還是先回到幼年吧，我們對于食物的認(rèn)識和品嘗是從幼年開始的。在一個貧瘠而使用票證的時代，滿天下的食物都隸屬于戶口冊名下每個人的票證，其中與食物相關(guān)的票證有糧票、肉票、茶葉票、紅糖票等。我記得有三條不同的路線。

　　母親小心翼翼地從抽屜中找到一只鋁飯盒，她打開飯盒撕票據(jù)的聲音告訴我：母親又要去糧管所買糧了，或者要去排隊買肉了。在那個黎明時刻，我鉆出被子，我是個參與感很強的孩子，母親已經(jīng)默認(rèn)了我的參與——畢竟，我們所成長的時代太寂靜也太貧乏了，所以小時候我們就可以從母親的臉上判斷出現(xiàn)實的需要，糧袋里的大米沒有了，家里已經(jīng)斷肉很長時間了，鹽罐也空了。我起了個大早，在星期天的早晨陪母親去買糧。這條路，只可能出現(xiàn)在滇西永勝縣金官公社外的田野小路上。這是條土黃色的小路，兩邊是莊稼地，母親肩背竹籃走在前面，我走在后面……這個場景中的我從幼年到了十二歲。有一天，我從母親肩頭接過籃子，走向了通往糧管所的路——緊緊捏在手心的購糧本，似乎丟了就會要我的命。從這條路上，我買回了大米。只有用肩頭背過大米的人，才知道大米有多香。

　　第二條路，是陪母親早早去肉食品公司排隊買豬肉要走的路。我們穿過小巷來到鎮(zhèn)子里唯一一家肉店窗外排隊。我看見母親緊緊捏著票據(jù)，手里還端個瓷盆——那時還沒有鋪天蓋地的塑料袋。我站在母親身邊慢慢往前挪動著腳步。鮮豬肉味從不遠(yuǎn)處的窗口飄出來。我的舌頭上正分泌著口水。人為什么要吃肉？這應(yīng)該不是一個太大的問題，但當(dāng)時我想不明白——想不明白為何那么饞肉。

　　還有另一條路，是奔往副食品店的。這條路無疑是我最為喜歡的。我記得，有一次我不小心摔了一跤，又跑起來追趕上母親。只有當(dāng)我趴到副食品商店的柜臺前，我的心才變得踏實起來——里面斑駁的柜臺上有紅糖、鹽巴、白酒、茶葉……小時候真是饞，可食的東西又那么少。我們最想吃的東西就是幾分錢一根的棒棒糖，而父母獎勵我們的唯一的禮品也只有棒棒糖。我不知道，到底是誰發(fā)明了棒棒糖。它真是特殊的誘餌??！只要有一根棒棒糖，我們就可以面對父母承諾許多生活學(xué)習(xí)中獨立成長的愿望；只要有一根棒棒糖，就可以將它放在嘴中小心地吮吸著——這來之不易中的吮吸，讓我們從小就學(xué)會了克制。簡言之，一根棒棒糖的存在是有限的，我們可以讓它盡快在嘴中溶化，也可以多品嘗它一會兒。

　　在我記憶中，食物最初是簡單的。那時候的簡單是因為整個地平線上的城鎮(zhèn)和村落，都深陷于一個巨大的饑餓而貧窮的時代。小時候，我記得家里餐桌上的飯菜剛好讓我們?nèi)种奈斧@得溫飽——另三分之一的胃是饑餓的，這饑餓的胃帶著我們在田野中嬉戲時，總會遇到果園菜地。

　　記得那年秋天，我們在田野盡頭看見一座梨園，滿園的金黃色葉枝上掛滿了青綠色的果子。我們環(huán)顧四周，沒見一個人。于是，幾個小男孩開始攀樹，女孩就負(fù)責(zé)蹲在樹下?lián)旃印痤^來時，男孩子們已經(jīng)攀到了樹的半腰。我看見一個鳥巢，一個男孩竟然從鳥巢抓出一只嗷嗷待哺的小鳥。男孩很理智，又將小鳥放進(jìn)鳥巢，然后專心摘果拋下地……我記得這次以饑餓和游戲的名義偷梨的過程只持續(xù)了幾分鐘，然后，我們就被守園人發(fā)現(xiàn)了。我們不知道在這座梨園深處有間守園人的土屋。守園人大約是在巡園時發(fā)現(xiàn)了我們的惡作劇。于是，他吆喝著、揮舞著一根竹竿過來了。男孩們紛紛滑下樹，女孩們在驚恐中并沒忘記將手中的梨塞進(jìn)衣袋褲包。然后，我們朝果園外的小路，就像小獸們一樣奔跑，準(zhǔn)確地說應(yīng)該是逃跑。直到我們跑到另一片樹林中，回頭看時，已不見守園人的竹竿在空中飛舞了。我們才一屁股坐下去，噓一口氣，從包里掏出青綠色的梨貪婪地咬了一口又一口，甚至連梨核也要吞下去。

　　在這個時期，食物除了充饑，還滋生了我們從中尋找游戲的樂趣。我想，在饑餓年代奔跑起來后發(fā)現(xiàn)的一座梨園，它或許是上蒼賜予我們的樂園。男孩們攀樹，女孩們蹲在地上拾果子——我似乎仍能感覺到那喜悅中充斥的慌亂和驚恐，直到守園人吆喝著向我們奔來。這真是一幅饑餓年代的畫卷：浸透著來自另一個時代的食物和饑餓印記的畫卷。畫面中跑出來的幾個孩子，將一只只偷來的梨送到嘴邊——咀嚼吧！饑餓的孩子！咀嚼吧！親愛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