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洛神賦[原文]
黃初三年(公元223年),余朝京師,還濟洛川。古人有言,斯水之神,名曰宓妃。感宋玉對楚王神女之事,遂作斯賦,其辭曰: 余從京域,言歸東藩。背伊闕,越轘轅,經(jīng)通谷,陵景山。日既西傾,車殆馬煩。爾乃稅駕乎蘅皋,秣駟乎芝田,容與乎陽林,流眄乎洛川。于是精移神駭,忽焉思散。俯則未察,仰以殊觀,睹一麗人,于巖之畔。乃援御者而告之曰:“爾有覿于彼者乎?彼何人斯?若此之艷也!”御者對曰:“臣聞河洛之神,名曰宓妃。然則君王所見,無乃是乎?其狀若何?臣愿聞之。”余告之曰:
“其形也,翩若驚鴻,婉若游龍,榮曜秋菊,華茂春松。仿佛兮若輕云之蔽月,飄搖兮若流風(fēng)之回雪。遠而望之,皎若太陽升朝霞;迫而察之,灼若芙蕖出淥波。秾纖得衷,修短合度。肩若削成,腰如約素。延頸秀項,皓質(zhì)呈露。芳澤無加,鉛華弗御。云髻峨峨,修眉聯(lián)娟。丹唇外朗,皓齒內(nèi)鮮,明眸善睞,靨輔承權(quán)。瑰姿艷逸,儀靜體閑。柔情綽態(tài),媚于語言。奇服曠世,骨像應(yīng)圖。披羅衣之璀粲兮,珥瑤碧之華琚。戴金翠之首飾,綴明珠以耀軀。踐遠游之文履,曳霧綃之輕裾。微幽蘭之芳藹兮,步踟躕于山隅。于是忽焉縱體,以遨以嬉。左倚采旄,右蔭桂旗。攘皓腕于神滸兮,采湍瀨之玄芝。 余情悅其淑美兮,心振蕩而不怡。無良媒以接歡兮,托微波而通辭。愿誠素之先達兮,解玉佩以要之。嗟佳人之信修兮,羌習(xí)禮而明詩。抗瓊珶以和予兮,指潛淵而為期。執(zhí)眷眷之款實兮,懼斯靈之我欺。感交甫之棄言兮,悵猶豫而狐疑。收和顏而靜志兮,申禮防以自持。
於是洛靈感焉,徙倚彷徨,神光離合,乍陰乍陽。竦輕軀以鶴立,若將飛而未翔。踐椒涂之郁烈,步蘅薄而流芳。超長吟以永慕兮,聲哀厲而彌長。爾乃眾靈雜遝,命儔嘯侶,或戲清流,或翔神渚,或采明珠,或拾翠羽。從南湘之二妃,攜漢濱之游女。嘆匏瓜之無匹兮,詠牽牛之獨處。揚輕袿之猗靡兮,翳修袖以延佇。體迅飛鳧,飄忽若神,凌波微步,羅襪生塵。動無常則,若危若安。進止難期,若往若還。轉(zhuǎn)眄流精,光潤玉顏。含辭未吐,氣若幽蘭。華容婀娜,令我忘餐。
于是屏翳收風(fēng),川后靜波。馮夷鳴鼓,女媧清歌。騰文魚以警乘,鳴玉鸞以偕逝。六龍儼其齊首,載云車之容裔,鯨鯢踴而夾轂,水禽翔而為衛(wèi)。于是,越北沚,過南岡,紆素領(lǐng),回清陽,動朱唇以徐言,陳交接之大綱。恨人神之道殊兮,怨盛年之莫當(dāng)??沽_袂以掩涕兮,淚流襟之浪浪。悼良會之永絕兮,哀一逝而異鄉(xiāng)。無微情以效愛兮,獻江南之明珰。雖潛處于太陽,長寄心于君王。忽不悟其所舍,悵神宵而蔽光。 於是背下陵高,足往神留,遺情想像,顧望懷愁。冀靈體之復(fù)形,御輕舟而上溯。浮長川而忘返,思綿綿而增慕。夜耿耿而不寐,沾繁霜而忘曙。命仆夫而就駕,吾將歸乎東路。攬騑轡以抗策,悵盤桓而不能去?!?nbsp;

譯文]
序文:我于黃初三年朝拜京師,歸來時渡過洛水。古人曾經(jīng)有言道:此水的神明,名為宓妃。我感于當(dāng)年宋玉記敘楚王神女之故事,于是作成此賦,其辭如下:
我從京師之地啟程, 即將返回東方的封藩。 離開伊闕之山,越過轘轅之嶺, 路經(jīng)通谷,登上景山。 日色向西方傾墜, 車馬已困頓憂煩。 在生滿蘅芷的岸邊停車; 在長著芝草的田間喂馬; 優(yōu)游漫步于日照的深林; 目光流盼于洛水的河川。 于是神思恍惚而駭然, 倏忽間覺得思緒飄散。 俯首看時無所察覺, 仰頭卻驚異于自己的所觀, 目睹一位麗人, 站在巖石之畔。
我便手拉著御者向它說告: “你可曾看到那位麗人? 她究竟是什么人, 如此明艷而驚動我心!“ 御者回答道: “臣聽說此水間有一位宓妃, 是幽居于洛水的神明。 那么君王所見的, 莫非就是她么? 神女的姿容究竟如何, 我愿意側(cè)耳傾聽?!?nbsp;
于是我對他如此說告:
那人的形容啊, 輕盈若驚飛的鴻雁, 柔婉如翔游的蛟龍。 煥發(fā)的榮光像秋日的雛菊, 豐茂的年華像春季的孤松。 朦朧仿佛,好比輕云遮蔽了明月, 飄搖回轉(zhuǎn),宛若流風(fēng)吹卷著飛雪。 遠遠遙望,明亮如升起于朝霞的旭日; 近近觀察,嬌艷如出落自碧波的芙蓉。 體態(tài)恰得豐腴和苗條的好處, 身材的高低也合乎尺度雍容, 平滑的雙肩宛若刀削而成, 纖細的腰肢好比束帶當(dāng)風(fēng)。 她修長清秀的頸項, 呈露出白皙的美質(zhì); 不加以脂粉的澤潤, 也不施多余的妝飾。 巍峨的云髻何其俊美, 修長的蛾眉互相映現(xiàn); 朗潤的紅唇向外舒展, 口中的皓齒潔白光鮮; 她清亮的明眸顧盼生輝, 美好的臉頰上泛起笑顏。 瑰麗的姿容多么美艷飄逸, 風(fēng)度寧靜而又體態(tài)安閑。 溫柔的風(fēng)情和綽約的儀態(tài), 更甚于語言所能窮盡的描繪; 奇異的衣裝曠世難有, 風(fēng)骨和神形與畫圖一樣俊美。 身披光華璀璨的羅綺, 耳戴溫潤無暇的碧玉; 金銀翠玉是她穿戴的首飾, 明珠點綴著高貴的身軀。 足穿繡著花紋的遠游之鞋, 薄霧般的輕衫搖曳; 隱隱傳來著空谷幽蘭的芳馨, 腳步躊躇徘徊于山邊。 那一刻她縱身而起, 在半空中遨游嬉戲; 左邊以彩旗倚靠, 右邊以桂旗遮蔭。 在神水中撩動潔白的皓腕, 在激流里采擷黑色的靈芝。
我由衷愛慕她的賢淑和美麗, 心搖神馳而無法安寧。 可是沒有一位良媒從中接洽, 只得憑借河水的微波傳遞衷情。 但愿我的至誠為她所知, 我解下玉佩來向她邀請。 可嘆那位佳人美好的德行, 不僅通達禮儀,也知曉詩義。 但見她舉起美玉與我遙遙應(yīng)和, 手指幽深的洛水,已將誓盟約定。 我秉持滿懷眷戀的衷情, 深恐那位神明對我失信; 感于當(dāng)年神女背棄交甫的往事, 不由得悵然猶豫,心存疑慮。 我收起和悅的容顏以平靜心志, 明示禮法之防來克制我的神形。 于是洛水的神女有所感應(yīng), 舉步在彼方獨自彷徨。 光影的變化時離時合, 忽明忽暗而不可估量。 聳起輕盈的身軀像白鶴般獨立, 似要飛起,卻又斂翅未翔。 走過用椒蘭和蘅芷鋪成的路途, 一路飄蕩著濃郁的芬芳。 驀然發(fā)出清越的長嘯,流露出深切的思慕, 神女的聲調(diào)凄厲而悲哀,余音久遠悠長。 須臾間眾多的神明群聚而至, 呼引召喚著各自的良友和佳侶。 有的在清流中嬉游, 有的在神水間翔棲; 有的采擷河中的明珠, 有的拾掇青鸞的翠羽。 她引領(lǐng)著魂歸湘南的娥皇和女英, 手攜當(dāng)年漢水之濱的游女, 哀嘆天際的匏瓜和牽牛之星, 如此孤獨飄零,無靠無依! 揚起上衣的衣袂隨風(fēng)飄動, 在長袖的蔭蔽下久久也不離去。 身形的迅疾勝過飛渡的野鳧, 飄逸和靈動宛若神靈。 在浩渺的煙波上足踏微步, 絲襪上沾滿塵埃般的露珠。 一舉一動間不遵循固有的常則, 時若緊急而又時若泰然。 一趨一停也都超乎于預(yù)料之外, 仿佛要遠去又仿佛折返。 顧盼的目光流露出明亮的神采, 光澤泛起于溫潤如美玉的容顏。 口中的言辭尚未吐露, 清新的氣息有若幽蘭。 她美好的姿容多么婀娜, 令我不由為她不思茶飯!
于是, 風(fēng)神屏翳收起了風(fēng)嵐; 水神川后靜止了波濤; 河神馮夷親自擊鼓; 女媧發(fā)出清越的歌吟。 騰躍的文魚,警衛(wèi)著洛神的車駕, 鳴叫的玉鸞,偕同她消逝于煙波。 六龍并駕齊驅(qū), 載著云車從容而進; 鯨魚翻涌于駕乘的兩旁, 水禽翔游于周圍而守衛(wèi)。 就這樣, 越過北方的河洲; 翻過南方的山岡; 扭過白皙的頸項, 回轉(zhuǎn)清秀的明眸。 她開啟朱唇而徐徐對我說話, 陳述彼此交接所涉及的綱紀; 我悵恨于人神之途的懸殊, 可怨身在盛年,卻不能結(jié)為眷侶! 她舉起衣袖淹面悲泣, 一掬清淚沾滿了衣襟。 相會的佳期,從此永絕于世; 一別而異鄉(xiāng),從此永世分離。 “只恨沒有微許的情意來表達愛慕, 姑且獻上這江南之地的明珰; 雖然棲居于幽微的太陰, 此心卻時刻寄托著君王?!?nbsp; 忽然眼前消失了她的身影, 神光泯滅,令我頓然惆悵。
于是我轉(zhuǎn)身走下山陵, 駐足彷徨,眷然留意。 在逝去的形象里遺存著深情, 顧盼和回望間滿懷愁緒。 我期待洛神的冥靈再度顯現(xiàn), 駕著一葉輕舟逆流而行; 舟楫浮于長河卻流連忘返, 綿綿的思戀令愛慕有增無去。 漫漫的長夜究竟何以成眠; 身沾繁露,竟忘卻曙光的來臨。 我命御者重新駕起馬車, 再一次踏上東方的羈旅。 攬起駿馬的轡頭,舉起飛揚的長鞭, 此心卻悵然盤桓而無法分離。

《洛神賦》是黃初四年(公元223年)曹植在京師洛陽朝覲后,東歸封地鄄城的途中,路經(jīng)洛水而作。與其名篇《贈白馬王彪》一詩可能作于同一時間。賦中小序的“黃初三年”有可能是在文章流傳過程中出現(xiàn)的失誤,因為黃初年間,曹植只在黃初四年被允許到過洛陽朝覲一次。篇題中的“洛神”,是指傳說中的宓羲氏之女宓(按古音,讀fú)妃。相傳宓妃溺死于洛水,化為洛水之神。
關(guān)于《洛神賦》的立意,流傳最廣的一種說法是“感甄說”。此種說法認為,《洛神賦》是曹植為紀念自己所愛戀的甄皇后而寫。李善注《文選》曾提到:曹植曾追求甄逸之女而不得,此女后來被曹丕納為妻子,曹植心甚不平。黃初年間,曹植入朝,曹丕將甄后的玉縷金帶枕贈給曹植,曹植見枕,不禁悲傷而泣。而此時甄后已為郭后讒死。曹植離京返回封地鄄城,途經(jīng)洛水,思念甄后,忽見女來,自云:‘我本托心于您,其心不遂。此枕是我在家時的從嫁之物,以前給五官中郎將,現(xiàn)在給您……’言畢,遂不復(fù)見。所在遣人獻珠玉給曹植,曹植解下自己隨身的玉佩回贈,悲喜不能自勝,于是寫下《感甄賦》。明帝見文,更名為《洛神賦》。
對于這種“感甄說”,明清兩代的很多學(xué)者都表示懷疑,認為這一種說法既不合常情,又不合史實,是好事者的附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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