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鮮活的人物——讀趙繼梅小說處女作《雪落西山》 作者:阮鎮(zhèn) 趙繼梅喜歡寫散文和詩歌,小說《雪落西山》是她的處女作。 作者開篇就給出懸念:天剛亮,婆婆六妹聽到兒媳桃葉才回家,氣就不打一處來??墒?,作為婆婆,對兒媳的放浪形骸卻只在肚內(nèi)嘀咕,不敢當面指責,這是怎么回事呢?加上表嫂紅玉的提醒,這就勾起了讀者往下讀的興趣。 在這一節(jié)里,有兩個關鍵詞值得注意,一是“一陣細碎的腳步聲飄進了西廂房”中的“飄進”。這是婆婆六妹的感覺,結(jié)合她只敢嘀咕,不敢指責的狀態(tài),她把兒媳視為幽靈了。她無力阻止兒媳的行為,只能默默地關注。不妨引申一下,兒媳那“飄進”“飄出”的腳步聲,對于一位恪守婦道的老婦人是多么殘酷的折磨,這其中滋味,恐怕連她自己也難說得清楚道得明白。 從兒媳桃葉的角度看,天剛亮,她推開吱吱作響的木大門,復又關上,匆匆忙忙悄悄地走進西廂房。盡管她小心翼翼,不想驚動了婆婆,可還是驚動了。她知道她的不貞行為婆婆已經(jīng)覺察了,可是,在婆婆沒有向她攤牌之前,她還要繼續(xù)假裝婆婆不知道。 婆媳二人這種微妙關系,無時無刻不在現(xiàn)實生活中上演,因此,是可信的。 第二個關鍵詞是“六妹趕街遇到表嫂紅玉”中的“趕街”。趕街就是趕集,四鄉(xiāng)八寨的人匯集在一起,這才使婆婆六妹在集市上遇到表嫂紅玉,紅玉向她說了桃葉瘋得不成樣子的事。真是好事不出門,壞事傳千里。一生維系好名聲的婆婆六妹,竟然被兒媳桃葉弄得臭名遠揚了。難怪她“五臟六腑象被人掏空,頓時亂了方寸,一路恍恍惚惚”了。 這兩個關鍵詞所蘊含的意境十分開闊,達到了言外之意的效果。小說中,諸如此類的關鍵詞比比皆是,用簡略的文字,傳達豐富的意境,這就給小說具有了張力。 作者丟下懸念后,就從頭緩緩道來。 桃葉嫁給金寶后,覺得自己像掉進蜜罐子里,婆婆待她跟親姑娘一樣,臟活累活舍不得讓她沾手,金寶更是把她捧在手心里,放牛時給她扒地石榴,砍柴時給她摘酸楊梅,街天給她買卷粉,她感覺日子像做夢一樣美好。 寫小說,就是寫麻煩。寫人與人之間的麻煩,寫人與人之外的麻煩。《雪落西山》寫的是人與人之間的麻煩,婆婆六妹與兒媳桃葉的麻煩,桃葉與丈夫金寶的麻煩,桃葉與情人一家的麻煩…… 如果沒有麻煩,那就是五好家庭,直接寫先進材料就可以了。小說與先進材料的區(qū)別就在于有麻煩還是沒有麻煩,小說的看點就在“麻煩”上。 小說作者就是給筆下的人物不斷地制造麻煩消除麻煩,只有在麻煩中人物形象才立得起來,麻煩越多人物形象越鮮活。 那么,我們的主人公婆婆六妹在子孝媳賢的快樂生活中,遇到什么麻煩了呢? 六妹的二兒子二寶,自小任性,脾氣非常暴戾,給六妹惹來了不少的麻煩。二寶攀上了鄰村主任的女兒小仙菊,非要與小仙菊結(jié)婚不可。婚后,小仙菊強要那塊園子蓋房子,六妹答應了。新房蓋好后,二寶一家就另過了。六妹覺得虧欠了桃葉,就把丈夫生前留下做家具的紅豆杉木料,讓金寶賣了,給桃葉買一條金項鏈。當金寶懷揣賣紅豆杉的錢到金店為桃葉選購金項鏈時,全部貨款不翼而飛,金寶由此得了精神分裂癥,成了瘋子。 小說寫生活,只寫有麻煩的生活。不過,生活中的麻煩不是無源之水,無根之木,而是息息相關、環(huán)環(huán)相扣的?!叭绻皇沁@樣,就不會是那樣?!边@種因果關系,始終貫穿在小說寫作過程中。 如果二寶也是個好孩子,就不會給六妹惹來那么多麻煩事。如果六妹沒有對桃葉虧欠的想法,就不會想到賣紅豆杉。如果金寶不丟失賣紅豆杉的錢,就不會受到如此強烈的刺激。桃葉自己也在想,如果自己心胸開闊,不跟二寶爭那塊園子,就不會讓婆婆夾在中間為難,也就不會惹出賣紅豆杉,丟巨款的禍端,金寶也就不會變成廢人。 生活中的每一個如果,就是一次選擇,選擇的對與錯,直接關聯(lián)著下一個如果。 作者每設定一次如果,其實就是在人物行為線上設置的一個麻煩。作者讓六妹從一個小麻煩再到下一個小麻煩,不知不覺就碰上了賣紅豆杉這個大麻煩。反過來說,不賣紅豆杉行不行呢?那就涉及到人物性格的層面了。 人物性格決定命運,六妹之所以要賣紅豆杉,是她的性格使然。六妹屬中國式的賢妻良母型,她二十三歲時丈夫永亮就去世了,她帶著兩個幼兒,面對艱難的生活,卻感受到丈夫留給她的幸福足以溫暖一生一世,這就是六妹性格的基點。而桃葉就不是這樣,面對瘋癲不醒的丈夫,還有貧寒交加的生活,她感到的只是寂寞與無奈,并無半點溫暖可言。婆媳二人同樣是正常的女人,同樣需要生理和心理的慰藉,可是,為什么會產(chǎn)生如此大的反差呢?這就是性格決定的。如果把婆媳二人的性格對換,那就是另一篇小說了。 從性格層面上細細琢磨,在特定的生活氛圍中,只有六妹才能做出賣紅豆杉的決定。作者讓六妹經(jīng)歷了諸多麻煩后,不動聲色地把六妹引到了非賣紅豆杉不可的地步。 賣紅豆杉是這篇小說的中心情節(jié),也就是這個故事的核。之前絲絲入扣的細節(jié)鋪墊,都是為了非賣紅豆杉不可的情節(jié)。如果沒有營造出六妹非賣紅豆杉不可的氛圍,那六妹就有選擇的余地。如果六妹在有選擇余地的情況下賣紅豆杉,那就有作者左右人物之嫌。因為,那紅豆杉是丈夫生前留給六妹的念想,但凡有一點點余地,六妹是絕對不會把紅豆杉賣掉。 這樣一分析,就能看出中心情節(jié)的設置,只能是人物性格使然,否則,就是硬往上貼的膏藥,讓人看了不舒服。作者設定的這一中心情節(jié),自然貼切,水到渠成,可見作者駕馭情節(jié)的功力。 賣紅豆杉的情節(jié)成立了,就為故事的發(fā)展夯實了基礎,往下的故事就可信了。反之,就虛了,越往下越虛,就成廢稿了。 從賣紅豆杉這個大麻煩,引出了更大的麻煩。一是大兒金寶成了廢人,二是桃葉成了浪情之人。六妹面對這兩個無法化解的致命麻煩,為了兒子有個完整的家,為了孫子能留在身邊,什么都能容忍,再一次體現(xiàn)出她善良的性格特征。 對于守著丈夫長滿青苔的孤墳,守著傳統(tǒng)的婦道孤老終身的六妹,面對桃葉與四發(fā)茍且的場景,那是何等的憤怒和震驚。她手里拎著一根木棒,說時遲那時快,木棒如雨點般落在四發(fā)和桃葉身上,邊打邊罵,狠狠地發(fā)泄完后,一屁股坐在地上嚎啕大哭。那一夜,煎熬得她的頭發(fā)更白了,白得象對面山頂上的殘雪,她只想借一縷陽光擁抱一下自己冰涼的身體。可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桃葉向她表明了態(tài)度:如果她能原諒桃葉,桃葉依然做金寶的媳婦,給她養(yǎng)老送終,把貴友拉扯成人,否則,桃葉就帶著貴友離開這個家。聽到桃葉要帶走孫子,她沉默了半天,終于從牙齒縫里擠出五個字,“那你留下吧。” 六妹容忍到這一步已經(jīng)是到了極限,可是,不可容忍的麻煩再一次襲來。桃葉勾引了四發(fā)不算,又招惹五發(fā),讓兄弟二人為她爭風吃醋,自相殘殺。她終于把持不住,跌倒在地上,她甩開桃葉攙扶她的手,抓起地上的一根木棍,杵起身子,慢慢走去。天越來越暗,路越走越窄,天光退盡后的山如一堵黑色的墻,逼著她拐進惶恐不安的世界。此時,六妹很想看見陽光,哪怕只有一絲一縷,也能帶給她一些安慰。 六妹只想看到一絲一縷的陽光,她看到了嗎?沒有答案,這是作者的留白。 六妹躺在床上翻來覆去睡不著,她想從前的金寶,從前的桃葉,想二寶和小仙菊,往事像電影一樣,一幕一幕地在她腦海里轉(zhuǎn)動。雞叫三遍時,她發(fā)現(xiàn)窗外照進一片光亮。她以為新的一天又到來了,她起床穿上衣服。當推開那扇笨重的木門時,一片鋪天蓋地的白,向她的眼睛襲來。她的心又一次跌入白色的深淵,目光呆滯地看著遠方,嘴里吶吶的擠出:“下雪了,兒啊,你在哪里……” 小說到此戛然而止,留下一片白。 《雪落西山》的細節(jié)描寫可圈可點。描摹細膩而不繁復,極具畫面感,人物形象就在這一個又一個細節(jié)中鮮活起來。 小說人物鮮活,固然是小說成功的重要因素,但不是決定因素,決定因素是立意。 立意說白了,就是寫什么。寫什么是意識問題,怎么寫是技巧問題。《雪落西山》寫什么呢?作者寫的是特定環(huán)境中的人物性格。性格主要體現(xiàn)在對自己、對別人、對事物的態(tài)度和所采取的言行上。因此,性格決定命運并非無稽之談。作品中的婆婆六妹和兒媳桃葉,在同樣的環(huán)境中,由于在對自己、對別人、對事物的態(tài)度和所采取的言行上大相徑庭,各自的命運也就大不相同。作者有深厚的生活積淀,敏捷的思維,捕捉到了生活中的閃光點。這個立意具有小說創(chuàng)作的普遍性,因此,立意沒錯。 《雪落西山》行文流暢,故事沒有硬傷,沒有生硬的說教,一切盡在人物的言行中展現(xiàn)。小說樸實,生活化,少有做作。作者沒有評判誰對誰錯,任憑讀者去掂量。不同生活閱歷的讀者,會給出不同的答案。小說的留白也恰到好處,讓讀者有足夠的想象空間。 有了沒錯的立意,有了鮮活的人物,加上好讀耐讀的故事,就是成功的小說了。 《雪落西山》就是這樣的成功之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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