森林里的老孩子

周曉楓

我最早從張守仁老師那里知道胡冬林的名字。張老師的盛贊表情和溢美之詞，格外強烈。我對張老師的介紹，尊重歸尊重，但沒到慎重的程度。每發(fā)現(xiàn)一個寫作上的異數(shù)或新星，張老師就像老年得子一樣，興奮得不知所措。我當然在他的推介下，發(fā)現(xiàn)過秉賦出色者，但也有的寫作者屬于瞬間綻放——單篇或許能超水平發(fā)揮，過后黯淡無光。所以，每聽到守仁老師贊頌一個閃亮的名字，我會在腦子里過一下，未必在心里停一下。胡冬林是例外。

“水獺在水中反復(fù)扭曲身體，好像被什么東西套住，白肚皮忽爾翻上忽而翻下，正在苦苦掙扎。見到人影，它不但沒有躲開，反而艱難地半浮半仰著向我這邊漂鳧過來。我趕忙撿起一根干樹枝，跳進早春冰冷的水中，勾住它的身體拉向岸邊。水獺感到樹枝的觸碰，立刻本能地張口牢牢咬住它。頃刻間我感到一股強勁的咬力從樹干那端電流一般傳來，咯咯震顫我的手臂。它那對黑珠子般的小眼睛里與放出一線針尖似的光芒。那是一種在絕望中迸發(fā)的狂怒目光。同時，它抬起浸在水里的口鼻，沖我發(fā)出嘶嘶怒叫，滴水的犬齒在昏沉的暮色中亮如白刃。原來，它落入了一張破魚網(wǎng)中，全身都被緊緊纏住，幾乎動彈不得?！?/span>

我第一次讀胡冬林的作品，是這篇《拍濺》。精微的描寫，貫注全文，沒有哪個段落炫技式的跳脫出來，也沒有哪個段落氣虛般的凹陷下去——那是一種完整而均質(zhì)的美好，胡冬林寫得既樸素又燦爛，既結(jié)實又靈巧、既活潑又沉穩(wěn)。我不知道，自己此前怎么會忽略一個如此出色的寫作者。他令我尊重，由衷折服。寫作者對寫作者的評判，有時是格外敏感的內(nèi)行，有時偏頗，會把自己難以完成的內(nèi)容看得特別高妙。但我的敬意是真實的，胡冬林的難度我無法抵達。

后來認識了。我不記得第一次見到胡冬林的情景，具體在哪里，旁邊有誰，我毫無印象。并非他不重要。有人是你命中注定的朋友，就像你也不會記得，是在什么時候第一次認識自己的親人。

胡冬林來京，有空，就一起吃個飯。席間，我們天南地北地聊；更多時候，是我聽他口若懸河。

他的動植物知識豐富，是個講故事的高手。他具有精湛的場景能力，每每將聽眾帶入逼真的現(xiàn)場感中。他給我講過一個獵人路遇老虎的故事。帶著幼子的母虎，側(cè)躺路旁，與歸途的獵人狹路相逢。天色已晚，獵人無法退回更為危險的山林。他只好用手槍瞄準老虎，繼續(xù)朝家的方向移動。等他安全進了屋門，才發(fā)現(xiàn)，雙手握姿僵硬，僵硬到一根手指都移動不了，緊卡在扳機位置……槍，拿不下來了。別人甚至無法扳動一個指關(guān)節(jié)，得搓，用解凍的辦法，才幫他把緊張到僵死的肌肉松懈下來。我的復(fù)述乏善可陳，可胡冬林講得生動，全是細節(jié)，扣人心弦、令人窒息。

胡冬林其貌不揚，站不直，不知是輕微駝背還是輕微羅圈腿的緣故，我沒太注意，但粗粗印象，就是他有點佝僂，不挺拔?？伤恢v起故事，那才叫神氣活現(xiàn)、神采飛揚，那才叫栩栩如生、勾魂攝魄。他的元氣飽滿，極富魅力，完全不像那個進餐前要躲到衛(wèi)生間注射胰島素的糖尿病患者。

他有的是森林故事，講不完。今天的作家多屬隔風(fēng)隔雨的暖房植物，喝茶、曬太陽地在室內(nèi)冥想，少有胡冬林這樣的野獸，一頭扎進叢林深處。

長年累月，胡冬林駐守長白山，熟知鳥獸，認識綠意婆娑的樹草和奇形怪狀的菌類。他喜歡穿行在散發(fā)冷杉松脂香味的原始森林，他能從毛發(fā)的脫落，從腳印的蹤跡，從呼吸的腥氣和糞便的臭氣里，準確猜測出隱匿在空氣里的巨物或靈獸，他仿佛看到那雙享樂、迷離或警惕的眼睛?！疤吲d了！哎呀，我都樂死了?！睙o論是電話中，還是看他的紀錄片，總能聽到他說這樣的話。沒有什么修辭，再能形容他純粹的快樂，那是一種接近動物化的快樂情緒。在森林里，他興奮起來，不說人話，直接發(fā)出鳥獸之鳴。

2012年10月，胡冬林經(jīng)歷了一次腦梗。那年長白山發(fā)生毒殺野生動物事件，五頭熊橫尸山林。那里包括胡冬林關(guān)注八年的母熊和它的孩子們，熟悉得就像親人。母熊因為擅長生養(yǎng)，被胡冬林喜愛地取名為“好媳婦”，現(xiàn)在它們一家被剖腹取膽，砍去熊掌。陷入復(fù)仇悲憤的胡冬林，實名披露案情，發(fā)布了他雨中跋涉七個小時、幾十公里拍攝的現(xiàn)場照片。即使胡冬林為此遭到報復(fù)性的威脅，但他毫無懼色。胡冬林配合公安局破案，接受采訪，情緒波動劇烈……這可能是發(fā)病的直接誘因。

腦梗后的胡冬林被迫返回城里養(yǎng)病。當時右手握不住筆，妹妹胡夏林把黃豆撒在床上，讓他一顆顆揀起。胡冬林每天堅持功能練習(xí)，進步很快。一旦有所恢復(fù)，胡冬林還是要返回長白山……那雙努力克服著不靈便的腿，因為快樂而踉蹌。這個熱愛自然的博物學(xué)家，愿意每天步行，前往他的森林寫字臺……這是一棵大青楊圓闊的伐根，他在上面寫下觀察筆記，寫下他飽滿的熱愛，寫下他的日月與年輪。

長白山森林，是他最為珍貴的內(nèi)心財富。這個總是熱衷分享好東西的人，每年都打電話，邀約朋友同往。

胡冬林對人，有種執(zhí)拗的熱情。他給我寄榛蘑，寄一種名為亞側(cè)耳的黃蘑，寄藍莓，寄林蛙油。“你什么時候來跟我住?。俊彼麕缀醣破戎?，讓我確定來長白山的具體日期，還一本正經(jīng)地保證：“我是糖尿病患者，好多方面不行了，不會把你怎么的。”他誠懇，有種近于無恥的磊落。我們聊天的時候，他講述情史中的性，坦陳細節(jié)。基于不會被誤解的關(guān)系，我聽起來當然不會心慌意亂；假設(shè)別人聽起來，可也夠心驚肉跳的。但他就是那么個人，直腸子，不會拐彎，說話也不用隱喻、暗示和象征，他真誠得近乎赤裸。許多人習(xí)慣發(fā)出邀請，類似哪兒哪兒歡迎你，有時是表達好意，有時是模擬的熱情，客氣話不能當真。胡冬林認真，每每他都提醒、催促和監(jiān)督。我數(shù)次輕諾寡信，動身之前又變卦了?？伤萑蹋心托睦^續(xù)等待，下一次還問你準備哪天、坐哪趟車來。因為他的邀請?zhí)J真了，以至顯出我略帶虛偽的敷衍。

有什么好事，胡冬林總想著朋友。早在十多年前，他就憂心忡忡地勸誡我：“你這么寫，很快就把題材耗盡了，把自己的存貨掏光了，然后你怎么辦??？要不然，你跟著我搞生態(tài)文學(xué)吧，永遠不擔心枯竭。而且，我有好多參考書可以給你，我推薦篇目，你上道快，不會走彎路，不會花那么多冤枉的時間?！?016年全國作家代表大會，報到那天，我接的第一個電話就是胡冬林的。他快活地宣布：“請你吃飯。我在版稅上發(fā)財了，有錢了！”

此前，他沒富裕過，他那種投入高、產(chǎn)出低的散文寫作，沒什么利益回報。他還特別感恩圖報，老想著給幫助過自己的師友買點什么。所以，他老是窮。胡冬林離異很早，那時孩子很小，自己多年來在女兒成長中缺席，這個父親愧疚得恨不得去加倍補償。從來，他都節(jié)儉，苦苦搜刮自己，然后慷慨大方給予他想善待的人。好在學(xué)法律的女兒漂亮，學(xué)習(xí)優(yōu)秀，是胡冬林的驕傲。他在電話里總是興高采烈的，匯報各種好事，報喜不報憂，不是寫出了滿意的作品，就是女兒取得了什么成績。隔著聽筒，從他沙啞的嗓音里，能感到胡冬林喜形于色——他的眉毛一高一低，是真的眉飛色舞。

我們關(guān)系一直很好，可胡冬林本人未必知道，我曾對他有所防備。

因為，前車之鑒。

胡冬林有至死不渝的好兄弟，但我也數(shù)次看到，他與交道不錯的朋友反目成仇。原本其樂融融，怎么轉(zhuǎn)眼就勢不兩立？他性格奔放的一面，容易演變?yōu)榉磻?yīng)激烈的對抗：爆粗口，甚至動用拳腳。胡冬林毫不尷尬，他才不掩飾呢。與某、某某和某某某的結(jié)怨，他幾乎是興致盎然地向我轉(zhuǎn)述交惡過程。對方的退縮，對方哪怕被他誤認是屈服的不屑，都讓胡冬林體驗到某種近似勝利的快感。

魯院聚餐，兩個善意的朋友叮囑我和胡冬林說話千萬要謹慎，以防他閃電般的翻臉和出手。我不信。無論是當著眾人的面兒，還是后來的私聊中，我都對胡冬林表達過自己的看法。我說男人在某種情境下的武力最顯無能，因為他需要消耗最大最多的肢體能量，才能讓對方聽從；安靜中的不怒自威，才彰顯真正的內(nèi)力。話雖這么說，但我最初的確留了一點自保的分寸，對他，沒有像我后來那樣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我的個人看法，認為胡冬林與舊友分道揚鑣，一般有兩種原因。

第一，當胡冬林認為，對方違背了某種寫作道德，破壞了某種社會公義，他大為光火，恥與為伍。于是，情誼迅速瓦解。他太有立場和氣節(jié)，非黑即白，決不妥協(xié)。他受不了暗度陳倉的規(guī)則，受不了彼此利用的心機，受不了結(jié)黨營私的勾當——他愿寫作者只憑能力就贏得公平。他也踐行自己的原則。胡冬林明知我是某屆文學(xué)獎的評委，他的作品從入圍到獲獎，自始至終，他沒給我打過一聲招呼。

當然，胡冬林渴望獲得名利上的承認。一方面，他是名不符實的驕子，他的才華遠遠勝過他的聲名；另一方面，胡冬林是驕傲的，這種驕傲未免太孤寂了，缺少見證的讀者群。獲得名利，對胡冬林來說，不僅是盼望世俗利益上的回報，也意味著，他與更多的人相識，能建立平和的、友好的、彼此欣賞和尊重的、彼此鼓勵而非彼此侵犯的關(guān)系。那是一種簡單、積極而美好的相處模式，他在現(xiàn)實中把握不好尺度。

胡冬林的文字從容，可他的人，總帶點慌慌張張，并且慌張容易演變?yōu)榧痹?。他急公好義，可惜，他并不像自己以為的那么明辨是非。他容易被煽動，在太多主觀感情色彩的干擾下，形成情緒性的偏見，因為孤獨、固執(zhí)和急躁的原因，他來不及看清全部的事實，甚至看到的根本就是與事實相反的情況，他也以為自己掌握了絕對的真理。胡冬林是非常認真的人，寫作認真，生氣也認真——他對所謂的投機分子，耿耿于懷還不夠，他要嫉惡如仇，要用著氣力和心力去斗爭，罔顧他所向往的公正，是否有失偏頗，是否喪失操作的可能。

還有一種情況，會導(dǎo)致胡冬林割袍斷義，那就是挫傷了他的自尊。這個野外生存能力超強的硬漢，有著不為人知的背面：脆弱、敏感、極端。其實朋友間的觸犯，有時是無心之過，有時僅僅是胡冬林過度防衛(wèi)之下而產(chǎn)生的猜測，并非事實，但他的不快難以疏解。別人談笑間就遺忘的事，他不行，心里別著；別人穿針引線、游刃有余，他過不了自己末尾的那個繩結(jié)。“致命的缺點”，用在胡冬林身上特別合適。因為“致命”在胡冬林這兒，并非形容，是不幸的實情。他想不開，鉆牛角尖，倔強的他也不聽勸說。他會率性地大罵某某，也會幸災(zāi)樂禍于他認為的壞人遭到了懲罰。假設(shè)胡冬林有意無意間得罪了誰，或誰有意無意間得罪了他，都難挽回。他會在慣性下持續(xù)對抗。在人際關(guān)系上，他是直線的，沒有迂回的技巧。很多事，不復(fù)雜，他卻絆在那兒。他對別人好，也需要別人對他好，一旦出現(xiàn)情感上的逆差，他不會解決，不會調(diào)整和妥協(xié)，抱怨、不滿、惱火、憤怒、暴戾。甚至，當有人認為文學(xué)最為重要的功能是寫人，寫動植物嘛，地位稍弱——學(xué)術(shù)上的理解不同罷了，胡冬林竟氣得難以消化，乃至影響創(chuàng)作狀態(tài)。傷心的他，郁結(jié)深重。

可胡冬林孤獨，上無父母，獨身多年，旁邊沒有妻女，讀者稀少得算是珍貴。寂寞的時候，他渴望知音和同道，特別想跟誰說說話。他常常又處理不好他所向往的情誼。胡冬林酒量不行，他認輸：“喝酒后，我連腳指甲蓋都紅了”。雖不善飲，但他有時沉浸在輕微醉酒般的興奮與躁動里……我覺得，他像個因酒量不佳而易醉的好飲者，他是個缺乏情感承受能力但渴望傾其所有去給予的傻瓜。如果他信任你，感激你，他用一生報答你曾經(jīng)瞬間的善意，結(jié)實地、誠摯地、點點滴滴地、持之以恒地去報答。同時，他是易被觸怒的小心眼。這個家伙，好起來如火如荼，壞起來冷若冰霜……不，他凜冽，更帶有破壞性。也正是由于人際交往的笨拙，他在熙熙攘攘的城里就憋悶，回到山里就逍遙自在。

對不公正和不尊重，胡冬林之所以反應(yīng)劇烈，幾近病態(tài)的過激，或許和他的身世與成長相關(guān)。我們難以設(shè)想，一個天資聰穎的少年，怎樣被往事深深威脅，并留下終生的無形恐懼……以及，為了抵御恐懼，他所付出的心理代價、所形成的行為習(xí)慣。

胡冬林是詩人胡昭之子，也許有著繼承而來的驕傲。不過，照片為證，認識父子的人共同回憶也說，胡冬林不及父親年輕時長相俊逸。相貌，似乎成了某種生活落差的直接反映。后來的胡昭不如曾經(jīng)的胡昭，氣質(zhì)也改變了，除了自然的老化，我不知道有沒有其他原因參與了歲月無情的蝕刻。

風(fēng)頭正健的胡昭，命運曾突然翻轉(zhuǎn)，被打成了右派。1966年，胡昭被打發(fā)到通化五七干校學(xué)習(xí)改造，帶著散文作家的妻子陶怡，還有11歲的兒子胡冬林、9歲的女兒胡夏林。胡冬林當時上小學(xué)三年級，四年之后，全家又被下放到了農(nóng)村。急轉(zhuǎn)彎下，是沒有剎車的陡坡，生活變化很大。胡昭和陶怡原本沉醉詩書，精神世界豐沛；他們的收入也高，能請保姆照顧兒女。瞬間，優(yōu)越的生活不復(fù)，關(guān)鍵是尊嚴所遭受的撕裂，從大人到孩子，他們需要完成艱難的代謝和消化。

胡冬林早慧，說話比同齡孩子早；一張百鳥圖譜，大人看著糊涂，童年的他很快能認全，并銘記在心。我看過胡冬林11歲左右臨摹的人物畫像，尤以作家居多，驚人的好。他能夠捕捉線條，最重要的，是準確捕捉到人物的神采——這個年幼男孩的業(yè)余繪畫里，明顯，有靈魂。再大些，他畫好人也畫壞人，兩派打架，他嘴里“乒乓”作響地自己配音。及至成年，他也傾向于絕對化地理解對錯——其實就像那些鉛筆畫，黑白之間，是不同程度的灰，是相生相克的對比和反差……胡冬林，似乎從未徹底擺脫好壞界線清晰的兒童思維。

他淘氣，四肢里骨折過三肢。不過，他最喜歡看書。別人家升的爐子，封膛后暗火不熄；缺乏經(jīng)驗、技藝生疏的胡家不行，燒著燒著，爐火半夜就滅了。第二天，需要一家人吃力地，重燃里外都冷透了的爐膛。胡昭和陶怡帶去的書籍，被勒令撕毀焚燒，不過，執(zhí)行的過程略不同。因為升爐子的技術(shù)不嫻熟，允許胡昭家保留部分書籍的殘頁，用來引火?；鹧嬲找?，映亮一個少年沉迷在閱讀中的臉。

下放期間的詩人和作家，不在孩子面前抱怨苦難，相反，他們努力保持審美上的教育。外面喧囂，甚至響起武斗的器械聲，在可能的情況下，他們關(guān)起門來，給孩子們講《水滸》和《西游記》，講蘇聯(lián)的文學(xué)名著。胡冬林、胡夏林，從孩子的取名上，就可以看出胡昭和陶怡多么傾心大自然，所以他們也講動植物學(xué)方面的知識。

那個啟蒙是重要的。耳濡目染，胡冬林從小就擅長講故事——院子里，常圍攏一圈被他的渲染所蠱惑的孩子們。不過，陶怡不喜歡自己的孩子和那些心計精明、耽于算計的孩子玩得太多，怕帶壞了純真的心性。

對胡冬林來說，文學(xué)就意味著安慰、享樂和庇護。然而，他沒能獲得平等和平靜下的成長。從少年起，出身不好的胡冬林就深陷麻煩和折磨，他難以擺脫被歧視和被羞辱的厄運。有一次，搭了臺子要批斗胡冬林，他躲起來，聽任喇叭里高亢的叫囂聲：“把無政府主義分子胡冬林押上臺來?！痹诋敃r，逃避都是一種膽大妄為之舉，這就是他的不甘和反抗。他一直是個不肯認輸?shù)娜?。十歲出頭的胡冬林，跟著體力強健的大哥哥們?nèi)タ巢?，如果砍多了，出于珍惜也好，出于要強也好，胡冬林把每根柴都牢牢捆挷在身上——那種來自生活沉沉的重量，壓彎了他準備發(fā)育的青春期骨骼。從那時起，他一生都沒有舒展地直起腰來。

而胡冬林的母親陶怡……漫長等待，到最后，一切壓垮了她。

1972年，右派紛紛回城，胡昭一家遲遲滯留農(nóng)村，是最后剩下的一戶。

胡冬林的媽媽陶怡，原是《長春》雜志的編輯，下放通化之后，身心狀況不好，很久沒有上班，創(chuàng)作也停止了。她的抑郁，日益嚴重。她數(shù)次表達，活著不如死了，甚至建議胡昭：咱們一起死吧。但一雙兒女還未成年，這是隆重的挽留，使這位曾經(jīng)的散文作家不斷推遲自己的計劃。

每年春天來的時候，陶怡的情緒似乎會好轉(zhuǎn)一些，她關(guān)心外面的雪是不是化了、小草是不是發(fā)芽了。4月4日這天，草芽正努力拱破冰封的雪層……可這次，她沒有耐心等待春天了。陶怡懷疑是因為自己生病沒去上班，結(jié)果不能幫助胡昭返城，反而拖累全家。持續(xù)多年的絕望，帶來災(zāi)難性的后果。

那天早晨，胡昭去鎮(zhèn)中心，準備去買糧本上的供應(yīng)糧——那兒距離家里，有8公里的路程。陶怡篤定了心意，特別把丈夫叫回來，讓他帶上忘記了的打火機。她怕他中途折返，怕他及時發(fā)現(xiàn)情況而對自己施救。不，她去意已決。

藝術(shù)創(chuàng)作者，往往有些神經(jīng)質(zhì)。弦一樣的細弱敏感，才有弦上動聽的旋律——它以易斷來維護音色之美。胡冬林的媽媽在家里的椽子上吊死了自己……隨后，是被一個郵遞員發(fā)現(xiàn)的。那年，媽媽38歲。

那時的胡冬林17歲，胡夏林15歲。兄妹被突如其來的事件打擊懵了。胡夏林說，她第一次切身體會到什么叫“飯在嘴里，咽不下去”；無人知曉，那個早慧而絕望的少年怎樣面對災(zāi)難。媽媽對胡冬林特別好，她的自殺也就影響特別大。

陶怡自殺后，胡昭被緊急調(diào)回城里，名義是協(xié)助編輯出版一套醫(yī)書，其實算是對他的某種救助。兄妹和姥姥生活了一段時間。本來就是叛逆期少年的胡冬林，經(jīng)常發(fā)脾氣，動輒暴怒，難以平息。家族的悲劇，使他偏離常規(guī)的軌道。胡冬林一生最不能容忍別人罵他媽媽，他會像野獸一樣回擊。這是少年的無望，他沒能以一個男人的力量去保護媽媽，去保護自己的家人。后來這種心理一直在延續(xù)，如果有誰在他面前議論胡夏林，甚至是表達剛剛開始的關(guān)注、喜歡和暗戀，胡冬林也怒氣沖沖，直接以臟話“X你媽”回應(yīng)過去。他禁止提及自己的妹妹，近于，一種胡亂而不得章法的扭曲變形的保護。妹妹是他當時身邊幾乎唯一的親人，胡冬林也許并沒有意味到，自己潛在的憂慮——他擔心，別人對妹妹的好感，會把他僅剩的親情也剝奪。他因孤獨而畏懼。

我們的人，是祖先的遺物；我們的性格，是往事的遺贈。每個人的行為，都有自己的心理成因。胡冬林之所以痛恨不公平和不尊重，仇視社會和情感層面上由權(quán)力帶來的不平等，正是因為，他所經(jīng)歷的特殊成長。那種挫傷、挫敗和挫折，幾乎作為隱疾被終生保留。但他從不乞哀告憐。過度的防衛(wèi)機制，讓他常常處于被觸犯和被激怒的情境下。胡冬林缺乏技術(shù)性處理，對黑白之間的灰?guī)В睦斫夂徒鉀Q都困難。愛，他就往死里給予；恨，他就訴諸辱罵和武力。人類社會的伎倆和手段，他排斥，他抗拒，他從來不能游刃有余。

即使已成為中年人并邁向老年，胡冬林的日常生活能力依然欠佳。他在長春的家里，水池里堆疊碗筷，桌面上散落手稿，而他神游八極，像個等待被附體的薩滿。愛意全在一腔筆膽里，是的，他把最美好和最柔情的文字，給了那些不會說話因而也不會爭吵的植物，給了那些無論羞怯還是勇猛都不會使用陰謀的動物。胡冬林把背影留給俗世，只身走向密林，哪怕前面是無邊的孤獨，那也是一個更為單純的世界。他的心很早就歷盡滄桑。此后他努力維護天真。

浪漫也豪爽，焦灼也魯莽。他像個俠客，有他的柔情。他像個戰(zhàn)士，有他的狂怒。他是烈性的，也是怯懦的。他是脆弱的，也是堅硬的。他是矛盾的，是令人惱怒的，也是令人心疼的。

2017年5月3日，臨近中午，我接到胡冬林的電話。

兩件事。一是某人恨不得賄選評委，胡冬林說他看不得手蹬腳刨的逐利之徒，他準備向?qū)Ψ教裘髁?，誓言決裂。二是在長白山租住的房子很大，胡冬林問我到底什么時候來。他說兩年前已給我買好遮陽帽，誰知春去秋來，我按兵不動，他一氣之下，把帽子轉(zhuǎn)贈他人了。

我笑他氣性大。

我平常尖言尖語，好一逞口舌之利，屬于容易得罪人的類型；我對直性腸道的胡冬林，后來百無禁忌，沒看清手里的武器就敢先扔過去……奇怪，他怎么從來沒跟我急過？

我專門問了胡冬林。他說：因為我知道你本性單純。

這算是他對我的肯定和鼓勵嗎？這算是他留給我最后的暖意嗎？胡冬林在電話里氣宇軒昂，中氣十足。他和我，完全不能預(yù)見十幾個小時之后降臨我們之間的終別。

第二天，2017年5月4日，網(wǎng)上登出他離世的消息。

……7月，我陪父母回長春，住南湖賓館。主樓后面的樹林，禽鳥喧嘩。地面鋪滿針葉，走上去，軟而深陷，讓人沒有安全感。翅膀撲溯，或褐或灰的羽團，有池鷺和蒼鷺，還有什么？我不知道。胡冬林住的地方，離這兒只有幾公里，可我沒去過，只從紀錄片影像上見過他的家；現(xiàn)在，我來得太遲，再也聽不到他的指教了。賓館區(qū)的樹很多，樟子松、榆葉槐、稠李、黃連木、紅皮杉……還有：暴馬丁香。胡冬林在《拍濺》里寫過，說他在觀測站的時候釣魚，釣竿必須用暴馬丁香的枝條，因為木質(zhì)堅韌、有彈性，古代軍隊專門用它做矛桿和箭桿。在叢林中，他是最好的向?qū)?；他聽得懂鳥獸的語言，是最好的翻譯；他離開了，我們也失去了最好的關(guān)于大自然的文學(xué)。

其實，無論是個人聲譽，還是經(jīng)濟條件，胡冬林的景況都剛剛好轉(zhuǎn)，即將迎接早該到來的豐收?？删瓦@么走了，帶著笨天才的狂傲和委屈……你呀，你這個又老又不聽話的家伙，你這個一輩子受罪、不知道享福的傻瓜。

中央電視臺播放了一個關(guān)于胡冬林的紀錄片，我看著他生龍活虎地穿行秋日的森林，樹葉因為即將謝幕而繽紛絢艷。在影片結(jié)束部分，一語成讖，胡冬林說：“像我這樣的人可能不能長壽，但我心甘情愿?！彼A(yù)告自己的生死，就像天氣預(yù)告員預(yù)告雷雨那么自然。事實上，急躁的他沒有耐心等待救護車，胡冬林走得很快，且安靜：他滑坐到地上，頭枕靠著椅子……他不像是以一個人的方式那樣去死，他像離枝的一片落葉那樣。胡冬林有家族性的心腦血管疾病，幾年前的中風(fēng)，讓他曾擔心有一天行為不能自理——那對他的驕傲來說，是根本無法設(shè)想的摧殘。那么以這樣的方式離開，算是順遂心愿嗎？

可一生中最重要的作品：《熊冬眠樹》，胡冬林沒有完成。他為此準備了多少年啊，讀書、做筆記、采訪獵人、實地觀察……他從點滴的字詞開始積累，想起得意的段落，他就想笑，想興奮地搓手跺腳。為了最為在意的《熊冬眠樹》，他漫長地醞釀，似乎其他的寫作都是練習(xí)和彩排，都是為此做出的準備。父親胡昭曾不看好兒子，這也不行、那也不行，一度認定胡冬林將一事無成。這個從賭氣少年走到中年意氣不減的胡冬林，寫作時，旁邊不僅放著父親胡昭的照片，照片旁邊還有胡冬林的筆跡：“爸爸，我一定寫好《熊冬眠樹》?！倍F(xiàn)在胡冬林自己，他這只熱情、笨拙、天真、倔強又暴躁的熊，卻冬眠了……天冷了，下雪了，做夢了，不醒了。

2017年的長白山，秋天還是會黃葉漫卷、意興闌珊，冬天還是會冰天雪地、萬物沉寂……可那是沒有了胡冬林的長白山。

以前跟胡冬林郵件來往，都是由他妹妹胡夏林代勞。他不會使用電腦，跟他說不清楚的時候，胡冬林把電話交給妹妹來接聽和處理。終身未嫁的妹妹，是他的第一讀者、文字錄入員和散文編輯。這是冥冥中的幸事，讓我們今天還能看到這些整理出來的筆記。那些熟悉或陌生的動植物名詞，胡夏林需要仔細查閱。她珍惜那些字，那些字里的血汗。

當然，零碎筆記不同于成形的文章，就像磚塊不同于建筑。對于不了解胡冬林的人，僅讀筆記，當然不懷疑他的博物學(xué)知識，但未必能體會我當年那種驚艷。按文章去要求這些文字，是不公平的，因為它們只是一些基礎(chǔ)素材，是土壤，不是土壤里生長出來的植株。然而，我們從中可以感受到，胡冬林要怎樣傾情傾力，要怎樣日常且自覺地不懈努力，才把文字修煉得細膩傳神。

一個人，只要在親人的記憶里活著，他就沒有真正的死；一個寫作者，只要在讀者的懷念里活著，他的文字就開花，就在永遠的春日里。想起那張樹皮色略帶粗糙的臉，他不再是那個能負載柴重的少年。他像一棵開滿繁花的枯樹，被自己的才華、自己的性格、自己的命運……所壓垮。讀讀這些日積月累的文字。他的豐盛在他的孤寂里，花事盛大。

魂之所往，魄之何終。

有兩種對天堂的幻想比較通行。一種是歐美豪華別墅式的，窗明幾凈，雪白光滑的大理石，反射著礦物質(zhì)的冷幽之光。里面是穿白袍和亞麻鞋的天使，沒有野獸和蟲子，沒有灰土，沒有排泄物，沒有親密和殺戮，全是禮貌的微笑，全是教養(yǎng)和理智。另外一種是伊甸園式的，枝葉繁茂，有泥土，有野獸氣息，有它們油亮的皮毛、腥膻的氣息和古怪的糞便。無論盛夏還是凜冬，神秘的呼吸和心跳隱藏著，那些動物玩伴就在生生不息的灌叢中，啃噬、躍動和睡眠。

我想，胡冬林一定無法接受前者，那個后工業(yè)化的秩序世界，再美，也不是他向往的天堂。后者，由各種各樣的不完美構(gòu)成，卻因此得以生趣。因為胡冬林，我們對天堂的理解增加了色彩……那里有更多的寬容，更多的平等和愛惜。

多年前是葦岸，現(xiàn)在是胡冬林。在我看來，他們都是中國最好的自然與生態(tài)文學(xué)作家。隨著越來越多的大自然被葬送，他們也追尋那個逝去的天堂而去。好在，森林中再老的人，都是孩子，無需變得復(fù)雜和狡猾。他可以任性，可以嘯叫，無所謂學(xué)好，也無所謂學(xué)壞，像一只野而美的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