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小的時候，以老實聞名。這孩子話少，膽小，不和人打架罵架，不調皮搗蛋，穩(wěn)重，老實死了。學校教師和親友，包括我父母，都時常這樣評論我，以嘉許的神色。我們中國人素來以老實聽話來培養(yǎng)他們的小孩，就如同過去的皇帝用此方法來培養(yǎng)他們的子民成為老實乖巧的順民一樣。我小的時候，是老實小孩中的老實典范。由于我老實，我不輕易開口。而我一開口，我的話就必須是真的。小學二年級一次考試時，一個同桌偷看我的答案。老師問我：他是不是偷看了？我的回答是“是”，而且是漲紅了臉回答的。

　　其實，人不可能沒有不老實的時候。再老實，你也會有撒謊的時候。我大約十三歲時，就開始學著抽煙。老實小孩是不能抽煙的。我只好偷了火與煙，到玉米地那樣隱蔽的地方去騰云駕霧。其它調皮的搗蛋的事，我也很想去做，但為了保持老實的聲譽，我學會了老實面皮下的狡猾，學會了神神秘秘和偷偷摸摸又不被人發(fā)現的妙招。例如同樣考試作弊，我卻能大而方之地將那些計算公式寫在我們那時常用的木尺子上，每次都瞞天過海。為了一些特殊目的，我裝肚子疼或頭暈，既能騙過父母，又能騙過醫(yī)生。還記得小學這件不光彩的事：有同學有本小人書被我借來，我很喜愛，干脆謊稱書沒了，從而達到據為己有的目的。

　　所以，百分百老實，我不是。但相比其他小孩說來，我卻還算是老實的，因為一我沒有明白張膽地干壞事，二我干的不老實的事相對比較少。可是，老實雖使我得益良多，但也使我失去不少。我老實，不敢談戀愛，直到大學畢業(yè)。說來真丟人，大學四年，我竟沒有與我的女同學們中的任何一個有過看電影、散步和交談超過五分鐘的浪漫回憶。我曾暗地喜歡過其中的一二位，但我只止于暗戀，連一點點暗示也沒有。我老實，不敢去做要負責任的事。有回誤傳某位好朋友犯了罪，我竟怕他影響自己，不講義氣地與他斷了往來。我老實，說話呆頭呆腦，弄不好就鬧笑話。由于怕鬧笑話，不敢亂說話，我成了沉默寡言的人。我由沉默寡言開始，變得不合群。有同學后來告訴我，我在她的印象中是個怪里怪氣的人。我猛然心驚：原來我竟如此差勁！

　　但我的本源可是聰明機靈之人呀！是“老實”使我成了秋后枯樹丫杈，木頭木腦。我厭惡起老實來。這一厭惡，使我與老實發(fā)生了根本性的決裂。我漸漸變得機智或者圓滑了。我學會了半真半假，學會了應酬，學會了隨機應變，更學會與一些女孩子的調情。我因而嘗到了“不老實”的甜頭，比如一些美女（凡是女孩子，均需說她美若天仙）盡管以言語和某些動作“輕薄”了她們，她們卻仍然笑嘻嘻的，下次請她們中的某一位去舞場或卡拉ＯＫ，她一定樂意奉陪。讀了很多書，經歷了很多人情變故，更看清了老實的危害：老實限制了一個人的全面發(fā)展。我覺得人們是將老實與誠實搞混了。不少人看起來老實，卻不誠實。人應該聰明、機靈、適應能力強和具有基本判斷能力，并且善良和誠實，懂得尊重他人。然而我們只是強調老實。老實得簡單，象一頭牛。我們忘了一點，牛一旦牛脾氣發(fā)作時，往往難以妥協(xié)，不是你死，就是我活。

　　前幾年我就是遇到這樣一個“老實”人。他是我的一個同學的朋友，來時，帶來我同學的手書。我同學一再強調他這人老實得沒治了。“剛好在你那地方招工，他考取了。只是他太老實，恐有些物事需要你照料。他姓吳名顏?！眳穷伣o人第一印象簡直就是老實模子里鑄出來的，比我以前的老實歲月更老實百倍。他到我住處，看見通常單身漢的臟亂差，居然毫不猶豫地當起清潔工來。老實與勤快是近義詞。記得以前我老實，卻不怎么勤快。我深受感動，差點就又產生重新做回老實人的愿望。于是我經常與他喝酒，一塊玩，并將他介紹給另外的朋友。他有困難時，我也盡我可能幫助他或在經濟上接濟他。我們之間變得無話不談。他甚至將自己的情人的全面情況告訴了我。有誰知，恰恰這樣一來，卻壞事了。

　　這個吳顏，一天多喝了點酒。竟說：等一段時間他的情人會來。到時候，他愿意將情人送給我睡覺。我的媽呀！在他心里，這是哥們的表示。但我卻感到一種冰涼。情人，自己情有獨鐘之人也。一個人連情人都可以送來送去的，那他什么荒謬的事做不出來？開始，還以便他酒后胡言，但他在清醒時又這樣說了幾次，我才明白他是認真的。加上他又有些小事得罪了我，我開始冷落他。朋友之間，合得來則多交往，合不來則少來往。他卻不這么認為。他認為我請客請飯，一次漏了他，便是對他的一種侮辱。我冷落他，使他不能容忍，他因而要不時找機會數落我及痛罵我。他人“老實”，人家相信他。他更進一步：在我與我的朋友之間制造莫須有的謊言。他竟要搞臭我！我們可沒有多少深仇大恨呀。我被他弄得莫名其妙。

　　經過這件事，我再也沒興趣欣賞老實人的游戲。辦公室主任很關心我的婚事，見我早進入大齡未婚時代，幾次提醒我說現代人的變化太多，你還是找一個老實本份的早點成家算了。我感到很悲哀。為什么大家動不動以老實要求人而不以正常和心智健康來要求人呢？我好后悔自己曾經老實，錯過了許多應該美好的回憶。如果我能重頭來過，我發(fā)誓死也不做什么老實小孩。謝謝主任。我只覺得老實是世界最沒意義的漿糊，當漿糊干硬了以后，就是不講理的東西了。我忍不住提醒世人：別做老實人，別做干硬了的漿糊。都九十年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