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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介紹 鄒傳安:字書靖,齋號“知止”,1940年生,湖南省新化縣水車鎮(zhèn)人,職業(yè)畫家。自幼習畫,長期致力于工筆花鳥畫的研究與創(chuàng)作,功力深厚,藝術(shù)語言豐富。獨創(chuàng)大面積潑彩與工筆畫結(jié)合的形式,使工致的物象與元氣淋漓的背景完美吻合,開拓了工筆花鳥畫的新境界。 寫意與工筆——或可稱具象與抽象,有無高下難易?作為同一專業(yè)的兩種形式,如此提問似乎有點幼稚,但現(xiàn)實中,往往彼此都不無“文人相輕”的情況。 繪畫來源于人對大自然的感動,來源于人對闡述自身生活記憶的意愿。初無技術(shù),漸具法理,遂至泛濫。所以無論國畫或西畫,都有一條極為相似的發(fā)展道路:不象、象、不象、或可稱抽象、具象、抽象。最先的抽象,是未掌握繪畫技能之前的抽象,可稱被動抽象,后來的抽象,是掌握了造型技能之后的抽象,可稱主動抽象,無論所謂古典、現(xiàn)代、后現(xiàn)代或后后現(xiàn)代,并無太多區(qū)別,都在此范。 中國的寫意,相對于工筆而言,旨在簡化繪制程序和物體細節(jié),突出神態(tài),借助筆墨宣紙的不二功能,產(chǎn)生水墨互動的特殊審美,稍異于廣義的抽象藝術(shù)。上乘的寫意與上乘的工筆一樣,都是中國民族文化特立獨行的典型體現(xiàn),都有強烈的藝術(shù)感染力。韓熙載夜宴圖與梁楷的潑墨仙人圖各具妙理,各有妙趣,都有難以企及的專業(yè)高度。對于畫家來說,不論所習專業(yè)為何,都須先有畫得“象”的硬功,所謂“象”者,不獨形也,不獨神也,兩者須并重。唯形者神之所憑,兩者又各有先后不同。形可習而致,神須悟乃得;形應勤練,多畫可到,神須蒙養(yǎng),廣讀方知;形可授受,神唯才識,各有秉賦不同,此實不論工、寫之通理也。工筆畫特須留心以形養(yǎng)神,工中有寫,寫意畫應知神附于形,寫中見工,各有側(cè)重而矣,舍此而奢談畫理,非止欺人,亦自欺也。 古今習畫之人,“半桶水”所在皆有,作寫意者,形且未辨,輒肆言“神似”;習工筆者,初知涂抹,即兼具“形神”。由此可知,不論工寫,欲求真諦,都非易事,而泛稱畫家,游走盜名,都非難事,并無軒輊。 有人認為,作畫難簡易繁,故簡勝于繁。鄭板橋說“少少許聲勝多多許”,有一定道理,但是否便可以此評判作品高下?肯定不能。 簡固然好,繁亦無妨,都須經(jīng)營得當,否則都不好。倪云林的容膝齋圖與范寬的溪山行旅誰好?由筆墨看各有妙處,由畫面效果看都有可取,然由經(jīng)營匠心,技巧技法的專業(yè)高難度看,無疑溪山行旅更難達到,畫中行旅車馬,流泉樹石,各色道具的佈置刻畫,精準而生動,主峰高聳重厚,直有泰山壓頂之勢,非唯極中國山水技法之妙,實已盡大自然真山真水之幽渺雄奇,久坐畫前,細細品味,不覺我亦置身畫中,得窺古人之生活情狀與生存環(huán)境,千載之下,何可多得?此等境界,實為容膝齋圖所無,亦非僅僅踈淡簡約,筆墨趣味可以達到的。作為一種藝術(shù),一種文化載體,沒有相應的專業(yè)高度、難度,不足以令人敬畏和向往,畢竟不止于“逸筆草草,聊遣性情”而矣??偸欠焙喍柬毥?jīng)營得體,當繁則繁,宜簡則簡,各有所取,不必刻意。 文學、影視作品之所以能打動讀者、觀眾,賺得笑聲和眼淚,是因為有跌宕起伏的故事情節(jié)、矛盾沖突,有真實的生活場景,使讀者感同身受,這些都須要精致入微的生活細節(jié)和纖毫畢現(xiàn)的客觀景象,同樣,繪畫依然離不開細節(jié),不論寫意和工筆都如此,而工筆尤其如此。工筆而離開細節(jié)的刻畫或缺少刻畫細節(jié)的素養(yǎng)、技能,必流于空乏平淺,不耐玩味。時或有理執(zhí)一端的畫家,往往忽略細節(jié)的審美價值,無心把握細節(jié)的刻畫;又有人認為拘泥于細節(jié),會影響大局和格調(diào),實屬未能領(lǐng)悟“頰上三毛”之妙,辯證細部和整體的關(guān)系,甚或因技藝不逮而自我解嘲。要之,細節(jié)必須融入整體,與全幅手法趨同,不使兀然獨細,則必無有礙大局之理。 常聽人說起書畫作品的“雅”與“俗”,據(jù)說這不僅關(guān)乎書畫的高下,還應被看成“匠”與“家”的分界線,所以自古以來,書畫家們對此特別在意。宋人韓拙就說過:“作畫之病者眾矣,惟俗病最大?!鼻迦松蜃隍q說:“畫俗有五,格俗、韻俗、氣俗、筆俗、圖俗。千篇一律者曰格俗,無從尋其筆墨之趣者曰韻俗,筆墨窒滯、墨氣昏暗者 曰氣俗,妄生圭角、故作狂態(tài)者曰筆俗,專取諛頌繁華、不入詩料者曰圖俗?!备瞪教貫榇酥更c迷津:“寧拙勿巧,寧丑勿媚,寧支離勿輕滑,寧直率勿安排?!蔽叶颊J同,但細思之下,這類主張似乎仍屬某種感覺,難于量測,尤其是面對某些大名頭,老作者的成熟作品,更難把握。書法自二王一脈下來,趙孟頫、董其昌輩,其專業(yè)成就與理論建樹,都有很高的成就和代表性,足堪師范,但早在清初,傅山就直批趙字“熟媚綽約,自是賤戀”,批董字“好好筆法,被一家寫壞”。直至今天,猶有人襲其餘唾,目趙、董為俗書、奴書;顏真卿的楷書,剛健寬博,重厚沉穩(wěn),無論用筆結(jié)體,都有他鮮明的個人風格,世為圭臬,習字之士由此登堂入室者,代不乏人,而朱元璋卻認為“顏魯公行字可教,真便入俗品”。有“黃家富貴”之稱的宋初院畫代表人物黃荃的花鳥畫,于本朝就有斥其“雖富艷皆俗”者;趙昌以善寫生著稱于當時,亦被斥為“殆若女工繡屏障者”。清季郎士寧,近人劉奎齡,我于早歲初見其作品,即為之傾倒,尤其后者,造物之精,使色之妙,作品之和美,兼有中西繪畫之長,前無古人,較之同時的南陳北于,足可鼎立而毫無愧怍,故在撰寫“工筆花鳥畫技法”一書時,亦舉其為專業(yè)典范之一,當時就有朋友表示質(zhì)疑和反對,認為“不中不西,圓熟甜俗,非中國畫正宗,你怎么可以寫他”?諸如此類的認知,是否純粹美學意義上的觀點,還是夾雜著個人偏好與門戶之見,著實令人困擾。理論有時又像是一種時尚,比如上世紀五、六十年代,強調(diào)文藝為工農(nóng)兵服務,為政治服務,走群眾路線,一時間,“雅”成了被口誅筆伐的“資產(chǎn)階級思想”,理論全往普及化、大眾化方向鼓動,理論家們照樣講得頭頭是道,至八十年代以后,逐漸乾坤倒轉(zhuǎn),“俗”又成了必除的丑陋。 大抵中國書畫理論所強調(diào)者,說白了,無非經(jīng)營不須過分完整,色彩不能太偏亮麗,物象不能過求真實,創(chuàng)作態(tài)度不用太認真,甚至擁有的讀者也不能太廣范,否則便是匠氣、雕琢、甜俗、媚俗。趙、董的挨批挨眨,也無非就是字太美了,用筆用墨太完善了,不該普通人也喜歡。這都是些什么尺度?需要擯棄的正是著意追求的。筆者衰矣,無緣廣就于方家,然習畫以來,于此二字未甞少聞,亦未甞少懈,終止?jié)鞅€而矣。雖然如此,猶自以為真雅還是應該追求的,真俗仍是須得避免的,分寸只在一“真”字。許多過高之理,過玄之論,不願多聽,亦不欲癡想,心知若無過硬的技能,深邃的學養(yǎng),淡泊的心態(tài),超邁的才識,則求雅亦俗,反之,雖俗亦雅。 是真畫家,且走自己的路,無須顧盼。 “技”之意涵極廣,凡一切持以造物成事的手段,都可謂之“技”,是業(yè)者謀身養(yǎng)家、課徒會友的資本;“道”之意涵隱而大,董仲舒說:“道之大,源于天”。凡一切純天然、非人意的物質(zhì)存在及其轉(zhuǎn)化、運行軌跡,或雖由人意而侔契于天然者,都可謂之“道”。道實則存在于人們耳目所接,身心所及的方方面面,所以孔子說“道不遠人”。會心者動止皆道,無心者覿面不侔。 就書畫藝術(shù)而言,“技”是一等級,“道”是一等級,二者差距不可以道里計。停留于技的,作品亦不無可觀,而當技與天合,物與心謀之際,其作品乃別具一種惕己暢人的魅力,則“幾近于道”矣。如庖丁解牛,文惠君得養(yǎng)生之意;油翁注瓶,陳堯咨哂射技非技。而書畫之道本源乎技,無技無由入道,這是常識。按說技愈進者道愈近,然由歷史的進程以觀,卻有一種現(xiàn)象令人困惑,書法由篆至隸至楷至行草,每變體之初,都氣象古淡,格局率真,長短小大參差變化,依勢而出,盡得天趣。嗣后漸趨規(guī)范,呆象乃見。大篆在甲骨、鐘鼎,最為奇拙,至石鼓,已稍趨均整,至小篆,則范如隊列;隸在漢,多剛健恣縱,“石門頌”、“楊淮表紀”最為雄肆,三國以后,漸轉(zhuǎn)秀弱;楷在六朝也恣任寬舒,至隋已漸次規(guī)范,至唐乃如“布祘”矣。大約技藝在成熟過程中,法度漸繁,束縛既多,削足適履,在所難免。 繪畫亦同,原始人、山頂洞人所作巖畫、崖畫,全無法則,一切唯慿心性,信手涂鴉,即時即事,天機盎然,某些當代藝術(shù)猶仿佛其儔。降及先秦、戰(zhàn)國,畫像磚、瓦檔、墓室壁畫,馀韻猶存,至漢漆畫、帛畫,雖漸趨繁富,猶自流轉(zhuǎn)飛動,不為現(xiàn)實所約束。自南齊謝赫“六法”以降,至于唐宋,體法大備,技趨成熟,“術(shù)”的魅力盡顯,而秦漢以前的天真爛漫,則漸行漸遠,終至蕩然無存。元明以來至于當代,筆法、墨法、山石、人物法、花卉翎毛法、蘭竹樹石法,以及透視、解剖、光線、色彩諸法,絲分縷析,汗牛充棟。正所謂“其分也,成也;其成也,毀也”。習者倦于記頌,踐者厭其紛沓,于是有人“絢燦之極,復歸平坦”,有意規(guī)避種種束縛,傾心于“不似之似”,玩起了意象化,符號化,甚至行為化,然距質(zhì)樸天然已愈遠,人自為陣,聚頌紛紜,好惡之別,迥然天圵。進于道乎?遠于道乎,不知也。 然則技之精進必致道之銷殞,技之展現(xiàn)必致道之隱微乎?曰:當不至此。手恃精技之至者,必由形體精神之至誠而來,人在學習階段,心無旁騖,用心于技,登于絕頂,已與道合;在創(chuàng)作階段,忘乎我存,不知物在,以絕世之技,造心物一元,技在于斯,道亦在斯也,應是益彰而非相礙。 記得小時候家住木屋,常愛癡看其結(jié)構(gòu),細數(shù)梁、檁、椽、柱之間的相互支撐與制約,力學與美感的對接翕然合拍,感嘆木工的精準計祘和紋絲不誤的操作。其后常因出差之便,得睹各地不同風格的古筑,更訝異于木材可以有如此作用,木工可以做到如此美妙。其后看了北京故宮,乃驚嘆人間真有“天堂”,巍峨的群落,組合得如此天衣無縫;巨大的庭園,設計得如此固若金湯,無論從高處俯瞰其整體,還是由遠處縱覽其層次,都是那樣完美到絕佳,與內(nèi)部的迂回深邃,絕倫華美,渾然符契。天造地設,荘嚴雄偉。當年踞此者的風儀萬方,不測天威,猶自赫然眼前。這已經(jīng)不是簡單意義上建筑學、美學、攻防學的組合了,而是人的意志與大自然無所不包的絕佳吻合;不僅是技與術(shù)的建筑典范,而是人類心靈與自然造化融匯而成的圖騰;不僅是“此曲只應天上有”的不可再現(xiàn),還有天之驕子的高不可及,凜然無匹的威重,這也應該是“技”與“道”合的典范。 人類文明在不斷進步,當世的藝術(shù)水準,自然不是原始巖畫可以比擬的,但凡事得失相生,一方面的進化,會導至另一方面的退化,無論自然領(lǐng)域和人文領(lǐng)域都一樣,所以一千六百年前的敦煌,依然是當代畫家取之不盡的寶庫,不少卓越的大家都曾長住洞窟臨摹研究,僅管其間所有作品,都是當時不知名的工匠所為,他們并無理論修養(yǎng),也不知甚創(chuàng)作規(guī)律,只是運用師徒相傳的基本技能,專致地表現(xiàn)宗教教義,或者,這便近乎荘周所謂“已而不知其然,謂之道”。 “多言數(shù)窮,不如守中”。五問之謂,實則無謂,人老話多,顧自絮叨而矣。 五問者無問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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