同時它使得一切其他客體化成為可能。任何意識河流都有一個開端相位,有一個從開啟到結束的過程,我們感知開端相位必須通過滯留的方式,“意識之所以能夠成為客體,乃是因為有滯留”。每一個在后的相位都是以滯留的方式意識到在先的相位,每個相位都具有一種意向的體驗,因而滯留在此意向的時間河流中涵攝著整個系列,于是持續(xù)的統(tǒng)一得以自身構造。不過,滯留本身并沒有將已經流逝的相位當作“時間客體”,它在把捉已經流逝相位的同時也正在體驗著當下的相位,并且同時還正朝向一種前攝的相位。滯留使得意識成為客體,但同時滯留并沒有把“原意識”作為對象,“原意識”是一種“非對象性”的意識,一切被構造的內在內容都是“原意識”的內容,“這個原意識本身并不重又是這個意義上的現(xiàn)象學時間中的內容、對象”。 我們可以說,“原意識”能夠被視為一種具有普遍基礎的“無意識”,而這種“無意識”并非現(xiàn)象學的“無”(Nichts),而是一種意識的界限模式,在此之中,全部意向性的發(fā)生都源自這個背景。從某種程度上講,“原意識”與滯留共存于“現(xiàn)在”,于是就能夠反思被構造的體驗以及構造著的諸相位,也能夠對被意識到的原初河流和與其相關的滯留變異進行區(qū)分。因此,胡塞爾說:“那些針對反思方法而提出的指責,都可以解釋為是對意識的本質結構的無知?!薄皹嬙熘鴥仍跁r間的意識流不僅僅存在著,而且是如此奇特、但卻又可以理解的方式存在著,以至于在它之中必然有此河流的一個自身顯現(xiàn),因而這河流本身必然是可以在流動中被把握到的。這個河流的自身顯現(xiàn)并不需要第二條河流,相反,它是作為現(xiàn)象而在自身中構造起自身的?!比绱艘粊?,如果我們再要去尋求一種“原意識”之外的另類意識來進行解釋,就顯得完全多余,也是沒有必要的。 2.流動性。內意識作為一條河流具有流動性是不言自明的,而需要澄清的是,被構造著的體驗相位的河流與構造著時間的河流雖然具有完全相同的建構,但這個“流”不同于被構造著的連續(xù)“流”。既然如此,那么該如何來理解“絕對河流”的這個“流”呢?“我們原則上必然發(fā)現(xiàn)一條持續(xù)‘變化’的河流。而這種變化的荒謬就在于,它完全就像它所流逝的那樣流逝著,既不能‘更快地’,也不能‘更慢地’流逝。”如此則可以說,在這條原初的河流中沒有任何延續(xù)存在,所謂的延續(xù)只是我們根據被構造的時間河流而賦予其中的。我們必須以特有的方式來認識“絕對河流”的流動性,它是一種無變化的變化(不變而變),同時也是一種變化中的不變(變而不變)。
就“不變而變”來說,這條絕對河流并不是客觀河流那樣的偶然河流,因為它的流動永遠無法停止,并且始終是相同相位的自身構造,流動不僅僅流動,此中具有完全同一的形式,并不斷地被更新的內容所充實。就“變而不變”而言,在無變化的延續(xù)中,我們本然地具有統(tǒng)一意識,在河流持續(xù)變化的過程中,始終不變的是構成持續(xù)變化的同一性,這種同一性相合穿行在連續(xù)意向的整個序列中,“作為基礎的必定是一個統(tǒng)一意識”。在此,還有必要區(qū)分自身連續(xù)的統(tǒng)一之物(時間內容的統(tǒng)一性)和連續(xù)統(tǒng)本身的統(tǒng)一性(“絕對河流”的統(tǒng)一性)。在前一種統(tǒng)一性中,統(tǒng)一之物是發(fā)生變化的,始終貫穿在時間的延續(xù)之中;在后一種統(tǒng)一性中,連續(xù)統(tǒng)本身并不具有差異性,它始終是自身同一的,不帶有任何時間秩序或時間快慢的區(qū)分。至于兩者的關系,前者的統(tǒng)一性建基在后者之上。
3.唯一性。前面已經談到“這個河流的自身顯現(xiàn)并不需要第二條河流”,它預示了“絕對河流”的唯一性。胡塞爾明確表示,“作為內在之物的時間意識是一種唯一性”,并且也同時多次表明:“我們發(fā)現(xiàn)一條唯一的河流”“這是一條唯一的意識流”。唯一性之所以能夠是唯一的,是因為它是完完全全的一個總體統(tǒng)一,是最終的共同形式。在現(xiàn)實的反思中,我們也許會發(fā)現(xiàn)許多河流,它們是“絕對河流”的構造內容,它們開始然后結束,但不管怎樣,它們總是有一個聯(lián)結形式,一條時間河流,對其他所有的河流而言,不僅有從尚未(Noch-nicht)向現(xiàn)在、從現(xiàn)在向不再(Nicht-mehr)的相同轉變規(guī)律,而且還有一個在流動樣式中的相同性一般存在,這種相同性一般即一個“現(xiàn)在”的共同形式,一個“原源泉點”與一個“原初視域”的連續(xù)性?!敖^對時間的同質性無法揚棄地在過去變異的河流中以及在一個現(xiàn)在的持續(xù)流出中構造其自身,這個現(xiàn)在就是創(chuàng)造性的時間點的現(xiàn)在,是時間位置一般源泉點的現(xiàn)在。”因而,“絕對河流”就是一個唯一的無限統(tǒng)一體。
4.絕對性。在論述“流動性”時,筆者已提到,這條原初的河流是“不變而變”“變而不變”的,原因就在于構造著時間的河流雖然永恒流動,但其中沒有任何變化的客體存在。也就是說,它作為構造著時間的“對象性”在原則上不同于那種在時間中被構造的“對象性”。因此,當我們談論它們的時候,并不能在相同的意義上談論之。就在時間中被構造的“對象性”而言,可以說它們存在于現(xiàn)在之中,并且曾經存在也還將會存在。換句話說,它們相互同時存在并且也相繼存在,更重要的是,這些顯現(xiàn)的連續(xù)性構造著“時間河流”的諸種相位的連續(xù)。但是,對構造著時間的河流本身來說,我們并不能這樣來理解,不能設想這條河流如此而變化,我們只能通過被構造者來稱呼它,因為它不是時間的客體,它是“絕對的主體性”,沒有這種在先的本源存在也就沒有意識可以構造自身。 在胡塞爾看來,這種“絕對主體性”是無法用語詞來界定的,亦即無法用合適的謂詞來描述它。實際上,“絕對”就是絕對自身被給予的明見性,而我們的反思總是來得太遲,無法準確把握永遠進行著的體驗主體性。構造著時間的“河流”的這種“絕對主體性”是匿名的,反思的宿命只能無限接近它,而永遠無法與之相合。因此,我們不能像研究被構造的“時間客體”那樣來分析“絕對河流”,但也不能因此質疑現(xiàn)象學在談論“絕對的主體性”時就遠離了其根本原則。我們必須明白,“功能性主體性的匿名性和晦澀性并沒有揭示出現(xiàn)象學方法出發(fā)點的荒謬性,或其方法本身的無用性,而僅是揭示了被研究者的本性?!?/span> 四、結語 到此為止,我們以《內時間意識現(xiàn)象學》為中心,集中闡明了時間客體的兩層區(qū)分及其相關的構造問題,解釋了“絕對河流”的“元-時間”地位及其四種基本特質。通過這些闡明與解釋,差不多已經把握了作為統(tǒng)握者、評判者的前現(xiàn)象、前內在的時間性存在。在此之中,我們不僅可以覺知到前反思性的“絕對河流”本身,并且同時也能夠覺知到被構造的內在內容,包括感覺材料(如:紅色……)、顯現(xiàn)(如:房子的顯現(xiàn)……)、行為(如:陳述、期望、想象、回憶……)等等這些通常意義上的體驗,它們的構造是“絕對河流”的成就。 還需要補充的是,為了在意向性的更高層次上探究“時間意識”的全部意義,胡塞爾拋棄了意向性結構的原初模式,即“立義內容-立義”模式,因為這一模式并不適合于每個構造。如果每個內在內容都只有通過一個指向它的立義行為才能被意識到,那么在此意識的意向性之中,本身作為內容的立義行為必然要再次被意識,如此一來,就會造成無窮倒退的問題。而實際上,在時間意識河流中,立義行為構造自身之時,其作為客觀的東西早已遠去而無法獲得。 因此,按照胡塞爾的意思,“絕對意識”的本質就在于持續(xù)的自身映射,立義行為的可能性涵攝在這個本質之中,它們在絕對意識河流(絕對時間河流)中獲取了作為“內在-意向統(tǒng)一的時間統(tǒng)一”,或者可以說,在此之中構造了作為“內在-意向統(tǒng)一的時間統(tǒng)一”。所有這些都建基在“絕對意識”的本質中,“從某種意義上說,絕對意識處在所有統(tǒng)一設定之前,即所有客體化之前。統(tǒng)一是客體化的統(tǒng)一,而客體化是客體化著的,但不是被客體化的。所有未被客體化的客體化都屬于絕對意識的領域?!笨偠灾?,從對“立義內容-立義”模式的拋棄開始,胡塞爾在時間問題上就不再界限于靜態(tài)的結構分析,而是進入了發(fā)生性解釋的廣闊領域中。 來源:《人文雜志》2018年第2期,第10-18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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