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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為國家社會科學基金重大項目“中國古代民族志文獻整理與研究”(項目批準號12&ZD136)的階段性研究成果。作者系項目組主要成員。 回鶻卜古可汗傳說新論
卜古可汗傳說是中古時期著名的回鶻祖先傳說,記錄于回鶻、波斯、漢、拉丁等多種文字的文獻當中。由于其與回鶻歷史變遷甚有關聯(lián),故一直受到學界的廣泛關注,目前的討論多集中在卜古可汗與歷史人物的比定及傳說所反映的歷史事實方面。然而,在傳說的其他方面,仍不乏可以討論、辨析的問題。本文結合多種文字材料,對傳說不同版本之間的關系和卜古可汗的名號等問題進行査考,以期為卜古可汗傳說的討論提供新的分析視角,或許可以為進一步的深人研究提供參考 一、buqu與boγuγ:丘生傳說與樹生傳說 記載卜古可汗傳說最為詳細的材料是波斯語史學名著、志費尼的《世界征服者史》,據該書,在漠北斡兒寒河畔有名為斡耳朵八里(Ordu-Baligh)的古城,城中宮殿廢墟門口的井中有一漢文石碑,上記回鶻祖先傳說云: 當時,哈刺和林有兩條河,一名先忽刺(Tughla),—名薛靈哥,匯流于合木闌朮(Qamlanchu)之地;兩河間長出兩棵緊靠的樹:其中一棵,他們稱為忽速黑,形狀如松(nāzh),樹葉在冬天似柏,果實的外形和滋味都與松仁(chilghuza)相同;另一棵他們稱為脫思(toz)。兩樹中間冒出個大丘,有條光線自天空降落其上;丘陵日益增大。眼見這個奇跡,畏兀兒各族滿懷驚異;他們敬畏而又卑躬地接近丘陵:他們聽見歌唱般美妙悅耳的聲音。每天晚上都有道光線照射在那座丘陵三十步周圍的地方,最后,宛若孕婦分娩,丘陵裂開一扇門,中有五間像營帳一樣分開的內室,室內各坐著一個男孩,嘴上掛著一根供給所需哺乳的管子;帳篷上則鋪有一張銀網。部落首領們來觀看這樁怪事,畏懼地頂禮膜拜。當風吹拂到孩子身上,他們變得強壯起來,開始走動。終于,他們走出石室,被交給乳姆照管,同時,人們舉行種種崇拜的典禮。他們斷了奶,能夠說話,馬上就詢問他們的父母,人們把這兩棵樹指給他們看。他們走近樹,像孝子對待父母一樣跪拜,對生長這兩棵樹的土地,也表示恭敬和尊敬。這時兩棵樹突然出聲:“品德高貴的好孩子們,常來此地走動,克盡為子之道。愿你們長命百歲,名垂千古!”當?shù)馗鞑柯浼娂妬碛^看這五個孩子,猶如對王子一樣尊敬他們。大家離開的時候,給孩子各取一名:長子叫孫忽兒的斤(Sonqur Tegin),次子叫火禿兒的斤(Qotur Tegin),三子叫脫克勒的斤(Tükel Tegin),四子叫斡兒的斤(Or Tegin),五子叫不可的斤(Buqu Tegin)??紤]到這些奇跡,大家一致同意,必須從五子中推選一人當他們的首領和君王;因為,他們說,這五子是全能真主賞賜的。他們發(fā)現(xiàn),不可汗品貌秀美,才智出眾,勝過別的諸子,而且,他通曉各族的語言文字。因此,他們一致舉他為汗;于是,他們會集一起,舉行盛會,把他擁上汗位。 這一傳說也被幾種漢文文獻記錄下來,如虞集《高昌王世勛之碑》、黃溍《遼陽等處行中書省左丞相亦輦真公神道碑》和《元史·巴而朮阿而忒的斤傳》等,與《世界征服者史》不同,這些漢文材料謂傳說中的五兄弟系生于樹癭而非丘陵之中,如虞集《高昌王世勛之碑》云: 退而考諸《高昌王世家》:蓋畏兀而之地有和林山,二水出焉,曰禿忽刺,曰薛靈哥。一夕,有天光降于樹,在兩河之間,國人即而候之,樹生癭,若人妊身然。自是光恒見者,越九月又十日,而癭裂,得嬰兒五,收養(yǎng)之。其最穉者曰卜古可罕,既壯,遂能有其民人土田,而為之君長。 黃溍《遼陽等處行中書省左丞相亦輦真公神道碑》又謂五兒中四兒先死: 公諱亦輦真,偉吾而人,上世為其國之君長。國中有兩樹,合而生癭,剖其癭,得五癭兒,四兒死,而第五兒獨存。以為神異而敬事之,因妻以女而讓以國,約為世婚而秉其國政,其國主即今高昌王之所自出也。 以上記載雖詳略不一,互有出入,但皆謂于樹癭生人,從而形成與《世界征服者史》不同的樹生版本,二者顯系同源,其分歧原因何在呢? 位于圣彼得堡的俄羅斯科學院東方文獻研究所藏SI D/17文書為一部可能撰寫于10世紀后半葉至11世紀前半葉的佛經題記,其中在頌揚一位回鶻統(tǒng)治者時也提到了卜古可汗: bu ?ambudivip yirt[in?]ü yir suvnung arqas?nda s?kiz s(?)ngl? toquz toγla ?ngtünint? qaml(a)n?uin atl(?)γ b?rk ar?γ i?int? ?da t?rüp ?tig?n yirint? b(?)lgürüp bi??gün ?rgün üz? b?dümi? yird? t(?)?rit? ayaγl(?)γ uluγ kü?lüg t(?)?ril[?r]t? alqa?l(?)γ ?duq boγ(q)uγ uγu?-ta t?rü[y]ü y(a)rl?qam?? bodi t?zlüg b[o]dis(a)v(a)t uγu?l[uγ] ki?i 上段文字為修飾最后一個詞ki?i的大段定語,其意謂此人(ki?i)為菩提種姓,降生于神圣之boγuγ氏族,而boγuγ為天地間諸神所贊美,生于八色楞格河與九土拉河(交匯點之)東名為合木闌朮的密林中的樹上,在郁督斤之地,與其他四人一起在王位上長大。毫無疑問,這是回鶻祖先傳說的另一個版本。boγuγ(亦作boquq)—詞指人或動植物身上的瘤狀物,可見這個傳說的早期版本原是樹癭生人的神話。 歐陽玄《高昌偰氏家傳》云“回紇有普鞠可汗”,“普鞠”中古音可擬為*phukiuk>*pukuk。雖然中古音中的人聲韻尾在晚唐五代以后開始弱化乃至消失,但在11世紀西北漢語方言中仍然保留其弱化形式-γ,“普鞠”若來自偰氏自述,則可能為更早時期高昌回鶻之漢譯,則正與回鶻文傳說中的boγuγ/boquq相同。而《高昌王世勛之碑》中的“卜古”中古音可擬為*puku,看來應是boγuγ/boquq丟失掉尾輔音后的說譯形式。則漢文文獻中的卜古可汗無論在事跡上還是在稱號上,都是直接承自回鶻,反映了傳說的真實面貌。 那么波斯文《世界征服者史》所記錄的丘生傳說又是如何形成的呢? 《世界征服者史》謂“兩河間長出兩棵緊靠的樹……兩樹中間冒出個大丘(kūh)”,其情境與《遼陽等處行中書省左丞相亦輦真公神道碑》所述“合而生癭”完全相同,唯兩樹中間生起之kūh,波斯文一般僅指山丘,并無“樹癭”之意,故《世界征服者史》英譯本譯為“mound”(小丘,土堆),而漢譯本更據此發(fā)揮,不僅將隆起之物譯作“丘陵”,更將其中的小室(英譯本作the cells)譯為“石室”,更加深讀者“丘陵”之印象。但核諸《德胡達大辭典》,kūh一詞又有“繭”、“棉鈴”、“罌粟殼”等義,與“樹癭”皆為隆起膨大之物,此外由其派生的kūhān一詞又意為“駝峰”,則kūh或亦可指樹癭,《世界征服者史》所記或本亦為樹癭傳說,而為后世譯者所誤解歟? 但《世界征服者》后文又敘作者朋友于一書中讀到一則故事:“有人在這兩樹之間的空地上,做好一個洞(There was a man,who made a hollow in the space between the two trees),把自己的孩子放進去,在其中點上蠟燭。然后,他領人去看這樁怪事,向洞子禮拜,教別人也如此做。他這樣欺騙他們,迄至他挖開土地,取出他的孩子(until he had dug up the ground and fetched out the children)”樹間空地挖洞藏子與丘陵說如出一轍,似乎在作者的時代,回鶻人當中也已經出現(xiàn)了丘陵說的版本。但上述樹間挖洞的情節(jié)在《世界征服者史》波斯文本中作“Shakh?ī būd,dar ān mau?i‘-i mazkūr miyān-i du dirakht tuhī kard”(從前有一個人,在前述兩樹中間之處,挖了一個洞),miyān-i du dirakht指兩樹之間,以樹癭傳說觀之,若謂兩樹結合之處,似亦無不可。則其人或剖洞于樹,非必掘坑于地。其后“挖地出子”之情節(jié)在波斯文原本中作“ān rā bishkāft wa bachigān rā bīrūn āvard”[他將那個(洞)劃破,把孩子們取了出來],英、漢譯中的“ground”、“土地”在波斯文原文中為代詞“ān”(那個),指前文所言兩樹間之洞,并非土地。此“樹間之洞藏子”或即“樹間之癭藏子”之流變,故所謂“丘陵生人”,頗疑乃今人誤譯所平添之“新說”,實非彼時傳說之真相。 二、boγuγ與qabuq:樹癭生人與樹洞生人 波斯文《史集》中記載了另外一個樹生神話的故事: 當烏古思同亦惕-巴刺黑部落作戰(zhàn),被他們打敗時,他退到兩條河流形成的一個島上,停留在那里。這時有個丈夫戰(zhàn)死的孕婦,爬進一棵大樹的空洞里,生下一個孩子。有人將這件事告訴了烏古思,他很可憐她,便說道:“既然這個婦人沒有了丈夫,這個孩子就是我的兒子?!彼鄞_實]被當作烏古思的孩子。烏古思稱他為欽察。這個詞由“合不黑”一詞派生來?!昂喜缓凇睘橥回收Z“空心樹”之意。所有的欽察人都出自這個幼兒。 這一傳說記欽察始祖出生地亦在兩河之交的樹上,其出生之情境與回鶻祖先傳說相似,但也有不同之處,如卜古可汗傳說中樹生五子,而欽察傳說中只有一子;再如卜古可汗傳說為樹癭生人,而欽察傳說為樹洞生人,正好起伏相反。 欽察傳說中的“合不黑”,波斯文原文為????,其中輔音字母?之元音并不確定,現(xiàn)在一般讀作qabuq,這一詞還見于《烏古斯可汗傳》: 又有一天,烏古斯可汗出外狩獵, 看到前方湖水中間有一棵樹, 樹窟窿中有位少女獨自坐著, 她是個非常漂亮的姑娘。 此段中“樹窟窿”一詞的突厥文原文為qabu?aq,正是“合不黑”(qabuq)的指小形式。突厥語qabuq有“皮,門”的意思,有的學者由此詞直接引申出“空心樹”的含義,恐怕不妥。qabuq所具有的“皮,門”的含義應來自詞根qap(皮,殼),而具有“空心樹”含義的qabuq可能來自另一個詞根qab(袋,容器)。查突厥語qabaq有“空心的、有窟窿的(樹)”之意,qabuq應是第二個音節(jié)的元音受到其前面的唇輔音b的影響而圓唇化的形式。 “合不黑”既為“空心樹”之意,似與回鶻傳說中的“樹癭”無關,但實際上并非如此。同樣以qab為詞根構成的qavuq—詞意為人或動物身上的囊、皰,qabar-意為“使成為容器”,引申為“使起皰,使成泡,使腫大”,并進而形成“膨腫,突出”之意??梢?/span>qab及其構詞有兩方面的含義,一是“中空”,二是“囊腫”,這兩個含義實際是一體兩面,一強調容器內部的空洞,一強調容器外部的形狀。 而樹癭生人的傳說其實也同時具有多種因素,如《桂苑叢談》引《史遺》“王梵志”條云:“黎陽城東十五里有王德祖者,當隋之時,家有林檎樹,生癭大如斗。經三年,其癭朽爛。德祖見之,乃撤其皮,遂見一孩兒,抱胎而出,因收養(yǎng)之。”《馬可波羅行紀》“哈密”條又謂“他們(高昌回鶻人)宣稱,他們最早的君王不是人類所生,而是從一種樹瘤中生長出來的,這種樹瘤由樹的汁液形成,實際上我們通常稱之為‘埃斯卡’(esca)”。按樹癭往往破裂流汁,腐朽成洞,其始隆終裂,類人孕產,致有樹癭生人之說,其過程涉及樹癭、樹洞、樹汁乃至樹皮等多種因素,前引《世界征服者史》記“兩樹中間冒出個大丘……丘陵日益增大……最后宛若孕婦分娩,丘陵裂開一扇門,中有五間像營帳一樣分開的內室,室內各坐著一個男孩,嘴上掛著一根供給所需哺乳的管子”,最為全面地反映了樹癭生人的整個過程,但回鶻傳說中卜古可汗的名號為boγuγ(癭),《高昌王世勛之碑》等漢文材料亦只言樹癭,是其仍然以樹癭為最突出的標志。而欽察傳說中的qabuq(空心樹)實際是在強調樹癭朽爛后形成的空洞,二者各有側重,實則一事而已,應該是共同起源于一種更為古老的傳說母題,而在其后傳播的過程中形成了兩種不同的版本。 兩種版本的分歧原因或許可以從傳說中中心詞的發(fā)音變化上找到。如前所述,突厥語qavuq意為人或動物身上的囊狀物,與boγuγ為同義詞;qovuq意為“空,樹洞”,與qabuq為同義詞;qavuq受其后之唇齒音v及圓唇元音u之影響亦常與qovuq混淆互轉,故傳說在口頭傳頌的過程中發(fā)生boγuγ/boquq與音、義接近的qovuq/qabuq的混用和轉化是可能的。樹癭生人與樹洞生人傳說的分途或源于這種詞語的混淆。 三、卜古與仆谷:卜古官號與卜古可汗傳說 《晉書·佛圖澄傳》云:“及(劉)曜自攻洛陽,(石)勒將救之,其群下咸諫以為不可。勒以訪澄,澄曰:‘相輪鈴音云:“秀支替戾岡,仆谷劬禿當?!贝唆烧Z也。秀支,軍也。替戾岡,出也。仆谷,劉曜胡位也。劬禿當,捉也。此言軍出捉得曜也。’”按“仆”,蒲木切,并母屋韻入聲,合口一等,中古音可擬為*buk;“谷”,古祿切,見母屋韻入聲,合口一等,中古音可擬為*kuk,則羯語詩中的“仆谷”中古時的讀音正為*boquq。 突厥文《闕特勤碑》南面第10行有“buquγ tutuq”的殘文,巴贊(Louis Bazin)以為此處之boquγ即羯語詩中的之“仆谷”,其義與奧斯曼古官號boγ一樣,為軍隊首領。他反對將boγ看作是斯拉夫語bog(神及神化的人或物)的借詞,而認為它來自更古老的突厥詞語。這一觀點的主要依據即在于將《闕特勤碑》中的boquγ理解為與其后之tutuq(都督)同樣為軍隊首領之義,但結合古突厥語部族的官號加官職的命名傳統(tǒng)來看,《闕特勤碑》中的boquγ更像是tutuq這一官職的修飾成分,即保留其詞普通含義的美稱官號或部族稱號(詳后),其本身應該并不具有“軍隊首領”的含義。 《晉書·劉曜載記》的一條材料似可證明“仆谷”的官號屬性:“(劉)曜瘡甚,(石)勒載以馬輿,使李永與同載。北苑市三老孫機上禮求見曜,勒許之。機進酒于曜曰:‘仆谷王,關右稱帝皇。當持重,保土疆。輕用兵,敗洛陽。祚運窮,天所亡。開大分,持一觴?!笨梢姟斗饒D澄傳》所謂“劉曜胡位”,其實是其王號。 Boγuγ之見于王號,回鶻文文獻中亦有其例。吐魯番出土回鶻文文書T. II. K. Bündel Nr. D. 173記錄了一個號為t?ngrik?n uiγur buγuγ xan的回鶻可汗于羊年至高昌與慕阇商談設立三位默傒悉德的事情(xo?oγaru k?lip?n xoin y?lqa u? maxistak olurmaq ü?ün mu?akk? king?di),而在北庭故城附近發(fā)現(xiàn)的幾枚銘有回鶻文字的錢幣上也有K?l bilg? boquq uiγur t?ngri qaγan的稱號。 乃蠻和汪古部亦有以boγuγ為王號的例子,如《史集》載,“在與成吉思汗敵對之前,乃蠻人有個君王,名為亦難赤-必勒格-不古汗(aīnānj-b(i)lkeh būkū-khān)。‘亦難赤’一詞意為信仰;‘必勒格’為尊號,[意為]‘偉大的’。不古汗是古代一個偉大的君主,畏兀兒人和許多[其他]部落都帶有高度的敬意[懷念]他,并說他是從一棵樹中誕生的”,而閻復為汪古部首領所寫的《駙馬高唐忠獻王碑》說:“謹按家傳,系出沙陀雁門節(jié)度之后。始祖卜國,汪古部人,世為部長。”這里的“卜國”即被認為與“卜古可汗”的稱號相同。 以上突厥語王號中的boγuγ/boquq應為稱號,而非官職,劉曜王號中的“仆谷”(boquq)蓋亦屬此。其號如果也和祖先生于樹癭的傳說有關,則卜古可汗傳說的原型在北方部族中流傳的年代至少在4世紀以前。考慮到樹生傳說在各地普遍流傳且起源甚早,則其在具有樹崇拜傳統(tǒng)的北方部族中早已流傳,亦當為頗有可能之事。 四、卜古與仆固:高昌回鶻王室與仆固部 羽田亨以為“仆固”與boγuγ對音相合,“仆”可對應boγuγ中的boγ,而“固”則對應其尾輔音-(u)γ,并由此推斷回鶻文錢幣可汗號中的boγuγ意指仆固部,而高昌回鶻王室自然也應來自其早期首領仆固俊所代表的仆固部。其最后的結論未必錯,但此前的部分或許仍有可以商榷的地方。比如很難想象“固”(中古音*ku)這個音節(jié)會專門用來對譯一個音色上并不明顯的尾輔音,特別是它還有一個發(fā)音更為清晰的元音在前面。而且“仆”的尾音與“固”的首音為同一音位,二者連接無間,中間似不容插入一元音u,相反,“固”對應γu/qu當然是最為自然的理解。 蒲立本將“固”的早期中古音擬為*k??,略可與γuγ對應,但在鋼和泰于闐文文書中被認為對應仆固一詞的bākū也是沒有尾輔音的,而這一形式其實更接近于漢文史籍中仆固的另一種譯法“薄孤”。《北史·突厥傳》記“沙缽略近趣周槃,其部內薄孤、東紇羅尋亦翻動”,此“薄孤”、“東紇羅”即唐代史書中的“仆固”、“同羅”??肌氨 保髑?,并母鐸韻入聲,開口一等,中古音擬為*bak;“孤”,古胡切,見母模韻平聲,合口一等,中古音可擬為*ku,則“薄孤”正可對應baku??梢娢覀儾]有必要假設漢文中的“仆固”有送氣尾音或硬要以“固”去對應發(fā)音不清晰的尾輔音γ。古突厥語音節(jié)尾音-γ在譯為漢文時往往脫落,故薄孤、仆固皆得視為boγuγ脫落尾音的形式。 但僅從語音上來勘同仆固(boqu)與boγuγ/boquq仍嫌證據不足。敦煌文書P.5007詩歌序中云:“仆固天王乾符三年(876)四月廿四日打破伊州”,或以“仆固天王”即“仆固天可汗”,應大致不錯。前引吐魯番出土文書T. II. K. Bündel Nr. D. 173和回鶻文錢幣中的boquq uiγur t?ngri qaγan亦可理解為boquq回鶻天可汗,或即漢文文書中“仆固天王”之由來,這么看來,仆固對應boγuγ/boquq似乎又多了一條可以直接比定的證據。 但除了這份吐魯番文書和回鶻錢幣外,與高昌回鶻王室相關的修飾語中也有幾處出現(xiàn)了boγuγ/boquq—詞,如回鶻文《高昌王世勛之碑》第29行描述高昌回鶻公主為“boquq tüzlüg pundarik c?c?k t?g”,耿世民譯為“像含苞的蓮花(一樣的)”;德國國立柏林-普魯士文化遺產圖書館東方部藏U971(T II S20)文書第15-16行題記中提到了一位回鶻王室女性,稱其為boquq t?znü? pun?ar?k ????ki t(?)?rik?n taq?n q?z t(?)?rim,其中boquq t?znü? pun?ar?k ????ki與《高昌王世勛之碑》句式相類。此二處的boquq當然也可理解為普通名詞“花蕾”,但結合前引圣彼得堡的俄羅斯科學院東方文獻研究所藏SI D/17文書的情況來看,用于修飾主語的boquq應該是為了表明其出身于高貴的卜古可汗之裔,所以以上兩處的boquq解釋為祖先傳說中的始祖名號可能更為妥帖。 前述乃蠻和汪古部首領稱號中都有卜古一名,這兩個地方也很難把卜古等同于仆固部,而認為乃蠻、汪古會將另外的部族稱號放到自己的王號當中,《史集》說卜古稱號是為了紀念“古代一個偉大的君主”,應該是更為合理的解釋?;佞X可汗號中的boγuγ似乎也應該同樣看待,而“仆固天王”中的“仆固”如果確實來自可汗號中的boγuγ,則它可能也只是始祖名號的對譯,而并非部族名稱。但這從另一個方面恰好可以證明boγuγ正是仆固的原語,漢文文獻中的“仆固”和“薄孤”以及于闐文獻中的bākū應該是丟失了尾音γ后的訛譯形式。 此外,前引《闕特勤碑》中的buquγ tutuq中的buquγ也有可能是仆固這一部族名稱。唐太宗時代在鐵勒諸部置羈縻府州,府設都督,州設刺史,皆以部落首領為之。此后直至回鶻汗國時代仍襲此制,如回鶻“有十一都督,本九姓部落……每一部落一都督。破拔悉密,收一部落,破葛邏祿,收一部落,各置都督一人,統(tǒng)號十一部落”。而“仆固都督”亦見于唐代史籍:“時突厥跌部落及仆固都督勺磨等散在受降城左右居止,且謀引突厥共為表里,陷軍城而叛。”據此,則《闕特勤碑》中的buquγ tutuq可能正可譯為“仆固都督”。 《舊唐書·仆固懷恩傳》云懷恩為“鐵勒部落仆骨歌濫拔延之曾孫,語訛謂之仆固”,按“骨”,古忽切,見母沒韻入聲,合口一等,中古音可擬為*ku?t,所以“仆骨”的原語當為buqut,如果“仆固”(boqu)只是這一部名的訛譯,則上述仆固譯自boγuγ的結論即不能成立。但buqut顯然是一個蒙古語部族名常用的復數(shù)形式,而boγuγ的蒙古語復數(shù)形式正可為boγuγud>boγu’ud>boγūd,則所謂“語訛”,不僅是出于仆固boqu對于boγuγ的訛譯,也出于仆固部名稱單復數(shù)形式之異,或突厥、蒙古語部名之不同。
五、仆固傳說與回鶻傳說:卜古可汗傳說的嫁接與回鶻意識的強化 北族常以祖先名號為部名,“仆固”部名若果得自卜古可汗之號(boγuγ),則其傳說可能本為仆固部之祖先傳說?!端鍟?/span>·鐵勒傳》云“鐵勒之先,匈奴之苗裔也,種類最多。自西海之東,依據山谷,往往不絕。獨洛河北有仆骨、同羅、韋紇、拔也古、覆羅并號俟斤”;《舊唐書·回紇傳》云“特勒始有仆骨、同羅、回紇、拔野古、覆羅,并號俟斤,后稱回紇焉”,可見在回鶻的早期歷史上曾有過一個五部時代。雖然《新唐書·回鶻傳》上說“大業(yè)(605-618)中,處羅可汗攻脅鐵勒部,裒責其財,既又恐其怨,則集渠豪數(shù)百悉阬之,韋紇乃并仆骨、同羅、拔野古叛去,自為俟斤,稱回紇”,似回紇部一直是五部的首領,但《隋書》、《舊唐書》均以仆骨列于首位,或許暗示仆骨部曾經處于相當強勢的地位。前引《北史·突厥傳》載高祖詔云“沙缽略近趣周槃,其部內薄孤、東紇羅尋亦翻動”,大業(yè)中五部叛處羅可汗,但高祖詔中已將仆骨、同羅(薄孤、東紇羅)并提,可能這些部落在當時已經有某種聯(lián)盟的形式,而其言未及回紇,或許正是當時仆骨部勢力強于回紇的結果,卜古可汗傳說中的五子情節(jié)是否與上述歷史背景有關呢? 而前引歐陽玄《高昌偰氏家傳》云:“偰氏,偉兀人也。……偉兀者,回鶻之轉聲也。其地本在哈剌和林即今之和寧路也。……回紇有普鞠可汗者,實始居之,后徙居北庭。”《遼史·天祚帝紀四》又記耶律大石與回鶻王畢勒哥書云“昔我太祖皇帝北征,過卜古罕城”,《太祖紀下》天贊三年(924)九月丙申條記遼太祖“次古回鶻城,勒石紀功”,古回鶻城即回鶻故都,是其至遲在遼末已得“卜古罕城”之名。以上兩條材料表明,盡管卜古可汗傳說最初或許僅為仆固部的祖先傳說,但在高昌回鶻時期已被當作草原回鶻汗國的起源傳說而加以傳頌。 這在《世界征服者史》中所記錄的回鶻兩部傳說與五部傳說中似乎可以窺見端倪: 畏吾兒人認為他們世代繁衍,始于斡兒寒河畔,該河發(fā)源于他們稱為哈刺和林的山中;合罕近日所建之城池即因此山得名。有三十條河發(fā)源于哈刺和林山;每條河的岸邊居住著一個不同的部落;畏吾兒人則在斡兒寒河岸形成兩支。當他們人數(shù)增多時,他們仿效別的部落,從眾人當中推選一人為首領,向他表示臣服。這樣一直過了五百年,才出現(xiàn)不可汗(Buqu Khan)。 兩部傳說與卜古可汗傳說顯然有不同的來源,而前者在《史集》“畏兀兒部”中有更詳細的記錄: 據說,畏兀兒斯坦地區(qū)有兩座非常大的山;一座名為不黑刺禿-不思魯黑,另一座名為兀失渾-魯黑-騰里木;哈刺和林山位于兩山之間。窩闊臺合罕所建的城,也用那座山的名字來稱呼。兩山之旁有一座名為忽惕-塔黑的山。這些山區(qū)內,有一處地方有十條河,另一處地方有九條河。在古代,畏兀兒諸部的駐地就在這些河流沿岸、[這些]山里和平原上。沿著十條河居住的[畏兀兒],稱為溫-畏兀兒,而住在九河[地區(qū)]的,稱為脫忽思-畏兀兒。……過了若干歲月和世代,這些畏兀兒部落還沒有指定的君長?!髞恚懈鞑繛榱斯餐媾e行了會議,……全體一致滿意地從諸部中最聰明的額必失里克部落選出一個名為忙古臺的人,授以亦勒-亦勒迪必兒之號。[他們]還從兀渾都兒部落[選出]另一個具有[良好]品性的人,把他稱作古勒-亦兒勤;他們讓這兩個人作了[全]民族和諸部落的君主。他們的氏族[兀魯黑]統(tǒng)治了百年之久。 或許這個傳說才是回鶻部西遷之前的主要祖先傳說,而卜古汗傳說是在回鶻西遷以后才被仆固部以禪讓的形式嫁接在了原來的回鶻傳說之后,以此改造了草原回鶻汗國的歷史記憶。 但卜古可汗以禪讓得國的事跡仍在高昌回鶻內部被強調,似乎表明這一記憶并非久遠。 如《哈珊神道碑》云:“公諱哈珊,畏兀人。世王高昌,在唐為回鶻,祿山之滅,史存功載。后以神異,禪今高昌王之遠祖,而身相之□世其官。”前引《遼陽等處行中書省左丞相亦輦真公神道碑》云:“公諱亦輦真,偉吾而人,上世為其國之君長?!詾樯癞惗词轮?,因妻以女而讓以國,約為世婚而秉其國政,其國主即今高昌王之所自出也。”此二人皆元人,當時猶稱祖先禪于今高昌王之祖,或許正是因為仆固氏西遷之后始主回鶻,卜古可汗傳說被加入回鶻祖先傳說中為時尚淺,故當時人尚得有西遷之初仆固易政之記憶,否則前世遼遠,高昌回鶻諸豪皆得為卜古子孫,何必復言禪讓之事? 盡管如此,隨著卜古可汗傳說的日益流行,回鶻汗國早期英雄可汗的事跡和形象也逐漸加在了卜古可汗身上?!妒澜缯鞣呤贰分^卜古可汗傳說得自井中石碑:“宮殿廢墟外,對著大門,有些刻著文字的石頭,我們親眼得見。合罕在位時,曾將這些石頭移起,發(fā)現(xiàn)一口井,井內有塊刻有銘文的大石碑。有詔教所有人都去譯讀碑文,但無一人能譯讀它。于是從契丹召來些叫做……的人:刻在石上的原來是他們的文字”,顯然作者所親見的是對著大門的石頭,而井中“大石碑”的發(fā)現(xiàn)經過及其內容,則是得于傳聞。但其實其與碑文(一般認為是《九姓回鶻可汗碑》)難以對應,而更像是《烏古斯可汗傳說》一類的民間傳說。但他將卜古可汗傳說與殘碑及其中的可汗聯(lián)系在了一起,恐怕也是采自回鶻人的說法。這正說明,當時的回鶻人可能已經把《九姓回鶻可汗碑》所記、包括懷信可汗在內的一些早期英雄可汗的記憶附加在了卜古可汗身上。這無疑會使卜古可汗傳說作為草原帝國起源傳說的地位得以穩(wěn)固,而高昌回鶻王室的權威性也隨之加強。 但在有關高昌回鶻的各種材料中我們并沒有發(fā)現(xiàn)高昌王室強調自己的部族歸屬,而是仍以回鶻自號,前引吐魯番文書和回鶻文錢幣中記錄的可汗號中皆有uiγur的稱號,即為明證。而這一點在漢文文獻中表現(xiàn)尤為明顯,漢文史籍中記錄仆固部甚詳,而高昌回鶻頗習漢學,撰寫前述碑文者又皆碩儒,若其果欲彰顯族屬,豈能無一言及之? 高昌回鶻王室若果出于仆固部,則其秉政之時距其隋代以仆骨之名顯赫諸部的時代也已經過去了近三百年,高昌回鶻雖經歷仆固改替而仍然自稱回鶻,且把仆固傳說與回鶻傳說整合在一起,表明經歷回鶻汗國時代的部族整合,九姓集團已具有了共同的回鶻認同意識,而不再如始建時那樣,更多的是一種政治聯(lián)盟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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