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今日出品方:無國界公社 本文作者:孟常 剛搬到香港時,去跟友人介紹認識的一個姑娘吃晚飯。 我們?nèi)チ思馍尘椎囊患椅靼嘌啦?,坐下來點了些Paella(西班牙海鮮飯)和Sangria(西班牙水果酒),愉快地聊了起來。她之前也曾在北歐住過一段時間,大家有不少共同話題。 到了結(jié)賬時,我掃了眼服務(wù)生拿來的賬單,大概是700多港幣,就很自然地說了句: “總共七百多。” 她抬起眼皮“哦”了一聲,繼續(xù)低頭玩手機。 又等了一會兒,我看她絲毫沒有要分單(split the bill) 的意思,就默默用一張信用卡,抽換了剛放進賬單碟里的三百多港幣,然后喊服務(wù)生過來取。 那天之后,我再也沒見過那個姑娘——顯然我們彼此默契地達成了共識:對方是一個頭腦迂腐、缺乏禮貌的前現(xiàn)代人類。 我明白自己在觸犯某種社交禁忌,但此處的社交禁忌,其實反而是現(xiàn)代社會的社交原則。 買單這個情境無關(guān)性別 記得剛?cè)W洲時,我約一個丹麥姑娘吃日本菜。雖事先沒有明說,但某種意義上,這算我們的第一次約會(first date)。我們一邊吃壽司,一邊愉快地聊著中丹人民源遠流長的友誼和使用筷子的若干種方法。 吃完飯,我很自然地去前臺把錢都付了,然后返回來坐下。 她問我,多少錢? 我說沒事,我已經(jīng)付了。 她說,我知道,但我們一人一半。 我說哎呀,不用了。 她睜大了眼睛看著我:“為什么?” 我組織著彼時還不甚流利的英文試圖向她解釋:因為我是男性,男性就應(yīng)該買單啊。 她聽了后,愣了幾秒鐘,開始嚴肅地向我解釋,我拿性別說事很容易冒犯別人,但她理解我不是故意的,只是還不熟悉這里的文化。 我當時一定漲紅了臉,心里充斥著對自己落伍觀念的羞愧和可能搞砸了第一次約會的懊悔。 性別的說辭犯了大忌,我最后的擋箭牌是“約會”——谷歌告訴我說,在歐美文化里,第一次約會(first date)通常由男性買單——我把這些如實講了,暗自擔心她會否認我們是在約會。 她笑了,說這可能是一些美國人的做法,但在我們這,沒這碼事兒。 “這頓飯你吃了,我也吃了。你付,我也付。就這么簡單?!?她說。 那頓飯我們最終AA了。后來我們又一起出去過幾次,無一例外是AA制。 她從未提及過性別平等那些概念,可能在她看來,一切都無關(guān)意識形態(tài),只是生活常識而已。 我很感激這位丹麥姑娘,雖然這段緣分后來沒什么結(jié)果,但她那句“你付,我也付?!眳s成了我理解國外社交生活的入門課。 這些年我又走了不少地方,跟不同國家的朋友一起吃飯或旅行,結(jié)賬時大家都會自然地傳閱賬單,對照自己點了哪些食物、喝了多少酒水,連硬幣都數(shù)個清楚。在我印象中,從未有哪怕一次,性別因素被提及過 —— 在買單這個情境里,每個行為主體都是“無性別”(genderless)的。 事實上這也是我在國外生活時最大的感觸,在社會生活的各個場景下,無論工作還是社交場合,男女之間的性別差異是極其模糊的——你甚至不會注意到“性別平等”作為一種現(xiàn)實,因為它就像空氣一樣自然。 我就是抱持著這樣的觀念,回到了國內(nèi)的社交圈,卻被現(xiàn)實生動地教訓了。 幫女性買單就是“夠爺們”? 中環(huán)白領(lǐng)喜歡下班后去酒吧喝一杯(happy hour),有些熱衷夜生活和派對的金融精英們,也會在周末的晚上呼朋引伴去酒吧或夜店狂歡。這樣的“局”一來為了娛樂放松,二來也為單身的男女青年提供了社交的機會,所以男女比例很重要。 我被邀請去過兩次類似的活動,發(fā)現(xiàn)一個很有趣的現(xiàn)象:結(jié)賬時永遠是在場男士買單,女士免單。道理說來簡單,在這個社交場合里,女性是被邀請、被討好、被關(guān)注的角色,她們平衡了由男性主導發(fā)起的社交活動的性別比例,男性是受益者,自然要買單。 在這整件事上,現(xiàn)場氣氛的好壞、活動內(nèi)容的安排,都是由男性的視角和喜好出發(fā),至于在場的姑娘觀感如何、是否享受,似乎并不重要,她們只要妝容精致地出現(xiàn)在那里,享受免費的派對和紳士風度,就可以了。 我所不能理解的是,如果你參與并享受了這次體驗,就應(yīng)該為它買單;如果你認為是被邀請的、是不情愿的,那為什么要出席呢? 我把問題拋給一位常年穿梭于此類場合的女性朋友,她不置可否地說:“反正從來不讓我們女生買單就是了?!?/p> 在性別平等意識較強、推崇女性職場競爭力的香港尚且如此,內(nèi)陸的情況更是不難想象。 每次回內(nèi)陸出差訪友,一群人吃完飯或唱完K,在場男士買單,已是默認慣例。這是個具有中國特色的買單場景:不是所有人都需要掏錢,但又非某個慷慨的家伙請客,而是男性幫女性買單,男人之間AA制。 我無法忽略這其中刺眼的“性別”因素。換句話說,幫女性買單并非真的意味著“大方”、“紳士”,而是性別面具下無意識的表演:“夠爺們”、“男人就應(yīng)該這樣”。 AA制的源起 像絕大多數(shù)現(xiàn)代社會的觀念一樣,AA制并非起源于國內(nèi),它在歐美最流行的名字叫“Go Dutch”(用荷蘭人的方式)。 “Go Dutch”的說法最早來自于17至18世紀的英荷戰(zhàn)爭,在這場持續(xù)了一個世紀的海上霸權(quán)爭奪戰(zhàn)中,擅長宣傳的英國人發(fā)明了各種詞匯去攻擊和嘲笑荷蘭人。 “Dutch”本身即為一個萬能的負面詞,可以任意搭配使用,如“Dutch Courage”(荷蘭式勇氣)意為需要喝很多酒才會具備的勇氣,諷刺荷蘭人懦弱;相應(yīng)地,“Go Dutch”是指像荷蘭人那樣粗鄙、吝嗇——跟彼時大英推崇的紳士風度與騎士精神形成鮮明對比。 荷蘭人躺著中槍。但這個暗含貶義的表述居然就此流傳了下來,甚至在歷史的某個時期因著荷蘭的宗教寬容而有了正面意涵。 時至今日,荷蘭人早已接受了“Go Dutch”指代“各付各的賬單”(AA制),甚至有些自豪于“荷蘭式”(Dutch ways) 所傳遞出的平等和自由精神。 AA制是伴隨著現(xiàn)代社會觀念的普及而出現(xiàn)的,換言之,它本就是為適應(yīng)現(xiàn)代經(jīng)濟和社交活動的特點而設(shè)計的。 在有些場合,“Go Dutch”也許顯得過于死板,破壞了現(xiàn)場親密友好的氛圍,大家就會提出平分賬單(split the bill)—— 不管各自點了多少東西,都把賬單給等額平分掉。 而在分餐制的多人聚餐場合,有人想品嘗整套菜,而有人只想填飽肚子,一些人喝酒而另一些人只喝飲料,相互之間消費的差額極大,這時候“Go Dutch”就更合理一些。 我曾試著在網(wǎng)上搜索英文世界對于“AA制”的討論,卻很難找到類似“男性該為女性買單嗎”的內(nèi)容。美國問答網(wǎng)站Quora上絕大多數(shù)的發(fā)帖都指向了一個問題:第一次約會時(first date),是不是該由男性買單? 也就是說,歐美社會(尤其是美國)對于AA制的爭論焦點只剩下了“第一次約會”的場景 。多個調(diào)查顯示,一部分人仍然傾向于認為男性作為一段浪漫關(guān)系里常規(guī)的主動方、追求者,應(yīng)該繼續(xù)發(fā)揚騎士精神,把第一次約會的賬單給買了。 另一邊反對的聲音也很激烈,認為女權(quán)主義跟“免費蛋糕”是不可兼得的——這都到什么世紀了,你還指望男人付錢?(幫女性買單)這是對女性公然的歧視,再一次暗含著男性的強勢和“所有權(quán)”。 而多數(shù)女性認為,“約會時究竟由誰買單”取決于是誰主動邀請的、上一次是誰買的單、這頓飯究竟有多貴等等因素,但她們都認同“性別”不應(yīng)成為約會時的考量因素—— 哪怕在這個仍不公平的時代里,女性的平均薪酬顯著低于男性幾十個百分點。 的確,這話題在美國社會仍有爭論,但在我看來,哪怕是在約會場景中,“性別”因素也不應(yīng)再發(fā)揮作用。既然都性別平等了,約會時為何還要拿性別說事呢?所謂紳士傳統(tǒng)的說辭,也不能再為這套落伍的思維背書,更何況歐美社會自身也仍時刻處于觀念的革新和進步中 。 性別福利?還是包著糖衣的性別歧視? 我必須承認,AA制絕非隨時隨地適用。 在生活中,我會為別人買單,也會掏錢請客 —— 酬謝某個朋友的幫忙、款待遠道而來的友人、跟自己的團隊聚會、向某個前輩請教問題,或純粹是給遠方的朋友寄份禮物,請多年的老友喝一頓酒 —— 在這些場景中,我的身份是朋友、同事、受益人,唯獨不是“男性”。 換句話說,我不愿因為對方的“性別”而買單,這是我尊重女性的方式,也是對自己所信奉的性別平等的實踐。 誰來買單實乃小事,跟姑娘們吃飯時買幾次單也不會讓我們破產(chǎn)。但我所擔心的是,買單不只是一項義務(wù),它更從根本上彰顯了權(quán)力關(guān)系。 對女性來說,重要的是:這是“我”主動選擇或參與的活動,我主宰自己的身體和情緒,享受快樂,并支付它的成本。在這整個行為中,核心都是“我”,而不是由男性來主導、支配,甚至透過男性買單來暗示女性的支付和行為能力更弱、需要男性關(guān)照。 獨立地做出決策、自主地實施行動,為自己的行為承擔責任或支付成本,這理應(yīng)是現(xiàn)代社會成年人共通的特點,跟“性別”又有何干系? 直到今天,從香港的中環(huán)到北京的國貿(mào),很多欣然接受“男人買單論”的女性,出入的是最精英的寫字樓群。她們的確自己掙錢愉悅自己,買包度假,靠專業(yè)能力在職場打拼,在輿論場吊打直男癌和油膩的中年男,宣揚女性的自主和獨立意識,憧憬著一個性別更平等的現(xiàn)代社會。 但我所失望的是,在那些更為隱蔽的生活細節(jié)里,她們卻忽略了性別秩序無孔不入的現(xiàn)實,一邊做著獨立的現(xiàn)代女性,一邊欣然享用著男權(quán)社會遞喂過來的種種“性別福利?!?/p> 社會生活中針對女性的性騷擾,譬如飯桌上油膩中年男性的咸豬手和黃段子固然是明顯的“惡”;但就在同一張飯桌上,透過買單這件事所彰顯出的帶有性別偏見的刻板印象與男性權(quán)力,則是更隱蔽的“平庸之惡”——如同裹著糖衣的毒藥。 我一直自認為是一個女性主義者。 在我看來,一個女性主義者絕非所謂的“女性至上”、“吊打直男癌”,這未免過于狹隘。恰恰相反,一個真正的女性主義者,TA所主張的不僅是女性應(yīng)與男性擁有平等的權(quán)利和義務(wù),更進一步地,她也必將反對那些加諸在無論男性還是女性身上的性別枷鎖和刻板印象。 我曾向身邊的朋友抱怨說,我真是受夠了這套性別秩序,我能否放棄一個男權(quán)社會中身為男性的所謂“特權(quán)”,同時也放棄男性角色所被賦予的期望呢(I’m out)? 沒錯,這意味著做一個再也不為在場女士買單的男人,無論這種行為會遭致怎樣的爭議、誤解和嘲諷,付出多大的社交成本。 友人笑說,你這番話放出去,可能會被很多姑娘拉黑。 可我希望坦陳自己所信奉的理念,并親身實踐它,不再掩飾我所尋找、欣賞的是怎樣的同類 —— 那些在我們初識時,就希望彼此平等相處的獨立女性——如果我主動提出買單,她會用困惑而滑稽的表情看著我說:“這都什么年代了你還要幫我買單?1910年嗎?” 本篇頭條文章由無國界公社出品 熱愛并嘲諷人類。 團隊成員:賈選凝、孟常、鄒思聰、F小姐 |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