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樸民:當下史學研究存嚴重“誤區(qū)” 宏大敘事被排斥2017年05月22日 13:38:10 原標題:告別邊緣化的史學研究 在當下中國,歷史學的角色與地位處于某種尷尬的境地:一方面大學歷史系門可羅雀,歷史學學術(shù)專著少人問津;另一方面歷史題材的影視劇充斥熒屏,大話歷史的作品風光暢銷。當今歷史學受冷落、被邊緣化的主要根因還得從當下歷史學研究自身上去尋找。我個人認為,正統(tǒng)嚴肅的歷史學研究之所以遭遇瓶頸、寂寞孤獨,致命的是理念上的偏頗與方法上的錯謬。也就是說,研究宗旨與原則存在著明顯的問題,在渾然不覺中進入了嚴重的“誤區(qū)”,茲簡單列舉如下幾個。 追求虛幻的絕對“真實” 歷史研究的核心意義之一是求“真”,然而,由于歷史時空隔膜的存在,決定了所謂求“真”往往耽于一廂情愿式的幻想。盡管以德國蘭克為代表的考據(jù)學派一再強調(diào)歷史學應(yīng)以事實為依據(jù),主張歷史研究應(yīng)“客觀如實”,“據(jù)實記事”,所謂“不是我在說話,而是歷史在借我的口說話”,認定歷史研究的唯一目標乃是“積累準確的知識”??墒?,事實上由于歷史本身的復雜多樣性,歷史記錄者主觀認知能力與價值旨趣的差異性,今天的歷史學者在接受相關(guān)歷史信息時,本來已是殘缺不全或真?zhèn)位祀s的了。在這樣的條件下,“客觀如實”、“據(jù)實記事”云云,不過是可望而永遠不可相即的理想憧憬。“不溢美,不隱惡”作為理想的原則以及努力值得敬重和效仿,可是作為操作的實踐則不免捉襟見肘,遙不可及。 其實,正如柯林武德為代表的思想學派所強調(diào)的:“一切歷史都是思想史”, “一切歷史都是當代史”,任何我們所能接觸到的史前陳跡,都被賦予了記載者與研究者的主觀色彩。所謂歷史的真實僅僅是指主觀的真實,而絕不可能是完全客觀的真實,只能有近似真實與邏輯真實。遺憾的是,占據(jù)我們史學界的主流的,是認同蘭克學派的“史料學派”,信奉的是汲汲還原于真實歷史的戒律,既然要恢復所謂的“絕對真實”,那么就只能“上窮碧落下黃泉”式地搜集資料,在此基礎(chǔ)上堆砌資料,“考鏡源流”,于是乎“史料即史學”的提法受到熱情追捧,饾饤考證的途徑成為最高規(guī)則??蛇@樣一來,歷史學的敘事手法就不能不沉悶枯燥,歷史學的表述形式就不能不僵硬刻板。歷史學的真正價值之所在——生存方式與政治智慧就完全被沖淡乃至淹沒了,歷史研究也只能成為極少數(shù)“小眾”的圈內(nèi)“游戲”,這就與普通人劃清了界線,排斥了更多人的參與。由此可見,追求絕對真實的迷思,使得歷史學的活動空間受到人為的逼仄,與整個社會產(chǎn)生疏離排斥,這顯然是歷史學研究宗旨偏頗而導致表述形式艱澀,無法擴大受眾的基本原因。 排斥合理的宏大敘事 輕視理論思維,滿足于對具體歷史現(xiàn)象的詮釋,導致史學研究在選題上的瑣碎化,從而使歷史研究被社會邊緣化的危機日益嚴重。自上個世紀80年代以來,我國史學界積極借鑒西方年鑒學派“新史學”的理論方法,極大地拓展了歷史學領(lǐng)域的研究空間,深化了對諸多歷史對象的認識。由此,社會史、環(huán)境史研究熱潮逐漸涌動,經(jīng)濟史、心態(tài)史、人口史、家族史、婦女史、疾病史、災害史、村社史等新的研究領(lǐng)域日益興起并不斷拓展,并產(chǎn)生了一批新的研究成果,且呈現(xiàn)出方興未艾的態(tài)勢。 但受年鑒學派第三四代史家的影響,我國的社會史研究同樣也出現(xiàn)了某種“病態(tài)”。一些論著著眼于對一個村莊、一個家族、一種疾病的探究,忽略了對社會歷史背景的參照,顯示出瑣碎化、細微化的趨向,常常是“一葉障目,不見泰山”,限制了人們對歷史整體的認識,特別是限制了人們對具有規(guī)律性的重大歷史問題的探討。 在歷史學研究的選題中,一些學者只看重對枝節(jié)性歷史現(xiàn)象的考證或描述,而輕視甚至否定對歷史規(guī)律和重大問題的考察,這就有可能使得歷史學研究迷失方向,嚴重削弱歷史研究的學術(shù)價值與現(xiàn)實意義。例如,在上個世紀八九十年代,表面上看起來文化史與社會史研究成為了時髦,可實際上文化史往往陷入云山霧罩的困境,而社會史則不免有雞零狗碎的譏誚。很顯然,輕視理論思維,只滿足于在歷史學甚至其各級分支學科內(nèi)部討論一些過于枝節(jié)性的問題,其結(jié)果是使歷史研究日益被社會邊緣化,歷史學的價值嚴重失落,其影響更趨式微。當我們的研究對象日益局限于男人的胡子、女人的小腳之類的考證描述時,社會自然要使歷史研究邊緣化,歷史學遭到冷落便絲毫沒有什么可奇怪了。 陷入思想方法論上的片面性泥淖 這種思想方法上的片面性就其表現(xiàn)形式而言是多種多樣的。具體來說,它表現(xiàn)為: 一是觀念上的唯“新”是尚,唯時是趨。創(chuàng)新是史學研究進步的重要動力,但是,史學研究中的創(chuàng)新必須具備兩個最基本的條件:一個是要符合歷史實際,以史實為依據(jù);另一個是要正確對待傳統(tǒng),尊重前人已有的成果。目前史學界某些同志在創(chuàng)新問題上陷入誤區(qū),正是違背了史學研究創(chuàng)新的正確宗旨,為“新”而新,所謂“語不驚人死不休”,一味地標新立異,不加區(qū)別、不加分析地做對傳統(tǒng)定論的翻案文章,虛張聲勢,強詞奪理,過去肯定的歷史事件、歷史人物,則千方百計否定之;過去否定的,則挖空心思加以開脫、粉飾和美化,包括對以往的學術(shù)積累予以基本否定。 二是方法上的照搬套用,唯洋是取。對新的理論、方法,常常是趨之若鶩,機械照搬,對比較傳統(tǒng)的研究方法不屑一顧。動輒用各種時髦新潮的方法手段去解決并不深奧的問題,用所謂“后現(xiàn)代”的語言釋讀各種歷史文化現(xiàn)象,將簡單問題復雜化。其實這樣做的效果并不一定理想。如有的原本很見功力的社會史研究專著,由于過多地追求方法論的創(chuàng)新,文字表述過于西化,在某種程度上反而成為了累贅,減弱了自身的學術(shù)價值與傳播功能。 三是表述上的以點代面,以偏概全。缺乏全面系統(tǒng)的觀點,攻其一點,不及其余,一些提法也不夠嚴謹,存在著可供商榷的巨大空間。例如,近年來地下文獻的出土和刊布,對于先秦兩漢思想學術(shù)史的研究無疑具有重大的推動意義,但這是否意味著可以全面重寫中國思想學術(shù)史,則是值得討論的。 執(zhí)迷于所謂的“科學”規(guī)范 歷史學研究當然要秉持科學的態(tài)度與方法,然而,這并不意味著必須完全排斥藝術(shù),杜絕合理的想象與一定的虛構(gòu)。中國古代的史學傳統(tǒng)之一,就是提倡“文質(zhì)彬彬”,主張“文史不分家”。因此,膾炙人口的經(jīng)典歷史巨著,如《史記》、《左傳》等,都不乏用文學語言來做揣摩性質(zhì)的細節(jié)刻畫或氣氛烘托。而正因為有這種渲染性的描繪乃至夸張,整個歷史的場景才鮮活起來,歷史的情節(jié)才生動飽滿,歷史的人物才有血有肉,充滿了抒情式的詩意,使得人們在了解歷史知識,獲取歷史智慧與啟迪的同時,盡情享受歷史本身所蘊有的美感與魅力。應(yīng)該說:這類推理性只具有歷史邏輯真實意義的文學性渲染或刻畫,是沒有十分的科學或事實依據(jù)的,換言之,是不盡科學理性的。如《左傳》中關(guān)于鉏麑放棄刺殺趙盾計劃觸槐而死的記載,從科學實證的角度看,顯然有問題。因為鉏麑自殺前的復雜心理活動,不可能有旁人作證,更不可能是史官的現(xiàn)場記錄,然而這并不影響史書作者作自己的推斷:既然有機會下手刺殺而自動放棄,并頭撞大槐樹而身亡,那么就可以想象殺手死前的心理活動:“歸而嘆曰:不忘恭敬,民之主也;賊民之主,不忠;棄君之命,不信。有一于此,不如死也”(《左傳·宣公二年》)。這種事實或許是杜撰,但邏輯推理上卻無礙成立,這就是歷史研究中的藝術(shù)維度與空間。這當然不是科學實證,而是藝術(shù)虛構(gòu)??汕∏∫驗橛辛诉@種虛構(gòu),《左傳》、《史記》才成為了不朽的史學巨著,而不是像《春秋》那樣,僅僅是所謂的“斷爛朝報”(《宋史·王安石傳》)。所以,一味強調(diào)所謂“科學性”、“實證性”,在歷史研究中是有局限性的,而只有在基本尊重科學實證的前提下,運用文學的想象,藝術(shù)的虛構(gòu)等手法,才能保證歷史學擁有強大的生命力,才能真正吸引人、打動人,從而最大限度擴大受眾,避免被邊緣化。說到底,這就是《史記》、《左傳》等曠代經(jīng)典與《三朝北盟會編》、《宋會要輯稿》等普通史料叢書之間的區(qū)別之所在。 可是讓人感到惆悵的是,多年來我們的史學研究太講究內(nèi)容表述上的理性科學了,冷靜嚴肅得令人窒息,完全排斥了文學的想象、藝術(shù)的夸張,于是乎,研究成果總是千人一面,枯燥乏味。讀這類“成果”,不要說一般大眾唯恐避之不及,即使對歷史工作者來講,也是一份苦差事,同樣興味索然,昏昏欲睡。這就是當今歷史學不受人歡迎的重要原因之一,而這很顯然是單純講求所謂“科學性”所產(chǎn)生的弊端。 當今歷史學研究遭遇危機,面臨挑戰(zhàn)的原因,當然不僅僅是緣于上述幾個“誤區(qū)”,但是這些“誤區(qū)”的存在與制約,卻的確是影響到了歷史學的健康發(fā)展。要讓歷史學重新走向社會,融入今天的生活,就必須正視這些誤區(qū),走出這些誤區(qū)。
黃樸民,中國人民大學教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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