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莊子》一書語言獨具特色，不僅包含豐富的哲理意味，而且富有濃厚的文學色彩和審美意味。《莊子》崇尚模糊性的審美語言，傳達不可言說的審美體驗，追求無言獨化的審美境界，豐富了中國古典美學理論，對中華民族審美趣味的形成有導源啟流之功。

一、模糊性的審美語言

《莊子·天下》篇曰：“以天下為沈濁，不可與莊語。以卮言為曼行，以重言為真，以寓言為廣。”這意味著由于天下黑暗污濁，所以不能用莊重嚴肅的言詞來述說，只能不拘一格，或借寓言以寄意，推演事理；或引用先哲的話使人信服；或用無心之言，隨物婉轉(zhuǎn)。所以，《莊子》一書的語言就具有一定的比喻性、模糊性，恍恍惚惚，而難以把握。

《莊子·天地》篇：“視乎冥冥，聽乎無聲。冥冥之中，獨見曉焉；無聲之中，獨聞和焉。故深之又深而能物焉。神之又神而能精焉。故其與萬物接也，至無而供其求，時騁而要其宿?！蓖ㄟ^語言，《莊子》把“道”描述為視之“冥冥”，聽之“無聲”的恍惚之境，在“冥冥”的境界中，語言表現(xiàn)出海市蜃樓般的物象；在無聲之中，語言又傳遞至和之音。因為“道”的境界恍惚深不可測，所以，萬物化生。由于它的神秘莫測，它能夠與萬物相融，供養(yǎng)萬物，成為生生不息的萬物的歸宿，語言就成為描述“道”存在的緣由。《莊子》以“道”作為立論的根基，表現(xiàn)在語言上，就是發(fā)展了“道”境的審美內(nèi)涵。

“道”既是宇宙的本原，又是人生至高的審美境界。《莊子·知北游》中：“天地有大美而不言，四時有明法而不議，萬物有成理而不說。圣人者，原天地之美而達萬古之所大也，而黃帝、堯、舜之所共美也。”這里提出“大美”的概念，并認為“天地之美”才為“大美”，“大美”的本質(zhì)特征與“道”的本質(zhì)是一致的，即自然無為，難以言說。 “圣人”應(yīng)當效法天地萬物的自然無為的狀態(tài)，做到“不言”、“不議”、“不說”，從而無為不謀，達到“道”的境界?！短斓馈酚幸欢晤H為相似的話：“夫天地者，古之所大也，而黃帝、堯、舜之所共美也，故古之王天下者奚也哉？天地而已矣！”

《莊子》進一步強化了語言對“道”的渾然一體的整體性和非認識得審美特性的描述?！肚f子》用“象罔”、“渾沌”等語言的模糊性來說明“道”：“南海之帝為倏，北海之帝為忽，中央之帝為渾沌。倏與忽時相遇于渾沌之地，渾沌待之甚善，倏與忽謀報渾沌之德，曰：‘人皆有七竅以視聽食息，此獨無有，嘗試鑿之?！砧徱桓[，七日而渾沌死?！薄肚f子·應(yīng)帝王》倏，即倏然以明；忽，即忽然之暗，渾沌即非明非暗，亦明亦暗，非無非有。倏、忽、渾沌是語言模糊性特征的表現(xiàn)，如果使用邏輯的語言來界定“道”的存在狀態(tài)，就破壞了“道”本身。因為“道”是視之不見，聽之無聲，神之又神的，對“道”本身無需添加任何東西，續(xù)之則長，削之則短，是一個整體?！肚f子·齊物論》中論述了“道”這種無分界的整體狀態(tài)，“古之人，其知有所至矣。惡乎至？有以為未始有物者，至矣，盡矣，不可能加矣。其次以為有物矣，而未始有封也。其次以為有封焉。而未始有是非也。是非之彰，道之所以虧也?！薄暗馈笔菬o分界、無是非的整體存在，文學論文發(fā)表定分界，辨是非，就破壞了“道”的整體意味，“道”就不成其為“道”了，亦無美可言了。如果用語言對之加以規(guī)范，“道”就失去了整體美的意味。

二、不可言說的審美體驗

在《莊子》看來，人要真正體道，把握道，就必須達到物我同一，物我兩忘的境界，這不僅是一種審美境界，一種超理性、超功利的境界，也是藝術(shù)創(chuàng)造所必須達到的境界。達到這樣的境界必須有兩個條件：

第一，超越一切利害榮辱和“形、色、名、聲”?！哆_生》篇中“梓慶削木鐻”的寓言。梓慶說他在創(chuàng)作之前，“必齋以靜心”，“不敢懷應(yīng)賞爵祿”，“不敢懷非譽巧拙”，清除一切外來干擾，即首先排除一切雜念，從利害、得失、榮辱之別的糾纏中掙脫出來，達到美學上的超功利的心境，即所謂“澄心以凝思”（陸機《文賦》）實際上這也正是藝術(shù)創(chuàng)造所必備的審美心境。因此，梓慶在排除種種干擾之后，使心思凝聚，然后入山林，尋找創(chuàng)造的素材。當他的創(chuàng)造精神高度凝聚時，他所要制作的鐻形象便“成竹在胸”了，所以“鐻成，見者驚鬼神”。此外《天道》也有同樣的思想，“視而可見者，形與色也；聽而可聞?wù)撸c聲也。悲夫，世人以形色名聲為足以得彼之情！夫形色名聲不足以得彼之情，則知者不言，言者不知，而世豈識之哉！”這就是說美感活動是一種非理性，超越“形、色、名、聲”感性世界而進入無限、進入自由的一種直覺活動。從審美角度來看，這種對無限和自由的追求符合人類審美活動和藝術(shù)創(chuàng)造的本質(zhì)。

第二，通過心神專一，達到“坐忘”境界?！扳叶〗馀！薄柏E承蜩”等寓言加以說明?！肚f子》在這些寓言中反復(fù)講了一個道理：心神專一，即所謂“用志不分，乃凝于神?！边@也正是藝術(shù)創(chuàng)造的一條重要的規(guī)律，對這一問題表述最充分的就是《莊子》關(guān)于“心齋”、“坐忘”的論述?！肚f子·人間世》“無聽之以耳，而聽之以心；無聽之以心，而聽之以氣。耳止于聽，心止于符。氣也者，虛而待物者也。唯道集虛，虛者，心齋也?！痹凇洞笞趲煛贰皦欀w，黜聰明，離形去知，同于大道，此謂坐忘?！靶凝S”本是養(yǎng)心、養(yǎng)氣的方法，它表明只要人的精神凝聚，達到《達生》篇所謂“神全”境地，這樣心的作用就可以從感官活動中提升出來，即所謂的“無聽之以耳，而聽之以心?！边@就如《養(yǎng)生主》中：“以神遇而不以目視，官知止而神欲行?！薄吧裼觥?、“神行”都是指主體的心神活動達到了揮灑自如的境遇。再進一步“無聽之以心，而聽之以氣?！瓪庖舱?，虛而待物者也?！边@里的“氣”，就是“心”活動所達到的精純之境，這種心境正是藝術(shù)心靈所蘊含的“氣韻生動”的創(chuàng)造精神狀態(tài)?！肚f子》“坐忘”達到這種境界便能和天地同體而無偏私，和萬物融合而不偏執(zhí)，這就是物我兩忘的天人合一的境界，是一種“只可意會，不可言傳”的心理體驗，是一種非理性的直覺。

　　三、無言獨化的審美境界

《莊子》把這一思想運用于文學藝術(shù)上，就是追求不可言傳的藝術(shù)境界和無言獨化的審美境界。《莊子》提出“言不盡意”觀點。《秋水》篇：“可以言論者，物之粗也；可以意致者，物之精也。言之所不能論，意之所不能察致者，不期精粗焉。”在《莊子》看來，“道”是不可用形色聲名的語言來描述、形容和判定的，具體語言文字不能把無邊無際而且非常精微的內(nèi)容表達出來。為了說明這個問題，《莊子》還引用了“輪扁斫輪”的故事。輪扁說他那種神妙的斫輪技巧，是無法用語言和文字表達出來的，是“得之于手，而應(yīng)于心”但又“口不能言”的?！把圆槐M意”的命題為后人所稱引，如陸機“常恨意不稱物，文不逮意”《文賦·序》劉勰“言不盡意，圣人所難”《文心雕龍·序志》。這都是對《莊子》命題的說明和發(fā)揮。

但是《莊子》并非根本否定文字，認為只是表達人們思維內(nèi)容的一個象征性符號，是幫助人理解和獲取“意”的工具?！锻馕铩罚骸绑苷咚酝~，得魚而忘筌；蹄者所以在兔，得兔而忘蹄；言者所以在意，得意而忘言。吾安得夫忘言之人而與之言哉！”《莊子》以筌蹄喻言說，以魚兔喻玄理，魚兔得而棄筌蹄，玄理得而棄言說，強調(diào)“言”的根本目的是在得“意”，“言”只是一種工具和手段，得到“意”之后就不能執(zhí)著于“言”，而要“忘言”。正如陶淵明《飲酒》所言：“此中有真意，欲辯已忘言?！薄暗靡馔浴狈衔膶W藝術(shù)創(chuàng)作規(guī)律。在文學藝術(shù)中，很多東西是難以用語言直接描述出來得，即使用語言描述出來了，有些也只是表層的意境，還有遮蔽其中得深層意境無法表達的。所以人們常說“意境深遠”，指的是在表層意境背后，還有豐富的意蘊，需要讀者根據(jù)自己的知識、經(jīng)歷去進一步領(lǐng)悟、完善，而且不同的人，其體會也會不同。在藝術(shù)鑒賞中，表現(xiàn)得尤為充分。它講求的是“言外之意”、“意外之意”、“弦外之音”。嚴羽《滄浪詩話》中稱詩之上乘即在“不涉理路，不落言筌?！薄叭缈罩兄簦嘀兄?，水中之月，鏡中之象，言有盡而意無窮。”

在“得意忘言”得基礎(chǔ)上，更深一層意境，即“無言無意”境界?！肚f子·秋水》中提出“物之粗”、“物之精”和“不期精粗”三個概念。經(jīng)濟文章發(fā)表“言”所把握的，是“物之粗”；“意”所把握的，是“物之精”；這兩層都是“有形”的，而“言之所不能論，意之所不能察致者”，是一個“不期精粗”的“無形”的世界。對此郭象頗有會心地詮釋：“夫言意者有也，而所言所意者無。故求之言意之表，而入乎無言無意之域，而后至焉?！边@個深得莊文旨趣的解釋，從哲學認識論的角度揭示了文學藝術(shù)境界的秘密：“求之言意之表，而入乎無言無意之域”的思維方法?！盁o言無意”境界就是“言之所不能論，意之所不能察致者”的玄妙之境。在藝術(shù)審美經(jīng)驗中也是存在的，它既難以用語言文字來表達，又難以用某種思想意義來概括，使人有一種玩味不盡的韻味在其中。司馬圖所追求得“味外之旨”就是這種“無言無意”之美，猶如禪宗興起之時，詩歌創(chuàng)造中講究追求“禪氣”，寫出的作出得詩畫有“禪趣”，要給人以“禪思”，這也是“無言無意”之美。（作者：秦曉慧）

參考書目：

1、《莊子集釋》郭慶藩撰，中華書局，1961年

2、《中國美學史》第一卷 李澤厚、劉綱紀主編，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84年

3、《中國美學史》（先秦兩漢編）李澤厚、劉綱紀 安徽文藝出版社，1999年

4、《中國美學史大綱》葉朗著，上海人民出版社，1985年

5、《中國美學論稿》王興華編著，南開大學出版社，1993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