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獨(dú)己書

秋風(fēng)破的茅屋叫杜甫

生紫煙的瀑布叫李白

石上流的溪水叫王維

高枝上駱賓王響易沉

給我山谷，提取部分唐朝

我一個人西窗剪燭

一個人夜雨漲池

一個人登高臺

一個人頭頂晴日的藍(lán)色墻壁

我一個人懷柔天下

我撤銷了桃花，撤銷了人群

我遠(yuǎn)觀巖鷹梳理羽翼

深知它以孤獨(dú)保留了

向天空起義的權(quán)利

▌初秋

清晨和傍晚的涼意怡人

啾啾蟲鳴，悠悠月升

隨便一陣風(fēng)也令人佇立良久

不知是被風(fēng)一層層地揭起

還是被風(fēng)一層層地蒙上，這漸盡的黃昏

掏出一支煙，掏出了路人模糊的面孔

月光尚暗啊，看不清路人的臉

對于春秋交替，你們的感嘆太多虛張

我更喜歡一個人獨(dú)自一處

風(fēng)把近處的蟋蟀聲沖淡

又把遠(yuǎn)處的蟋蟀聲涂濃

樹上有葉子落下

但并不全是泛黃的那些

▌噗通

整個下午，我們把

岸邊的石頭撿起來

扔回江里。那些

被江水拋棄的石頭

命運(yùn)又被我們修改了一次

流水的路途也被修改了一次

我們不必分辨流水和石頭

誰的命運(yùn)受到了更大影響

反而應(yīng)該關(guān)注那些“噗通”聲響

我感覺到這些聲響

在我們前后左右良久等候

當(dāng)石頭與水面相觸

跑得最快那一聲“噗通”

就獲得了它的一生

▌致月亮

月亮先生，我穿過人群時

感到有光芒從我身體里迸出

那時我想起在我遙遠(yuǎn)祖先的童年

你仍如現(xiàn)在一樣在天空懸停

用光芒讓人安穩(wěn)內(nèi)心

人們還不去編造故事

謊言尚不是最后的安慰

月亮先生，現(xiàn)在我要睡了

替我照耀這城池剩下的人

替我照耀十萬低垂的頭顱

替我照耀一切可照耀之物

月亮先生，作為夜晚的門把手

你要耐心，一定還有人會仰頭

扭開你身后的房門

▌錄死

我把對仇人的恨和人，捆好扔下橋

我沉睡驚醒，小偷用菜刀送我死神

我凌晨盜牛遭捉，村民練黑打棒法

我過打賊狂歡節(jié)，直通殺人上法場

我給房東從地下車庫帶去磚形陰曹

我向窮惡魔高價售皮肉，他心不悅

我將針管里的幻覺，大量注入靜脈

我街頭群毆，躍墻走，卡墻縫餓斃

我在采石場，與鉆孔中的炸藥賽跑

我去剪高壓線，本想換錢買包香煙

我校園爭霸惜敗，對手袖藏牛角刀

我否認(rèn)海綿體衰老，服用女色過量

我用圍巾，理論脖子與愛情的關(guān)系

我吃過多美食，導(dǎo)致體內(nèi)甜蜜成毒

我深冬乞討，風(fēng)多被薄終為凍死骨

我放了學(xué)去金沙江上，施展水上漂

我撒網(wǎng)撈一條小魚，撈起拍岸大浪

我媽媽不愛我，我跳我喜歡的旋渦

我住溪邊，山洪漲河道爆房毀人亡

我抬樓梯上工地，遭天降鋼管爆頭

我清洗化工廠的烏云，墜入硫酸池

我上了一輛，司機(jī)要埋頭數(shù)檔的車

我五歲兒童節(jié)，與快車爭一只蝴蝶

何處不可謀殺

何處不可赴死

何處沒有親人被棄

何處不是人間墓地

▌小熊和清晨

先給我的詩穿上三件衣服

最后一件，是頭小熊

輕微的風(fēng)從道路另一頭

走向我，我的詩在我身后

吃著花卷，不放過任何

落地的漿果，要一一踩它們

把它們從外衣里擠出來

這時候，我的詩

就是頭小熊

如果我的詩突然撒嬌不走了

抱著我大腿不放的時候

我的詩，是我穿著

小熊外衣的女兒

我的詩會賴在我背上

指著空空瓜藤說

瓜瓜不見了

瓜瓜去找媽媽了

▌黃昏向夜

兩個人在兩座山上

各自爬，一路對罵

邊罵邊爬，邊爬邊罵

上了山頂也不停

罵黑了天，罵起了風(fēng)

兩人躍進(jìn)天空化為星星

大地清靜下來

人們便側(cè)著身子睡去

要留著一只耳朵

聽天上的罵娘聲掉進(jìn)地球來

后來甚至有人說聽見過星星

在各自的山頭上磨牙

▌晚霞

如果我有足夠?qū)挻蟮奈蓓?/span>

我會讓它空無一物

更加空曠地將此刻的天空展開

又或，高原的屋頂就是天空

從沒有一本書真正

記錄黃昏的內(nèi)核

實(shí)際上黃昏不側(cè)重生產(chǎn)

晚霞人們可以隨意觀賞

黃昏是開放的藝術(shù)館

落日作為黃昏的中心思想

將認(rèn)真落在每個人額頭上

▌鴿子

1.

八只鴿子

灰色白色恰好各四只

它們在金沙江河谷上空

集體轉(zhuǎn)身飛向云南那一刻

漫長的雨季戛然而止

2.

它們游獵低空，捕捉飛蟲

我揣測它們和我家人一樣

有信仰。我家人信奉土地

它們的宗教是天空

它們還有個名字叫飛奴

3.

七年前，它們在屋頂鴿籠邊

踱方步。我懷疑它們的翅膀

質(zhì)疑它們的飛翔

七年后，我再寫鴿子

七年前，我年輕

我忽略了鴿籠有歸宿的意義

4.

我從未見過飼養(yǎng)鴿子的人

他提供集體生活的口糧

場地和準(zhǔn)則，他豢養(yǎng)翅膀

通過鴿籠我反證他存在

反證他心頭有牢籠

5.     

它們在天空標(biāo)有記號

建立了自己的空中輕軌

站點(diǎn)或是涼亭或是江堤

絕不是彈弓槍口飛石彈丸

在它們停歇的地方

我忍不住想討要這功夫

6.

鴿子喻女人是因?yàn)轼澴?/span>

雙翅收斂時與女人雙肩有類似的柔軟

我所見的鴿子同樣溫潤，即使

方硬的骨頭，也附著溫柔的羽毛

像委婉的修辭

7.

飛翔總需要足夠的空和高

它們曾厭倦這種無所依靠

停在詩人的窗臺

它們看到詩人紙上的字

紙上寫：翅膀是一段晴空

8.

回到這組詩歌的第三節(jié)

鴿籠不禁止鴿子飛走

鴿籠防范黃鼠狼和貓

七年前我質(zhì)疑，現(xiàn)在我明白

即使死在空中，仍將回到大地

大地是萬物的清晨和黃昏

也是鴿子的清晨和黃昏

9.

鴿子在夕陽下從容散步的時候

翅膀收在身后，細(xì)紅的爪

把一片片樓房輕輕放回城市

與麻雀不同，麻雀喜歡蹦蹦跳

10.

可以肯定，有飛蟲的天空

是可口的

11.

它們警惕。一有響動

便撤到空中

我們沒有天空使用權(quán)

常常無路可退

12.

我們從未關(guān)心鴿子的身后事

我們所見的鴿子

很可能是另外鴿子的亡靈

13.

我們暗喻，借代

指桑罵槐，聲東擊西

做高明的引申?？傁?/span>

拿鴿子說事。這組詩里

真正的鴿子只有第一節(jié)

那八只

▌黃昏

蝙蝠扇動翅膀，扇開落日的濃煙

蝙蝠飛過西山東山，把一個球場夾在腋下

懶散的慢跑者被蟲鳴塞滿了耳朵

樹林越來越深，天終于黑了下來

我作為眾多樹木中的一棵

忍住每片葉不落

我不想驚動這一切

我試圖在一首詩中不再是棵樹

而是黃昏的旁觀者

▌大風(fēng)地的樹

它們貼緊山坡

向一個方向倒伏

歪著屈從的身子

用力抓緊大地

以至腳趾摳破土壤

根系裸露在地

向高處的樹致敬

更偉大的摧殘

令它更為猙獰

狂風(fēng)如惡棍

吹過去又吹回來

這樣的日子沒完沒了

仿佛你我一生

▌后登臺

山頂是高過山頂?shù)膹U墟

城市曾是人腦里的設(shè)想

眼里的城，不過是思想的影子

一念三千中的婆娑，婆娑啊

就是影子搖來搖去

他眺望大過江湖的云卷

云卷滾動，將城市壓低壓小壓空

這時陳子昂走上了他的心頭

陳子昂說，當(dāng)年站在幽州臺吹風(fēng)

一個人想著想著就哭了

▌錯覺

松樹覺得自己是根藤

它長得歪歪扭扭

花朵覺得自己是只麻雀

有風(fēng)它就想飛起來

群山覺得自己是海洋

覺得自己起起伏伏有波濤

剪刀覺得自己是張嘴

它咬過很多好女子

一塊石頭覺得自己是植物

就披上青苔蹲著不動

一首詩目空一切，覺得自己

是先知，它預(yù)言

你現(xiàn)在正在看著這行詩

▌城中村

巷道里：六十賣身婦，八十皮條客

墻壁上：根除皰疹梅毒，祖?zhèn)魉幹伟俨?/span>

窩棚底：獨(dú)眼龍擺茶攤，瞎子零售運(yùn)程

橋洞里：癮君子嗑藥丸，時遷們來踩點(diǎn)

爛泥邊：苦命人蹬三輪，瘸子兜著老千

打鐵的也做棺木，放錄像的也炒股

做這里的片警，我知悉捷徑藏于幽暗

習(xí)慣現(xiàn)實(shí)錯亂又規(guī)整，共用一片天

淋同樣的雨，個人自有個人的屋頂

一旦我從天橋上往下走

女人會跑，男人會跑

染黃發(fā)的少年也會跑

少年人啊背著書包

理發(fā)匠的鏡子瞬間空了

▌六月某日

樹上有個葉片卷筒型六月

白云落進(jìn)天空的鐵鍋便迅速化去

烈日粉刷匠深愛著地球小屋

夕陽在城市涂鴉的色彩也偏重

唯有空調(diào)制造了精神上的細(xì)雨籠城

后來的消息讓人心頭輕松

警察發(fā)現(xiàn)他念念有詞

請神上身，有精神病

已經(jīng)晚八點(diǎn)，天還沒黑

熱風(fēng)把大街上的人群推來推去

金沙江的魚退守到江心

無數(shù)人背著橙色救生球跳進(jìn)江水

得知?dú)⒘四赣H的人患有精神病

我對世界重新恢復(fù)了信任

▌父親

你要自殺，他說他也想死

你要自由，他說你坐牢很好

你要孝敬，他說你是孽種

你欠債他給你還錢

你逃命他也躲到深山

他要接手你的失敗，這是個

長生不老的圈套：父親

在電話中聽他說話總覺含糊

應(yīng)是憋下的淚水?dāng)嚮炝吮磉_(dá)

他發(fā)來短信：“警官，我每天

在黃河岸邊徘徊，總想跳進(jìn)去

抵了這債。我今朝五十九

來日不多，兒若好活，

也忍痛拆了這把老骨頭。”

最后一條他寫的是：“父子約，

難背棄?！彼隙蕹雎暳?/span>

▌地下交易

從地表陷下去的地下旅店

昏暗氣味與潮黑被子融為一體

裹著兩具裸體，無法勃起的裸體

與草紙般粗礪的裸體

你們踢開門，相機(jī)拍下因衰老而

淪為形式的欲望。她要求穿上衣服

直言賣身數(shù)載,無數(shù)人

從她床鋪上陸續(xù)老去

她說就算死了，黃泉路上

碰到了這些人也還會剝開衣服

等他們往她枕頭下塞錢

你按緊衣兜里證件上的徽章

從她荒誕的未來設(shè)想中掙脫

呵斥她向地面上走，而你知道

無人能推倒地底下的青樓

▌秋見

葉落盡，群山孤獨(dú)

小星撒滿山坡，猶如

刀鋒上的光芒

有刺目的寧靜

▌黃昏一題

人們隨身攜帶日后的廢墟走出來

路燈秩序良好的照著隔年的蟲鳴

樹被移動了，山坡已削平

我相信人類無法抑制自己

不斷摩擦世界，需要

世界只對自己光滑和順從

閑暇時，放下屠刀，走進(jìn)自己的屠場

置身事外的恥笑異己

人們總這樣邁出門，帶些偏見

這樣跨進(jìn)門，帶回另一些偏見

黃昏繼續(xù)掩埋群山，一條狗

對鄉(xiāng)下老者，因衣著簡樸追咬

三條街，我聽狗叫如鬼神念咒

▌林邊悟

以我接受的生活，我反對它們長得太高

但我看到那老頭在椅子上打盹時

把身子盡量拉直拉長

又覺得幸虧我沒有去勸它們，因?yàn)?/span>

如果我去勸，那我必定手持鋼刀

從頂部一點(diǎn)點(diǎn)讓它們同意我。是呀

不再忍心輕易修改任何事物的流向

自從有了女兒，看萬物都如親生

▌滾燙之日

臥室門留下兩聲憤怒腳踢

那時，我女兒在澡盆里玩水

驚異的扭頭接上我擠出的鬼臉

露出她新生的小牙齒對我笑

又放心地繼續(xù)玩水

一整個晚上她都很乖，趴在我肩頭

小手圈著我脖子，嘴里一直說著

她僅會的發(fā)音：爸爸、抱抱、寶寶

就像知道我是一個需要安慰的人

入夏后，氣溫驟升

窗外蟲鳴大面積剝落，空中蒙著一層

淡白色焦躁聲響

這狗日的生活多滾燙啊

她的媽媽在臥室里哭

我的媽媽也在臥室里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