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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春纖 第四十九回降下的大雪大約還沒有化盡,雖然時節(jié)尚屬十月,然而頭場雪化之時,天氣也是真冷。此時此刻來讀第五十一回也是巧合,窗外正是搓綿扯絮一般的大雪,天寒地凍之中,也好體會這一回的意趣。 冷冬中最眷戀的是暖意,在第四十九、五十回的大雪中,曹公將這種冷與暖的對照發(fā)揮到了極致,寫暖意付諸視覺、嗅覺、味覺、觸覺:紅梅花與大紅衣裳,鹿肉的焦香,寶玉的熱酒,暖香塢的“溫香拂臉”,在大雪的背景下顯得分外美好。 到了五十一回,上半回讓寶琴的懷古詩謎做詩詞大會的收尾,下半回轉(zhuǎn)為怡紅院的日常。這半回處處溫情細(xì)膩,以至于讀者常常忽略了雪白冰冷的底色??勺髡吖P下有深意,寫琉璃世界之純潔,尚不忘埋下蝦須鐲失竊的伏筆,寫這一回的點點溫暖背后,也有雪化時的寒涼與刺痛。 一 在鏡頭轉(zhuǎn)向怡紅院之前,作者先給了襲人一個特寫。 第三十六、三十七回中,作者連寫三次不同人群的反應(yīng),薛姨媽、鳳姐對襲人交口稱贊,湘云、黛玉要去給襲人道喜,怡紅院的丫鬟們對襲人則是羨慕嫉妒恨。襲人準(zhǔn)姨娘的身份在賈府已是半公開,然而襲人家里尚未知消息,于是作者在此回中順理成章安排襲人之母病重,令襲人回家探視。 鳳姐對襲人的照料可謂精細(xì)到了極致,頭上的珠釧,身上的衣裳,手里的包袱和手爐,回家睡的鋪蓋,每一件都細(xì)細(xì)關(guān)照。鳳姐此舉不只是為襲人,更是為賈府。襲人這一次回家,于襲人家里,只是女兒所見母親的最后一面;于賈府,卻是準(zhǔn)姨娘的省親。一向省事的襲人,卻不得不費事來迎合鳳姐的種種要求。 此節(jié)可與元春省親對看。元春省親,是皇恩與孝道的盛大演出,而襲人的省親,也要花自芳進(jìn)來“求恩典”,而王夫人也是慮到母女親情才令襲人歸家。全憑孝道并不一定就能求到恩典,到了五十四回,襲人只是沒有在宴席上服侍寶玉,便引來賈母一場關(guān)于奴才是否能守孝的議論?;始业男⒌啦贿^是治理國家的手段才以浩蕩皇恩來大肆宣揚,無論元春還是襲人,即使她們有意盡孝,也都不能自主,需要仰仗當(dāng)權(quán)者那一點可憐的慈悲心。 省親都是不自在的。元春省親有嚴(yán)格的時間安排表;而襲人回家的隊伍也浩浩蕩蕩,丫鬟媳婦一個不少,是姨娘出門的標(biāo)準(zhǔn)配置。一舉一動皆在人眼中,一切起居皆有規(guī)矩。眾目睽睽之下,襲人能否盡力哭一哭,母親可否盡最后的慈愛,這些都拘束了。在家也不得自在,這個家,對襲人來說就此生疏了。 然而這次省親并非全無意義,比起元春的省親像是一場作秀,襲人的省親實打?qū)嵉亟o家中吃下一顆定心丸,這也是賈府要給襲人家中的信號??吹脚畠阂洛\榮歸,襲人之母大約死而無憾。 襲人的兩次回家都與她的終身相關(guān)。上一次回家,家中商議要將她贖出,襲人哭鬧著不從,直到寶玉親往襲人家中,襲人之母兄才隱隱明白內(nèi)中細(xì)事。這一次回家,上次的猜測已成現(xiàn)實,襲人的妝扮、包袱、從人,這一切都顯示著襲人當(dāng)下的身份和地位。然而,這顆定心丸要到襲人之母臨死時才能吃下,死亡的悲痛與榮歸的歡喜交織,成就一幅色澤奇異的錦緞。 更何況,這眼前的繁華,終究不過是泡沫。那一位“明年就出嫁”的紅衣表妹大概已經(jīng)為人婦為人母,而襲人的終身,到此時還只是一個“準(zhǔn)姨娘”。既然是“準(zhǔn)”,當(dāng)然也可能不準(zhǔn)。手爐只能溫暖此刻,當(dāng)襲人離開賈府嫁給優(yōu)伶,再憶起這次所謂的省親,就只剩下寒冷。 二 當(dāng)襲人最后一次在母親床前盡孝時,怡紅院內(nèi)一派旖旎情懷,好似融融春日。 寶玉的《春夜即事》末聯(lián)“自是小鬟嬌懶慣,擁衾不耐笑言頻”,雖寫春夜,用在此處卻是恰當(dāng)。這位“嬌懶慣”的丫鬟也只能是晴雯,最勤謹(jǐn)?shù)囊u人家去了,輪到她上夜,也還是坐在熏籠上取暖,只肯耍嘴皮子,一會兒想起湯婆子,一會兒又抱怨麝月睡得太死沒伺候?qū)氂窈炔?,自己只是不肯動一動?/p> 所幸怡紅院的值日生制度執(zhí)行并不嚴(yán)格,晴雯的懶散并不招人厭,麝月埋怨她,也不過斗兩句嘴,而寶玉作為主人更不在意。整個夜晚,忙忙碌碌的只有麝月,寶玉為了避免驚動晴雯從熏籠上起來,直接自己動手放下鏡套,劃上消息。晴雯的懶,多半是被這位小爺寵出來的。唯一能讓晴雯舍棄溫暖被窩的理由,是嚇唬麝月作耍。為了熏籠上那點溫暖,她連放下鏡套這一舉手之勞都拒絕,卻能為了嚇唬麝月,只穿著小襖出房門去。 晴雯未免太不會算計,何為冷、何為暖,竟是一本糊涂賬。晴雯的原則是隨心所欲,她一時興起,便自恃強壯只穿著小襖就出門去,絲毫不考慮門外的溫度。她被風(fēng)吹得“侵肌透骨”“毛骨森然”也不回頭,反要嫌棄寶玉蝎蝎螫螫。幸好寶玉機敏,借著讓晴雯給自己掖被子,好讓她來渥一渥,暖和過來。晴雯并沒有因為自己的懶散受到任何斥責(zé),反而因玩興獲得了額外的照顧。麝月的那幾句吐槽,也只成了小女兒的斗氣。 每次讀到怡紅院的這個夜晚,都忍不住想起學(xué)生宿舍。每個宿舍總有偷懶的,也有勤謹(jǐn)?shù)?,誰替誰關(guān)了臺燈,誰又讓誰幫忙遞杯水……尤其是熄燈后的臥談時光,與怡紅院此情此景何等相似!女孩子們用不完的敏慧靈巧,都花在了斗嘴的口齒上,然而斗嘴只是斗嘴,好玩而已,斗得愈狠,笑得越開心。自然,也有宿管同老嬤嬤一般,要敲門提醒早睡,引來女孩子們抱怨的。從古至今,這是女孩子們共有的秘密,可嘆曹公一支妙筆,所描摹的情景與現(xiàn)實一般無二。 在這樣輕松愉悅的氛圍下,樂極生悲也算不得什么,晴雯只當(dāng)這是一場小感冒,回目名中的胡庸醫(yī)亂用虎狼藥,不過只是一段小小插曲。胡大夫的醫(yī)術(shù)如何自留給醫(yī)家評說,作者更用心寫的,是晴雯鳳仙花染的指甲,寶玉與麝月不識得銀子分量,以及寶玉把女兒們比作白海棠花的珍惜與愛重。 三 一度想把這一回精讀定名為“襲人不在家”。這是前八十回中唯一一次描寫襲人不在時的怡紅院,上一次襲人回家吃年茶,當(dāng)晚即回,即使只是幾個時辰的工夫,寶玉已經(jīng)無聊到要上襲人家去找她。而這一次的襲人不在家,卻成為了怡紅院丫鬟格局演變中的轉(zhuǎn)折點。 寶玉的確記掛著襲人,睡夢中喊人服侍只叫襲人,連好脾氣的麝月都抱怨“他叫襲人,與我什么相干”,又擔(dān)心襲人之母病情。沒有襲人的怡紅院,正常運轉(zhuǎn)尚可維持,只是一旦遇到突發(fā)情況,要請大夫花銀子,就陷入了混亂。麝月不知道銀子放哪,寶玉麝月兩個人都不識得銀子的分量。到了下一回,晴雯不等襲人回來就攆丫頭,雖然借了寶玉的名頭,到底還是落了抱怨。 襲人的確不可或缺,但已經(jīng)不是寶玉身邊唯一看重的大丫鬟。麝月雖是襲人第二,亦有“交杯盞還沒吃,倒上頭了”的時光。晴雯則在酣暢淋漓的撕扇事件中徹底放飛自我,讓寶玉看到,他的怡紅院里尚有這樣兼?zhèn)浞枷闩c利刺的花朵,而這兩者都是她的可愛。 于是寶玉嬌養(yǎng)了這朵花,任由她慵懶、任性和爆炭一般的脾氣,于是我們才看到這一回里嬌慵無比的晴雯。只有怡紅院才會有這樣的丫鬟,因為其他任何一處,都不能容忍她任性到近乎放縱的個性。 寶玉用心嬌養(yǎng)的花朵,終將開出赤誠的本色。到下一回,她將用生命中所有的勇氣與熱情來織補那件雀金裘,這將凝固為寶玉生命中不能忘懷的記憶。而在不知不覺中,晴雯即將取代襲人,成為最??醋o(hù)寶玉睡眠的那個人,直至晴雯被攆,她的名字依然是寶玉的習(xí)慣,一時半會難以改口。 于是,晴雯的話語就如冬日的雪水,不免給人刺痛之感,“等你們都去盡了,我再動不遲。有你們一日,我且受用一日”。此時此刻她只是托懶,卻不想這句話成了讖語。她總以為她會長長久久在這里,絕不會出去、更是絕不肯出去,“一頭碰死了也不出這門兒”。她口中的“你們”無非襲人麝月之流,可她不會想到,這群人里,最早出去的是自己。 冬日里的溫暖,再暖也不是春天。正因為外頭的寒冷,那溫暖好像格外珍貴些似的,要盡力呵護(hù)著。然而一不小心,那一點微薄的暖意也被風(fēng)雪吞噬,消散在朔風(fēng)之中。 前有詩社的風(fēng)雅與鬧熱,后有年節(jié)的莊嚴(yán)與歡樂,這一回的閨閣情懷,只是寒冷冬夜里的一絲溫暖。這個冬天終會過去,而下一年將是風(fēng)波不斷。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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