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挑戰(zhàn)機械論和決定論，乃至于挑戰(zhàn)整個科學體系的人出場了。 這個人叫休謨，也是一位天才。休謨12歲進入愛丁堡大學，但是念到一半就不 念了。 他23歲完成了名著《人性論》。但是這本書出版后無人問津。休謨非常沮喪， 覺得是自己水平不行。實際上休謨小瞧自己了，這本書無人問津不是因為他的水平 太差，而是因為他太超前了。幾年后，休謨將《人性論》中的部分章節(jié)改寫成更淺 顯的作品，這才獲得了巨大的成功。 休謨是英國人，也是經(jīng)驗主義者。但休謨認為他之前的經(jīng)驗主義者和理性主 義者都存在根本缺陷。你想，這兩派吵了很久，明明相反的觀點，卻誰也說服不了 誰。為什么呢？那些哲學家都是固執(zhí)己見的笨蛋？這解釋說不過去啊。休謨認為他 找到了原因，那就是雙方討論的問題超過了人的經(jīng)驗范圍。 休謨認為，你們討論“何事真實存在”之類的問題，實際上這些問題人類根本 沒有能力回答，所以你們才能怎么說都有理，正反兩面的觀點都能成立。 不但空中閣樓式的理性主義者如此，連經(jīng)驗主義者也犯了類似的毛病。 舉個例子。 洛克不是提倡“白板說”嗎？他認為人的經(jīng)驗是從客觀世界而來。在洛克之后 還有另一個英國的經(jīng)驗主義者貝克萊，他認為世界上沒有物質，人的經(jīng)驗都是心靈 中的觀念。 這兩個觀點一個唯物、一個唯心，但是誰也說服不了誰。唯物者可以說，一個 物體你不意識到它，它就不存在，這豈不是荒謬？唯心者可以說，我不意識到它， 它還存在，是因為還有其他人意識得到它。如果人人都意識不到它，你又怎么知道 它是存在的呢？ 這話說來說去近乎抬杠了。 休謨就說，你們都錯了。錯在你們討論的問題超出了人的經(jīng)驗范圍?！敖?jīng)驗從 哪來的”這個問題我們根據(jù)經(jīng)驗回答不出來，所以，只能老老實實說不知道。 所以在休謨這里，經(jīng)驗就是人的感覺印象。我感覺到了什么就是什么，至于這 感覺從哪來的，是真是假，我不知道。 按照《黑客帝國》的世界觀說就是，我只知道自己體驗到的世界是20世紀。至 于我體驗到的這個世界是真實存在的，還是計算機虛擬出來的，我不討論這事兒， 因為這個問題已經(jīng)超過我們的能力范圍了。不管怎么討論都是空話，所以我老老實 實說不知道。 更狠的是，笛卡爾雖然懷疑一切，但起碼相信“自我”是存在的。而休謨則 說，“自我”這個概念只是我對自己的印象。但真正有沒有“自我”呢？對不起， 咱不知道！ 休謨的哲學觀可以用來解決下面這個問題。 我們說過，我們永遠沒法證明自己是不是生活在《黑客帝國》式的虛擬世界 里。那該怎么才能安心呢？ 休謨的回答是，不知道就不知道，沒關系。我們能得到的經(jīng)驗就是面前的生 活，在有明確的證據(jù)證明面前的生活都是幻覺之前，我們就照著自己平時的經(jīng)驗正 常生活下去就可以了。我們沒必要也沒能力去無限地懷疑世界。 話說得遠一點，正是因為很多人不接受休謨的這個觀點，才使得文藝創(chuàng)作者們有 各種花招可以玩。比如《黑客帝國》后兩集里的招數(shù)：讓觀眾懷疑反抗軍的基地也是 J 虛擬出來的。比如《盜夢空間》里，讓觀眾懷疑所謂的真實世界還是一個夢境。 ^ 只要我們不接受休謨的觀點，那么.這些花招永遠都是無敵的。我們可以在所有 I 的電影、小說中都搞這一套：在故事結尾跳出一個超出故事世界觀的事物朝觀眾一 I" s- 笑：木哈哈哈哈，你所經(jīng)歷的一切都是假的（或者都是幕后黑手精心營造的)！ 5 一般的觀眾看到這里或許會擊掌贊嘆，可咱們這些經(jīng)過哲學反復折磨的人大概 , 都平-f謝么？ .110. 會覺得，這花招本身挺沒勁的，是吧。 通過休謨前面的思考我們可以發(fā)現(xiàn)，休謨和笛卡爾一樣被蘇格拉底附體。他打 算用懷疑拋掉前人所有不可信的經(jīng)驗。休謨繼續(xù)想，那么，有什么知識是切實可信 的呢？ 他找到兩種。 第一種是不依賴于經(jīng)驗的知識。比如幾何，它自身是不矛盾的，完全符合邏輯 規(guī)則，而且不依賴經(jīng)驗存在。我們前面說過，在現(xiàn)實世界中觀察不到任何嚴格的三 角形，但是我們仍舊有三角形這個概念。三角形不用依賴外物存在。 自然，像斯賓諾莎、萊布尼茲等人的哲學體系，因為根基是可疑的，所以不在 休謨的承認之列。 第二種可靠的知識是我們自己感受到的經(jīng)驗，摸到什么，看到什么，這些是可 信的。（當然，還是那句話，這經(jīng)驗是不是來自于幻覺我們不管。） 休謨想來想去，覺得可信的知識就這兩種，于是他很彪悍地說了一段話：我們去 圖書館隨便拿起一本書，問這些書中包含著數(shù)和量的抽象推論嗎，包含著關于實在事 實和存在的任何經(jīng)驗的推論嗎。如果沒有就可以燒掉，因為里面只有詭辯和幻想。 實際上，休謨對知識的界定很靠譜。從理性主義和經(jīng)驗主義的爭論來看，人類 就兩種獲得知識的辦法，一個是靠演繹推理（而且還沒得到新的知識），一個是靠 經(jīng)驗。休謨把其中最不靠譜的、理性主義者們的那些公設給去掉了。剩下的除了經(jīng) 驗之外，還留下了純粹靠演繹推理能成立的知識，相比激進的經(jīng)驗主義者，休謨已 經(jīng)很厚道了。 如果你理解了這兩個原則，那么可以看下面最猛的了。休謨要親自辦掉科學。 研究科學，最重要、最基礎的一條規(guī)律叫做因果律。就是說，凡事有因必有 果。牛頓想，蘋果落下一定是由于什么原因造成的，這才有了萬有引力定律。蒸汽 上升是帶動機器運轉的原因，因此才能有蒸汽機?？傊?，萬事萬物之間必須都存在 因果律，我們才談得上科學研究。 但休謨偏偏就拿因果律下手了。 剛才說，休謨認為只有兩類知識是可靠的。一類是像邏輯和幾何那樣，既邏輯 嚴謹又不依賴于外物存在的知識，一類是我們感官體驗到的知識。 那么，因果律屬于第一類知識嗎？我們能不依賴于經(jīng)驗，只靠邏輯推理推導出 因果律嗎？ 顯然不能。 一個因果律是否成立，總要關系到具體的事物。我們放炮，每次都是先把炮竹 點燃了，再扔出去，然后炮竹爆炸。點炮竹、扔炮竹和炮竹爆炸這三個動作總是在 一起的。但我們知道點燃爆竹是爆炸的原因，而扔出去這個動作不是。我們是怎么 知道這一點的呢？這純粹是因為之前的經(jīng)驗。假如一個人完全沒見過、沒聽說過炮 竹，那他無論怎么演繹推理，也不可能想出炮竹爆炸的原因。 還可以這么說。休謨認為，我們根據(jù)理性只能判斷事物是不是自相矛盾，就 像數(shù)學和邏輯都是不自相矛盾的，所以這兩者才可能通過理性推導出來。但如果我 們用理性去分析燃放炮竹這件事，我們會發(fā)現(xiàn)，我們完全可以想象我們扔了一個炮 竹，就使得炮竹爆炸了的情景。這個情景不和我們的理性矛盾，只和我們的經(jīng)驗矛 盾。所以顯然，只靠理性是無法察覺因果律的。 總而言之，因果律不符合第一類知識。 順便說一下，演繹推理中說的“因為，所以”并非屬于因果律。比如 在幾何里，我們說“Y兩直線平行，/.這兩條直線不相交”，這里面的意 思并非指的是“兩直線平行”這件事導致了“這兩條直線不相交”這件事 的發(fā)生，而是指，當“兩直線平行”這個命題為真的時候，“這兩條直線 不相交”這個命題也為真。 那么，因果律可以靠經(jīng)驗總結出來嗎？ 比如在地球上，蘋果一離開樹枝肯定會掉在地上，我們通過日常經(jīng)驗就可以認 識到這一點。那么這算是我們認識到了，“蘋果離開樹枝”和“蘋果落在地上”這 § 兩件事中存在因果關系嗎？ ^ 休謨說，不能，因為你就算之前無數(shù)次看到蘋果離開樹枝落到地上這個現(xiàn)象， ！ 你也不能保證，下一次蘋果還一定會落在地上。 | S- 你怒了，你說，這不是純粹的抬杠嗎？ 讀 休謨搖搖頭說，我這不是抬杠。 t 什么叫因果律呢？你不能說因果律就是“一件事的發(fā)生是另一件事發(fā)生的原 因”，這相當于同義反復，說了跟沒說一樣。 因果律是什么呢？在經(jīng)驗世界里，我們可以把因果律說成：“如果A事件發(fā)生 了，那么B事件一定會發(fā)生?！备鼑栏竦恼f法是： 一、 A事件發(fā)生在前，B事件發(fā)生在后。 二、 這個關系是必然的。 比如說，蘋果必然落地的事件我們可以分解為： ―、“蘋果離開樹枝”發(fā)生在前，“蘋果落地”發(fā)生在后。 二、這個關系是必然的。 想象一下：如果我們是一個一無所知的小孩子，我們只靠經(jīng)驗，怎么能知道蘋 果一定會落地呢？唯一的辦法就是，我們一遍又一遍地觀察到“蘋果離開樹枝”和 “蘋果落地”這兩件事總緊接在一起發(fā)生。我們就學會了，哦，蘋果這東西原來不 可能飛上天去啊。 但問題是，通過經(jīng)驗，我們只觀察到的是因果律中的第一條一-“A事件發(fā)生 在前，B事件發(fā)生在后”。 那么第二條呢？ 這個關系的必然性我們是怎么觀察到的呢？ 這個“必然”能讓人看見？這個“必然”能讓人感覺到？沒有，“必然”這個 東西不在我們的經(jīng)驗范圍之內。我們之所以認為這里有“必然”性，是因為我們過 去無數(shù)次看見了這兩件事連在一起發(fā)生，所以我們就想當然地認為，這兩件事之間 有必然的聯(lián)系，在未來也會永遠連在一起發(fā)生。 休謨尖銳地指出：這種想當然是錯的。 休謨認為，人相信因果律其實是一種心理錯覺，只因為我們發(fā)現(xiàn)兩件事總在 一起發(fā)生，我們就期待它們能再次一起發(fā)生，但這其中并沒有可靠的根據(jù)。（你也 不能說“科學證明了地球有引力，所以蘋果脫離樹枝和蘋果落地之間是必然的因果 關系”，因為牛頓必須先認為蘋果落地存在原因，才可能去研究這個原因。換句話 說，“萬有引力定律”就是揭示物體運動因果律的，自然不能用“萬有引力定律” 去證明存在因果律，這就成了循環(huán)論證了。） 羅素有一個比喻，說假設農(nóng)場里有一只雞，每次一看到農(nóng)場主來，就被喂食 物，那么這只雞就以為農(nóng)場主和喂食之間有因果聯(lián)系。但結果這天，農(nóng)場主帶來的 不是雞食而是一把獵槍，農(nóng)夫把雞殺了。換句話說，雞通過觀察發(fā)現(xiàn)農(nóng)夫和喂食這 兩件事總在一起發(fā)生，便以為其中有因果關系。但實際上，耗費它畢生時間得到的 觀察結果仍舊不能證明這兩件事之間有必然聯(lián)系或者因果關系。 . 從邏輯上還可以這么解釋。兩件事連在一起發(fā)生，發(fā)生了一回，經(jīng)驗只能告訴 我們這是偶然的。那么無論這兩件事連在一起發(fā)生了多少遍，再多次的偶然也不能 讓這個關系變成必然。 還可以這么說，我們之所以相信有因果律，是因為我們認為，我們將要經(jīng)歷的 事情和我們之前經(jīng)歷過的事情是類似的，肯定會不斷地重復經(jīng)歷。但顯然這是錯誤 的。且不說我們的經(jīng)驗可能只是片面的（就像農(nóng)場里的雞），而且世界本身還在不 斷發(fā)展變化呢。 這并不是抬杠。羅素舉的農(nóng)場的例子在生活中也會遇到。比如我們搞社會調 查的時候突然發(fā)現(xiàn)，調査數(shù)據(jù)嚴格表明，身體越胖的人他身邊的朋友就越多（體胖 的朋友請原諒我，我信口胡編的例子啦）。這下調査人員興奮了，立刻得出一個結 論：身體越胖的，他就越有魅力！ 之所以調査人員能得出這樣的結論，就是因為他發(fā)現(xiàn)“體胖”和“朋友多”這 兩件事總在同一個人身上出現(xiàn)，于是想當然地認為這兩件事之間有因果關系。 然而，事實或許是這樣：這兩件事有一個共同的原因，比如這些人都喜歡參 加飯局。因為飯館里的飯菜油水比較大，所以這些人的身體比較胖。同時，參加飯 局的人社交范圍比較廣，所以朋友數(shù)量也多。因此，雖然“體胖”和“朋友多”這 兩件事總在同一個人身上出現(xiàn)，但這兩件事之間并沒有因果關系，自然也得不出來 “身體越胖的就越有魅力”這個古怪的結論。 實際上，我們生活中常常能遇到類似不靠譜的結論。一些缺乏統(tǒng)計學訓練的 人，經(jīng)常見到某些數(shù)據(jù)就興奮異常地得出結論。比如從“少年犯中80%的人都玩網(wǎng) 絡游戲”中推出來“玩網(wǎng)絡游戲會導致青少年犯罪”。（如果這個推論成立，那 “100%的少年犯每天都吃飯”該怎么解釋？） 或許你還是不服氣。你會想，所謂的兩種可信的知識是休謨自己說的，我偏說 哲家們 都干m什么？ I". 因果律屬于可信的知識，你又能怎樣？ 你這么想沒關系，咱們還有一種比較簡單的思路。 因果律是怎么來的呢？是我們先觀察到兩件事總連在一起發(fā)生，并且這兩件事 自己還不單獨發(fā)生，我們就說這兩件事有因果關系。這用的是歸納法。 但歸納法是怎么回事？歸納法要從個別的事件歸納出普遍規(guī)律來。它的前提 是，它必須相信在某些條件下，某件事情是必然發(fā)生的。換句話說，它必須相信某 個條件是某個事件的原因，也就是必須相信因果律才能成立。 這不就成循環(huán)論證了嗎？ 休謨對因果律的討論說明了，因果律沒法從經(jīng)驗中得來。假如我們要讓因果律 成立，那它必然像理性主義者認為的那樣，屬于超越了經(jīng)驗的規(guī)律。但是，理性主 義者的那些公設明明又不可靠。這么說來，可就真沒咒念了。 別著急，我知道，你或許還有些不服氣，覺得暈暈乎乎聽到了這里，好像有道 理，但又好像有問題。 不用擔心，別說你了，當時的知識分子聽到休謨的論斷后，也都不服氣。因為 這太荒謬了。假如沒有因果律，人還怎么活著？人為什么還要勞動，還要生產(chǎn)？我 舉起了杯子，明明我就是杯子離地的原因，這種顯而易見的事兒還有人懷疑？ 更何況那是個科學蒸蒸日上的年代。人們認為牛頓準確揭示了宇宙的真理，認 為只要科學不斷前進，就可以解答宇宙中的一切秘密。而因果律以及歸納法是一切 科學的基礎，怎么可能統(tǒng)治萬物的物理學，整個都建立在一個完全不靠譜的基礎之 上？ 但是哲學家們不這么認為. 他們拿來休謨的論點一看：理性主義有獨斷論的危險，啊對。一切都得從經(jīng) 驗出發(fā)，啊對。因果律和歸納法是循環(huán)論證，啊，也對。所以因果律不能用經(jīng)驗證 明，所以沒有因果律，自然也沒有歸納法，啊……啊……也對啊！ 于是哲學家們都崩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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