No.154丨2017.12.13

不見往日共度雨連綿

不見月下玉碎剩幾片

從賈母的性格看釵黛在其心中地位

賈母疼愛黛玉，起初是因?yàn)轺煊袷撬膼叟Z敏唯一的骨肉，賈敏早逝，賈母將對愛女的思念轉(zhuǎn)移到黛玉身上，人之常情。

賈敏在全書中從未出場，我們對她的全部印象，只是靠那么幾句話，一是賈母出場所說“所疼者唯有你母”，二是王夫人在閑聊時(shí)提及的“是何等的金尊玉貴，是何等的嬌生慣養(yǎng)”，可見賈母所言非虛，賈敏，的確是她極其寵愛的女兒。而這種寵愛，我們從沒有在她的兩個兒子身上找到半點(diǎn)。

正因?yàn)闃O其寵愛，所以才要迫不及待地將黛玉接到身邊親自照料，除了延續(xù)對亡女的思念，也想通過疼愛黛玉來彌補(bǔ)這份缺失的天倫。

從這個角度來說，賈母對黛玉的愛，無法不有別于其他的孫女。

再看看賈府三艷，迎春是木頭，賈母不喜歡她，否則不會連她的婚事都不管。惜春還小，而且性格固執(zhí)，恐怕也很難得到她的喜愛。三艷之中最強(qiáng)的探春，賈母對她是另眼相看的，但是也沒有特別的親昵，以探春的性格，是不會承歡膝下來討賈母喜歡的。在所有的孫女中，賈母最疼的，也最應(yīng)該疼的，只有黛玉。

賈母疼黛玉，但是她是從心里欣賞和喜歡她嗎？細(xì)想想，賈母喜歡什么樣的人？

她喜歡王熙鳳、晴雯、鴛鴦、湘云、寶琴，總的來說，喜歡聰明外露、伶俐彰顯、活潑精靈的女孩兒（因?yàn)樗苍沁@樣的姑娘，所以到老還是心性熱鬧）。她的價(jià)值取向是偏向美麗聰明風(fēng)流那一脈的。說得絕對一點(diǎn)，她根本就不喜歡寶釵這種性格，什么罕言寡語，什么藏拙，她從來沒喜歡過一個類似的女孩。

帶劉姥姥逛大觀園時(shí)，進(jìn)了黛玉的瀟湘館，劉姥姥道：“這必定是那位哥兒的書房了?！辟Z母笑指黛玉道：“這是我這外孫女兒的屋子?！?/p>

這個“笑指”二字把賈母的驕傲與自豪可算是表達(dá)盡了。后來看到林黛玉的窗紗不翠了，就趕緊吩咐換最好的“軟煙羅”來。

說笑一會， 賈母因見窗上紗的顏色舊了，便和王夫人說道：“這個紗新糊上好看，過了后來就不翠了。這個院子里頭又沒有個桃杏樹，這竹子已是綠的，再拿這綠紗糊上反不配。我記得咱們先有四五樣顏色糊窗的紗呢，明兒給他把這窗上的換了?！?/p>

然后看看鳳姐的反映：鳳姐兒一面說，早命人取了一匹來了。

賈母說：“可不是這個！先時(shí)原不過是糊窗屜，后來我們拿這個作被作帳子，試試也竟好。明兒就找出幾匹來，拿銀紅的替他糊窗子?！?/p>

這辦事的速度就表明了各路人的態(tài)度，首先，賈母是舍得把最好的軟煙羅給林黛玉糊窗子的，當(dāng)即就吩咐鳳姐兒這個管家去辦這事；其次，王熙鳳也當(dāng)時(shí)在說話間就把窗紗從倉庫里取了出來，表明第二天就去做窗紗的。

到了薛寶釵的蘅蕪苑，看賈母的反映。

雪洞一般，一色玩器全無。床上只吊著青紗帳幔，衾褥也十分樸素。

賈母嘆道：“這孩子太老實(shí)了，你沒有陳設(shè)，何妨和你姨娘要，我也不理論，也沒想到，你們的東西自然在家里沒帶了來。”說著，命鴛鴦去取些古董來。

賈母搖頭說：“使不得。雖然他省事，倘或來一個親戚，看著不象，二則年輕的姑娘們，房里這樣素凈，也忌諱。我的梯己兩件，收到如今，沒給寶玉看見過，若經(jīng)了他的眼，也沒了?！闭f著叫過鴛鴦來，親吩咐道：“你把那石頭盆景兒和那架紗桌屏，還有個墨煙凍石鼎，這三樣擺在這案上就夠了。再把那水墨字畫白綾帳子拿來，把這帳子也換了?！?/p>

從這個對話就可以看出，賈母非常不喜歡薛寶釵那種少年老成的空凈恬淡。但她情商高，會說話，顯得她非常重視寶釵。

后面給她東西時(shí)，說要拿自己的兩件誰都沒有見過的體己給寶釵，其中石頭盆景和墨煙凍石鼎這兩樣應(yīng)該是為了配蘅蕪苑的假山之類的“自然景觀”，沒什么稀奇的，水墨字畫白綾帳子這東西，光看字面意思，就是白的帳子，上面有些字畫，還是黑白的，還是個素凈。說到底，賈母也沒有真心要給寶釵什么好東西。

不過最值得玩味的是賈母吩咐的后續(xù)：

鴛鴦答應(yīng)著，笑道：“這些東西都擱在東樓上的不知那個箱子里，還得慢慢找去，明兒再拿去也罷了?！辟Z母道：“明日后日都使得， 只別忘了?！?/p>

這更加佐證，剛才那些就是一句客套話。

以上可見，對薛寶釵這樣端莊知禮、艱苦樸素、深明大義的女子，賈母歷來只有一種態(tài)度，敬重，但不親近，也不特別喜愛。就像她對李紈一樣。紅樓全書，沒有只字片語，來描寫她對寶釵有特殊的感情，僅有的幾句夸獎，也全是當(dāng)著薛姨媽的面說的，那有多少真心，有多少親戚之間的客套，明眼人一看而知。

如此，可以做出以下結(jié)論：

1、從血緣和親情上，賈母最疼黛玉。

2、黛玉身上，有她所欣賞的一些特征，比如伶俐能言，講究穿戴和身份，風(fēng)流機(jī)敏等等。

3、寶釵身上，有她所不欣賞的一些特征，比如過于簡樸節(jié)約，罕言寡語，心機(jī)深沉等等。

4、釵黛之間，她喜歡黛玉，遠(yuǎn)遠(yuǎn)多過喜歡寶釵，有質(zhì)的差異。

從釵黛之影看兩派之爭

曹雪芹寫《紅樓夢》，嘔心瀝血，全書無一處閑筆，為了讓我們更好地解讀它，他又用心地暗伏了許多影射人物來昭示主人公命運(yùn)。紅學(xué)家公認(rèn)的是，襲人是寶釵的影子，晴雯是黛玉的影子。

那么，我們是不是可以理解為，賈母等一干人對這二者的態(tài)度，多多少少也影射了對釵黛的內(nèi)心想法？

襲人，端莊和順，知禮儀，識大體。王夫人是很喜歡她的，喜歡到暗中提升她的地位。在王夫人那樣的封建代表眼里，像襲人寶釵般的女子，才會教她的寶貝兒子上進(jìn)。而襲人在性格處事上，都在一點(diǎn)一點(diǎn)地向?qū)氣O靠攏，越來越心機(jī)深沉，越來越像封建衛(wèi)道士。

但是這樣的襲人，這樣像寶釵的襲人，賈母似乎并不是很喜愛她，只是取她的忠厚罷了。賈母說她是“沒嘴的葫蘆”，雖是調(diào)侃，也說明了賈母對這類心思都藏在心里的人，并沒多大好感。

王夫人升了襲人的月錢，實(shí)際上就是承認(rèn)了襲人通房大丫頭即未來姨娘的地位，可是這一切，卻是悄悄的，沒有特地知會賈母，也就是說，王夫人心里清楚，賈母不會很樂見此安排。

王夫人討厭晴雯。

“眉眼有幾分像林妹妹”的晴雯，得不到王夫人的好感，除了王夫人對凡是聰明伶俐漂亮能言的女子都有警惕心和厭惡感，恐怕和王夫人潛意識里對黛玉的排斥不無關(guān)聯(lián)。王夫人排斥黛玉，原因可能是：她成了金玉良緣的絆腳石。

可是賈母對晴雯卻是喜愛有加的。賈母甚至認(rèn)為只有她將來有資格作為妾室來服侍寶玉。所以王夫人要趕晴雯出府，不得不撒謊來哄騙賈母。端莊的襲人她不喜歡，風(fēng)流靈巧的晴雯卻成欽點(diǎn)的未來姨娘，賈母的舍釵取黛之心，還不明顯嗎。

黛玉還有一個小影子，便是唱戲的齡官，雨中劃“薔”的癡情女。齡官筆墨不多，有一回，因?yàn)閼虺煤?，賈母特地叫人賞了東西給她。后來齡官去哪里了，也沒了交代。

以曹雪芹的用筆，何以塑造出一個小小黛玉而又沒有多大用處？不得而知，可能齡官的故事，要在八十回后了。但是賈母和齡官之間的唯一交集，是建立在賈母對她的欣賞上的。這不是白寫的。

王熙鳳——釵黛之爭的旁觀與仲裁

在賈府之中，最見風(fēng)使舵，最能體會賈母心思的莫過于王熙鳳。

對于寶玉的婚事，王熙鳳應(yīng)該有自己的想法。寶釵是王家的自己人，王薛二位夫人想讓寶釵成為寶二奶奶的心，可以理解，這種情況下，王熙鳳應(yīng)該一力挺薛才對，但是，事實(shí)相反。從王熙鳳對釵黛的態(tài)度，可以窺見在寶玉的婚姻問題上，賈母的真正意圖。

王熙鳳對黛玉說的“你既吃了我家的茶怎么還不給我家做媳婦”的戲言，情節(jié)雖小，映射卻大。王熙鳳雖然言語潑辣爽直，但是心思細(xì)密，她不是一個不知分寸亂開玩笑的人。

“吃茶”戲言，至少透露出兩個信息：一是王熙鳳對寶黛之間的戀情心中早有察覺，因此敢于開出這種玩笑，她知道黛玉不會真的惱怒。二是寶玉的婚姻大事，王熙鳳有預(yù)感或者說肯定了是和林黛玉有關(guān)聯(lián)的，因此她不怕造次。

另外還有一個重要的細(xì)節(jié)，在尤氏姐妹面前，小廝興兒長談闊論，說起賈府的人物，其中說到寶玉的婚事，

他已有了，只未露形。將來準(zhǔn)是林姑娘定了的，因林姑娘多病，二則都還小,，故尚未及此.再過三二年，老太太便一開言，是再無不準(zhǔn)的了。

興兒是賈璉的小廝，平時(shí)在他們夫婦面前當(dāng)差，興兒所掌握信息，除了來自下人們的閑聊扯淡，比如幾位小姐的外號，更多的，是來自他對主子們的心思的揣摩。或者說，很可能王熙鳳在平時(shí)言語中就流露過將來把黛玉許配寶玉的話，所以興兒有了這個概念。

不管興兒的想法是否來自王熙鳳，至少我們可以肯定一個信息：在賈府的下人圈子里，林黛玉將來要嫁給賈寶玉是一個比較流行的說法。如果最高領(lǐng)袖賈母的意見是取釵棄黛，這股風(fēng)是不大可能刮起來的。

賈母的兩次提親

在前八十回，賈母有兩次或明或暗地提起了寶玉的婚事。

一次是張道士為寶玉提親，賈母明確地說：

上回有和尚說了,這孩子命里不該早娶，等再大一大兒再定罷。你可如今打聽著，不管他根基富貴，只要模樣配的上就好，來告訴我。便是那家子窮，不過給他幾兩銀子罷了。只是模樣性格難得好的。

賈母說這話時(shí)，是二十九回，那時(shí)薛寶釵已經(jīng)進(jìn)府多時(shí)了。在寶釵進(jìn)府的幾年間，金玉良緣這個說法，賈母不可能不知道。但是前八十回里，沒有任何一個人，對這種說法做出過任何正面回應(yīng)。側(cè)面的回應(yīng)，倒是有，就是賈母的提親。

賈母對張道士說的話，并不真的是想讓張道士幫忙找孫媳婦，她這些話是說給旁人聽的，薛寶釵進(jìn)府那么久，賈母卻還叫人打聽一個“模樣性格”都好的女孩子，她就是在婉拒寶釵。

值得注意的是這句話：便是那家子窮，不過給他幾兩銀子罷了。這句，老人家要傳達(dá)什么意思？薛家的身份，是皇商，富有，但沒有爵位，沒有官位，富而不貴，其實(shí)是不入貴族賈門之眼的。

那句“這孩子命里不該早娶”，我的理解是，賈母在放風(fēng)，賈寶玉的婚事，她不想太早給出說法，她想等，等什么呢？難道不是等寶玉和黛玉的成熟和成長嗎？她是太不放心他們了！

寶玉不通世情，黛玉不知世故，兩個沒有俗世心眼的孩子，總是在這個勢利的世界中受傷害。而她所能做的，就是拚上最后的力氣來保護(hù)他們，保護(hù)他們純潔的心性和愛情。

賈母的一片苦心，可惜兩個活寶絲毫也不能體會。難怪她說到兩個冤家的時(shí)候，自己抱怨著也哭了。這段讀來特別心酸。

另一次，就是寶琴進(jìn)府，賈母問寶琴生辰八字。此段說過的人太多，就不贅言了。

對于賈母一再的暗示，薛姨媽心里是清楚的。對于寶玉和黛玉之間的感情，在紫娟佯稱黛玉要回鄉(xiāng)，寶玉發(fā)病大鬧之后，更不可能瞞過其他人了。就在這件事發(fā)生之后，薛姨媽立刻行動，帶著寶釵到瀟湘館來探口風(fēng)。她對黛玉說：

我的兒，你們女孩家那里知道，自古道：千里姻緣一線牽。管姻緣的有一位月下老人，預(yù)先注定，暗里只用一根紅絲把這兩個人的腳絆住，憑你兩家隔著海，隔著國，有世仇的，也終久有機(jī)會作了夫婦。這一件事都是出人意料之外，憑父母本人都愿意了，或是年年在一處的，以為是定了的親事，若月下老人不用紅線拴的，再不能到一處。

薛姨媽如此緊張，在第一時(shí)間就要來探聽消息，這更說明了她對金玉良緣沒有把握和勝算。如果賈母明確支持寶釵，她還會這么緊張嗎？

總結(jié)和猜測

寶黛的愛情，賈母是支持的。但喜歡一個姑娘，和認(rèn)為她適合做孫媳婦，是兩回事。

寶釵有王薛兩家的勢力背后支持，賈母要出聲支持沒有背景的林黛玉，要考慮無數(shù)的因素，所以前八十回，寶黛戀沒有得到什么正面支持，致使兩人受了不少痛苦，尤其是黛玉，婚姻大事，沒有父母為她作主，終究是孤單的。前八十回，黛玉寶釵，基本處在一個力量平衡的狀態(tài)。真正的故事，是要在后面才展開的。

后面，后面稿子不見了……

· end ·

文 | 李南心 張五可

圖 | 視頻截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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