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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萊塢是世界電影工業(yè)的頂峰,它既生產(chǎn)了無數(shù)經(jīng)典,又創(chuàng)造了很多商業(yè)奇跡。這雙重成功讓它成為電影業(yè)的樣板:其他世界各國的電影都期待著如好萊塢電影一樣,成為經(jīng)典并大賺其錢。 但「經(jīng)典」或者「商業(yè)成功」是否就真意味著「好」? 在電影業(yè)的領域里,很大程度上對于「好」的判斷標準既來自金錢世界的操縱,又根源于話語權作祟。很多被奉為傳奇的影片,當我們從評判體系中除去以上這兩點時,會發(fā)現(xiàn)它們的品質(zhì)很可能值得懷疑。 「好萊塢」及以它為模版的世界各國經(jīng)典電影,其中很多并不是那樣無懈可擊。 開設這個專欄并將它命名為「歪萊塢」,很顯然的目的之一就是甩開「經(jīng)典」的大路,用「歪道」的思路去重新評價一些經(jīng)典?!竿帷乖谶@里既代表離經(jīng)叛道不合常規(guī),又意味著罔顧主流而堅持獨立審視的眼光。 在此分析電影,不會以權威們的評判或者名流們的肯定為基礎,而是從被很多人忽略的電影本體出發(fā),以符合寫作者本身審美趣味和電影觀念的個人體系為基礎,去重新審視那些公認名片的價值和意義。 今天第一個要被「攻擊」的,是克里斯托弗·諾蘭的《盜夢空間》。此片在豆瓣由80多萬人投出9.3分,高居所有電影第9名。 文 | 開寅 《盜夢空間》是克里斯托弗·諾蘭最重要的代表作,被認為完美結合了商業(yè)價值和他的個人風格與創(chuàng)意。粉絲們瘋狂而過度的解讀賦予了它各種神秘的光環(huán)。但是,這真的是一部值得以如此大的熱情頂禮膜拜的電影么,它真的就這樣無懈可擊么? 《盜夢空間》 IMDb上克里斯托弗·諾蘭的小傳里第一句話是這樣的:「以燒腦的非線性故事講述而著稱……」,這其實也是從觀眾到影評人對諾蘭的一直印象。 從2000年他的處女作《跟蹤》開始,再到2017年的《敦刻而克》,諾蘭的大部分作品都有意識地打破時間順序,以跳躍性的甚至碎片化的故事段落恣意拼接來挑戰(zhàn)觀眾們的理解能力。 《跟蹤》 在他的某些影片中,如是意圖創(chuàng)造了著實驚世駭俗的效果,為喜歡進行頭腦風暴的觀看者們提供了無窮的思索空間和飯后談資。 比如,著名的《記憶碎片》借用簡單的主角只有短期記憶的設置,采用倒敘片段和正敘片段互相穿插的架構,將一個本來并不算復雜的失憶復仇故事講述的撲朔迷離腦洞大開。 《記憶碎片》 再比如《敦刻爾克》將三個不等質(zhì)的時間段(一小時、一天和一周)并行在一起,在時間延長線上來回跳躍騰挪,所突出的卻是那逐漸逼近而無法躲避的緊迫感。 《盜夢空間》作為諾蘭最著名的「燒腦片」(在imdb的所有電影排名中名列第十四),和《敦刻爾克》有著相同的思路。它的本質(zhì)核心精華所在,其實是四個環(huán)境迥異的夢境以不同層級的方式嵌套在一起。 《盜夢空間》 而由于夢境之間的時間也是不等質(zhì)的設置——下一層是上一層的二十倍延長,于是我們作為觀眾有了在不同質(zhì)的時間中穿插的感官體驗。要說《盜夢空間》作為一部商業(yè)娛樂大片,它在構思階段意圖創(chuàng)造的與眾不同核心驚奇效應便在于此。 《敦刻爾克》用來交待不同質(zhì)時間穿插的方式非常簡潔,僅僅用三行字幕幾秒鐘就讓觀眾明白了三個不同質(zhì)時間段的原理、由來和互相之間的關系。 相比起來,《盜夢空間》卻采取了異常累贅和繁復的方式來給夢的嵌套以合理的解釋:在影片開始后長達一小時的時間里,諾蘭讓「小李」(迪卡普里奧)像一個電視購物的講解員一樣穿行在世界著名景點之間給觀眾嘮嘮叨叨沒完沒了起勁兒地上做夢課。 《盜夢空間》 盡管由大量電腦特效畫面的堆砌而創(chuàng)造出的視覺奇觀和通過剪輯在不同場景之間來的回跳躍而令人眼花繚亂目不暇接,但是去粗取精之后,我們會發(fā)現(xiàn)這一個小時無非就是把夢境設置的原理和夢境嵌套的運作流程像上課一樣掰開來揉碎了向觀眾灌輸了一遍。 它本身看似玄妙復雜又和人的記憶、情感和潛意識綁定在一起,但實際情況是,它耗費了近六十分鐘的寶貴銀幕時間開了場「講座」。和《敦刻爾克》簡明扼要的開場背景設置交待相比,從電影劇作技巧上來看,《盜夢空間》顯得笨拙和業(yè)余了很多。 真正電影化的敘事在影片一開始就會讓主角身陷事件當中,連諾蘭自己的《追蹤》和《記憶碎片》也是以這樣的方式撰寫劇本:完成劇情中對事件的敘述,不但是多重懸疑點設置環(huán)環(huán)解扣的過程,也是對事件本身的說明勾勒,讓觀眾在事件進程中對它的整體產(chǎn)生理性認識的過程。 《記憶碎片》 而在開頭給觀眾上課,通過故弄玄虛的一堆術語硬性設定故事環(huán)境,然后再開始講「正事」的做法只會讓影片看起來趨向于平鋪直敘的電視劇化。 在《盜夢空間》上映之初,大量觀眾都驚呼它所謂的「復雜敘事技巧」,但其實這只不過是影片刻意碎片化剪輯所造成的一種感官錯覺。 因為當我們梳理影片的總體結構時,會發(fā)現(xiàn)這其實已經(jīng)是不能再保守再啰嗦的線性正敘結構:先上課交代任務,再執(zhí)行任務,人物間或著閃回想一下過去發(fā)生的事兒。它所做的一切就是為了能讓銀幕前坐著的人別費腦子就看明白,那所謂敘事的難度和技術含量其實并沒有我們的期待值那樣高企。 《盜夢空間》 「夢」在《盜夢空間》中是實現(xiàn)所有目標的最重要手段。不過當我們把影片中「夢」這個詞的語意部分摘去,會發(fā)現(xiàn)它承載的是一個各種電影類型片段的「大雜燴」:夫妻愛情悲劇、家庭父子倫理、犯罪、商戰(zhàn)、動作、科幻、戰(zhàn)爭……幾乎所有流行好萊塢商業(yè)電影中的關鍵元素全都被納入到其中,而這一切其實都有賴于這個「夢」的輕易設定。 也正因為如此,這些本質(zhì)上從屬于不同類型的片段并沒有融會貫通形成整體,而是以一種生硬的方式被捆綁起來。 夢在這兒成了一個借口,抹平這些分段落之間沒法貫通的邏輯,也很輕松地可以讓這些小故事都很驚心動魄地開場,而沒必合乎解釋的結束:無論是父子之間的不信任,還是不同商業(yè)企業(yè)之間的諜戰(zhàn)競爭,甚至是被認為是核心的「小李」與亡妻之間的恩怨糾葛,都缺乏劇情結構上的充分起承轉(zhuǎn)合。 《盜夢空間》 在有限的電影時長內(nèi)(盡管它片長長達148分鐘),它們讓位給了玄乎復雜的夢境設置「講座」,以及充斥著無謂打斗和槍戰(zhàn)場面的三個嵌套夢境(其中唯一的有趣點僅僅在于上下不同層次的夢境由于延續(xù)時間的不同質(zhì)而產(chǎn)生的奇觀效應)。 從這個角度看,如果我們圍著「夢」討論本片,為幾個夢之間邏輯是怎樣設定的而絞盡腦汁其實相當?shù)臒o謂,算是中了創(chuàng)造者混淆視聽的障眼法。因為片子本來并沒打算把夢的概念怎樣深度挖掘,它的本質(zhì)就是一個「串」起各類小故事的工具而已。 說得通俗點,諾蘭為那個玄而又玄的造夢機器包裝了一堆貌似高深難懂的術語,把普通觀眾繞了進去,然后打包將一堆不同類別的小故事串起來加點佐料不知不覺當「烤串」賣給觀眾了。 而最為討巧的是,他甚至不需要給這些故事一個合理完整的起因、發(fā)展和結尾,只需要用簡單的標簽標識一下就可以把它們當成一個個的劇情公式使用了。 也許在硬性概念設置上,《盜夢空間》費盡了心思,但在軟性劇情的設計和組合上,它卻一再地偷懶而貪圖省事。 談論至此,也許我們就需要重新審視一下一部電影的魅力來源究竟為何:我們是不是可以只因一部電影基于理性想象力而發(fā)明出的復雜概念,一些為了嘩眾取寵而故意顛倒的事件敘事順序,就可以將其稱之為「偉大」? 大部分成功的商業(yè)片,不管它傳達的是什么,都有一個固定的成體系套路的世界觀,簡單明晰但不淺薄。商業(yè)電影的娛樂性來自于精巧的設計,但是它的沖擊力喚起普通觀眾感情共鳴和認同意識的實際上是世界觀和價值觀。 或者也可以說,商業(yè)電影體系的價值觀其實是建筑在一個成型的層次分明的龐大體系上的,它可能只取這個體系最表層的一小塊作為吸引觀眾的層面,然后把它感性化并和敘事努力的結合起來。 但是它因為背靠著一個強大的體系基礎,所以感覺就比較厚實,這其實是給電影的總體娛樂性加了分:即堅實的世界觀是為了電影的娛樂性服務的。它的目的是要把娛樂性實在化,落實到觀眾的感性和理性層面。 那些好萊塢的大導演,無論是斯皮爾伯格,還是雷德利·斯科特,抑或是大衛(wèi)·芬奇,本質(zhì)上都很注重對著個「隱藏在海平面以下的冰山式」的價值觀體系塑造。它們雖然不可見,但卻是影片思想的根基。 而在這一點上,《盜夢空間》恰恰是短板。他所引入的情感性和泛意識形態(tài)思想內(nèi)容(小李與妻子的愛情悲劇,金錢關系下的父親情感關系)都特別空泛套路化,缺乏根本性地展開敘述。 《盜夢空間》 或者說,《盜夢空間》在世界觀層面上是空白,本質(zhì)上諾蘭沒想出什么真正要說的,于是他只好靠表面眼花繚亂的敘事技巧,以及為觀眾出幾道邏輯題的方式來轉(zhuǎn)移他們的注意力,抵消無法喚起觀看者情感和認同感的尷尬。 也因此,「現(xiàn)實」與「夢」的對立和轉(zhuǎn)換在《盜夢空間》里停留在簡單的技術性符號層面上,不成體系。諾蘭并沒有把符號所代表的理性意義吃透,也沒有把它結結實實的感性化好讓觀眾理解,功夫全都做在「拳腳功夫」上去了。 好比某個上臺的京劇演員穿著一身漂亮的行套但其實一直在玩高難度的雜技,觀眾雖然看著也很過癮,但在情感感性上并沒有打動。如果換成梅尚程荀四大名旦來唱念做打,形式和內(nèi)容搭配起來,思想性和娛樂性才會真正被統(tǒng)一兼顧了。 這就是我對《盜夢空間》的最終評價:它是一個讓人瞠目結舌的科幻高概念綜合體,在其中我們見識了時間片段接近于躁狂的反復穿插,但在情感思路紋理上它卻冰冷粗糙,缺乏作為電影藝術作品的真正感性魅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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