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邢岫煙這個姑娘出場時并不驚艷,她和寶琴、李綺、李紋四個人一起,在賈府“有朋自遠(yuǎn)方來,不亦樂乎”的鬧哄哄中集體亮相,宛如美少女組合,被眼高的晴雯喻為“一把子四根水蔥兒”。寶玉在見過她們后回到怡紅院跟襲人感嘆:“你們成日家只說寶姐姐是絕色的人物,你們?nèi)缃袂魄扑@妹子,更有大嫂嫂這兩個妹子,我竟形容不出了。老天,老天你有多少精華靈秀,生出這些人上之人來!”,需要注意的是,他對另外三個姑娘贊賞有加,卻對岫煙只字未提,可見她的外表,并未給人留下深刻的印象。 不是她不美,而是其她三位的實力都太強,跟她們站一起,分組上比較吃虧。特別是寶琴,美得空前絕后,把寶釵都比下去了,賈母一見就愛不釋手,逼著王夫人認(rèn)了做干女兒,她太過耀眼的光芒,完全遮住了岫煙的存在。如果要給岫煙的姿色評級,應(yīng)在上乘中較為靠后的位置,相當(dāng)于學(xué)生成績單中的“A-”。 同是串親戚,其她三位美眉皆是路過小住,家里都是非富即貴。只有岫煙,是日子過不下去了跟著父母來投奔姑母的。這樣的身份,平白又矮了一截。據(jù)她的叔叔邢傻舅有一次吃多了酒抱怨,說是家里原來也是有些底子的,都讓邢夫人出閣時帶走了,現(xiàn)下把持著不放,要也要不出來,弄得有冤無處訴。且不說真假,就算是真的,清官難斷家務(wù)事,又時過境遷,怪只怪自己不中用罷了。 邢傻舅是薛蟠的酒肉朋友,是個很不入流的酒鬼。那岫煙的父母怎么樣?書里雖然沒有明說,也和明說差不多了,借鳳姐兒的眼光露了一句:“冷眼敁敠邢岫煙為人,竟不像邢夫人及他的父母一樣,卻是溫厚可疼的人。”這一句話,就把他父母之為人交代了個七七八八;邢夫人這個姑母就更不用提了。這群長輩,每個人都忙著替自己打算,沒人顧得上關(guān)心她。 人們先入為主地將岫煙歸到了邢夫人陣營,對她持保留觀望態(tài)度,甚至還有些不待見。一無驚人的美貌,二無顯赫的家世,三無親人的疼愛,岫煙這個“三無”女生,就是在這種眼光里,入住了大觀園。 慘是真慘。 因為她是邢夫人的內(nèi)侄女,鳳姐兒便耍了個滑頭,安排她和迎春一起居住,反正迎春是邢夫人名義上的女兒。 “倘日后邢岫煙有不遂意的事,縱然邢夫人知道了,與自己無干?!庇辛耸乱操嚥恢?/span> 迎春用興兒的話說就是個“二木頭”,是個會出氣的死人,自己尚還被下人們欺負(fù),對邢岫煙何談庇護?岫煙住在迎春房里,一個月統(tǒng)共二兩銀子,她要先拿出一兩來接濟父母,剩下的一兩,要隔三差五拿錢給嘴尖性刁的下人們打酒買點心,以求換得一點太平。 下雪天眾人賞雪,大家紛紛穿上避雪之衣,不是猩猩氈就是羽緞羽紗,齊刷刷一色兒的大紅色,站在雪地里好不齊整壯觀。特別是林黛玉,她穿的是“掐金挖云紅香羊皮小靴,罩了件大紅羽紗面白狐貍里的鶴氅,”紅衣紅靴,頭上又戴著雪帽,十足一個可愛的紅色洋娃娃。 也有例外,李紈和寶釵穿得相對素凈,但保暖性一點不差:一個是哆羅呢,一個是做工考究的鶴氅。湘云和寶琴,有老太太特別關(guān)愛:給湘云的是一件“貂鼠腦袋面子大毛黑灰鼠里子里外發(fā)燒大褂子”,簡而言之就是給了件上好的貂皮大衣;給寶琴的更絕,是一件金碧輝煌的斗篷,這是老太太壓箱底的好東西,沒舍得給寶玉倒給了她,竟然是野鴨子頭上的毛織的,放到今天應(yīng)該算是一件限量版的天價羽絨衣。 一個比一個暖和,一個比一個奢華,仿佛是在開一場名媛冬季時裝發(fā)布會,爭芳斗艷,目不暇接。 最最例外的,是“三無女生”邢岫煙,因為只有她沒有防寒服,“仍是家常舊衣”,凍得“拱肩縮背”。在那些天之驕女們面前,她活像一只可憐的丑小鴨。 那天還發(fā)生了失竊事件.平兒的蝦須鐲丟了,人們把岫煙的丫頭定為頭號嫌疑人,理由是她家“本來又窮,只怕小孩子家沒見過,拿了起來也是有的。”這話聽起來實在太欺負(fù)人,仿佛貧窮是原罪。好在后來查明是寶玉房里的墜兒偷的,才還了岫煙一個清白。 老太太曾說府里人是“一個富貴心,兩只體面眼”, 別怪他們勢利,勢利原本就是人性的一部分。也不用替貧窮辯解,在一定層面上,貧窮代表著不僅是低賤,還有低能。當(dāng)富人們用居高臨下的眼神打量窮人時,那種骨子里的懷疑是藏也藏不住的。亦舒在《喜寶》里說:“窮人受嫌疑是很應(yīng)該的?!?/span> 寶玉過生日宴請群芳,請這個請那個,三姑娘云姑娘琴姑娘寶姑娘林姑娘,都是能詩能文的,邢姑娘也能,卻沒有請。他并沒有把她劃在自己的圈子里。 她原本就不屬于他們的世界,只是一個寄身者。 那呵護至周的幸福是他們的,不是她的, 那恣意揮灑的青春是他們的,不是她的; 那神采飛揚的快樂是他們的,不是她的。 多年以后,當(dāng)寶玉湘云們老了,回望曾經(jīng),大觀園里的生活應(yīng)恍若夢幻,美麗如繁花錦繡,快樂得不真實。而當(dāng)時的岫煙,卻仿佛是那段錦繡生活的褪色邊角料,與他們格格不入,無法縫接。 他們也一定忘不了:那位開頭潦倒的姑娘,后來嫁入豪門做了少奶奶,配了一位“才貌仙郎”,完成了自己的一次人生逆襲,不聲不響地華麗轉(zhuǎn)身,飛上枝頭做了鳳凰。 這是大觀園版的灰姑娘故事:邢岫煙被薛姨媽看中,賈母做媒,嫁給了寶釵的堂弟、寶琴的哥哥薛蝌。薛家有根基,是大富之家,這位薛蝌,模樣俊秀,人品端方,是紅樓夢里數(shù)一數(shù)二的好男子。 紅樓夢里,嫁得如意的女兒并不多,元迎探惜這四位,迎春嫁給孫紹組被虐待致死;探春名為王妃,實為頂包遠(yuǎn)嫁;惜春干脆做了姑子;元春嫁的是當(dāng)朝天子,說起來風(fēng)光,但也是滿肚子委屈,稱皇宮是“不得見人的去處”,幸福指數(shù)也不高。剩下的黛玉寶釵湘云,結(jié)局更令人唏噓慨嘆。而嫁給薛蝌的岫煙,就算后來四大家族一損俱損,但是想來有愛人陪伴的生活,也不會差到哪里去。比較一下,她還算是命好的。 人們總習(xí)慣于評論命運,尤其是對那些能過得幸福的女人,喜歡以“命好”一言蔽之。他們忽略了,那些過得好的女子,首先是自己足夠好,才配得到好的人生;其次自己足夠強,才能把握住好的命運。 走近岫煙才會發(fā)現(xiàn):正是她身上諸多美好珍貴的品質(zhì),才成全了她自己的人生。 “岫煙”這個名字,起的就好:“云無心而出岫”,遠(yuǎn)處山巒上的一抹云煙,輕靈飄逸,若有若無。曹公能起這么別致優(yōu)雅的名字給這個女子,她云煙一樣的氣質(zhì),一定給他留下了別樣印象。女人再美,沒有氣質(zhì),便少了底蘊;若有了氣質(zhì),便能彌補外貌上的稍稍不足,雖沒有懾人的美,卻既見之忘俗又宜家宜室。想來岫煙,正是這樣的氧氣美女。 曹公借寶玉的眼寫她走路:“顫顫巍巍迎面走來”,她的原型也許是個踩著花盆底的旗裝女子,也許是個漢族女子但卻裹了腳——總之,岫煙施施然走路的樣子一定讓他印象深刻,不同于老頭老太太衰老式的“顫顫巍巍”,她的顫顫巍巍充滿了搖搖擺擺弱柳扶風(fēng)的美感。 岫煙有一場重頭戲,充分展現(xiàn)了自己的風(fēng)采,這是和寶玉的一場對手戲,還穿插了一個人——妙玉。 在沁芳亭前,寶玉把妙玉的“檻外人”帖子拿給岫煙看。岫煙一眼就看穿了妙玉的矯情,話語間流露出對妙玉的知之甚深,又帶出點小小的不以為然。當(dāng)寶玉急著替妙玉辯解說她是“世人意外之人”時,岫煙的表現(xiàn)很有意思:她“且只顧用眼上下細(xì)細(xì)打量了半日”,這種上下打量帶著饒有興味的探詢,因為作為妙玉的閨蜜,她已經(jīng)看明白了,寶玉正是妙玉的春閨夢里人。隨即她教給寶玉回帖要自稱“檻內(nèi)人”,小小地施以援手,飄然而去。 “迎面顫顫巍巍”的高挑印象在寶玉心理上又一次得到印證:岫煙對寶玉,在精神上真還有幾分俯視的意味。她冰雪聰明,完全看得懂寶妙之間的微妙感覺,在她超脫的一笑面前,這二人在文字上玩的那點小把戲顯得特別幼稚。 同時,面對賈家這樣一個富貴逼人的家族,棲身于其中,一般人很難做到心平如水,連黛玉那么高的出身,都要時不時多心一下。但是岫煙就做得到,她既不刻意逢迎,也不自卑避世,不溫不火坦然以對,既不曾低了架子,也沒有失了禮數(shù),時時處處都大方舒展、姿容秀逸。 沒有因為下雪天少了一件雪褂子就不出門,叫賞雪就賞雪,即使凍得哆嗦也從頭到尾地奉陪。 沒有因為身旁諸位是名門閨秀就氣短,叫寫詩就寫詩,得了“紅”字賦紅梅:“看來豈是尋常色,濃淡由他冰雪中”,詩如其人,一派隨遇而安的姿態(tài)。 沒有因為面對的是同齡男子就行動瑣碎,叫指教就指教,不卑不亢,寶玉忍不住贊她“舉止言談,超然如閑云野鶴?!睍r,她連謙虛之詞都未有一句,照單全收。 一個小門小戶的姑娘身上,天然流露出一副大家閨秀才有的氣度,怎不令人刮目相看? 越讀越覺得:岫煙不光是“好”,還很“強”。內(nèi)心強大之人,往往面目溫和,心境穩(wěn)定,不見得非要張牙舞爪鋒芒畢露,相反,那樣極可能是色厲內(nèi)荏的表現(xiàn)。岫煙平和淡然,從不無故尋愁覓恨,跟那些為賦新詞強說愁的孩子比起來,委實不在一個段位上。 原來,她不屬于他們的世界,是自有自己的另一個世界。 一開始還怕惹麻煩的鳳姐,到后來放下了戒備之心,對她倒比別的姊妹還要多疼些。平兒看到她沒有雪衣,特意送了一件大紅羽紗的給她。看到她的難處,寶釵“暗中每相體貼接濟”,還不敢讓邢夫人知道。 縱然她們是出于同情,但是這同情里也有敬惜的成分。 直至有一天,命運的大手將她從窘迫中徹底打撈了出來:“因薛姨媽看見邢岫煙生得端雅穩(wěn)重,且家道貧寒,是個釵荊裙布的女兒,便說與薛蟠為妻。”又覺得薛蟠實在太差,別白瞎了人家岫煙。躊躇之際,想到薛蝌未娶,覺得這二人怎么看都般配,“是一對天造地設(shè)的夫妻”。看來富人家娶妻也不見得一定要挑門第,只要姑娘自身條件夠好,他們一樣趨之若鶩。如果自己的兒子配不上人家,照樣會自慚形穢。而薛蝌,因為之前見過岫煙,彼此印象很好,十分合意,遂定了下來。這正是“我要足夠好,才能遇見你”。 一樁美好婚姻的開頭就是如此吧:你喜歡我,而我也中意你,還得到了周圍所有人的祝福。岫煙的婚姻開了一個好頭。 這之后沒多久,寶玉竟然眼望“綠葉成蔭子滿枝”的杏樹,想起邢岫煙,感嘆她擇了夫婿,“世上又少了一個好女兒?!?,從一開始對岫煙的視若無睹到后來的流淚嘆息,岫煙的人格魅力可見一斑。 而此時的岫煙,她沒有像《傾城之戀》里的白流蘇那樣,因為看到了新生活的希望,便解恨又自得的對那幫勢利小人暗自冷笑:“你們以為我完了,早著呢!”跟先前相比,岫煙雖然拘泥了些,但“幸他是個知書達(dá)禮的,雖有女兒身份,還不是那種佯羞詐愧、一味輕薄造作之輩”,照樣寵辱不驚地過活。 她的窮困也還是沒有得到徹底的緩解,手頭還是緊,她拿出平民女兒懂事、能忍耐的特有品性,咬緊牙關(guān)獨立承當(dāng),即便把衣服當(dāng)了也不訴苦不求援,不給迎春添麻煩。寶釵知道后讓她有難處來找她,她低頭答應(yīng)了,但那多半是為了不拂寶釵的面子,并不會真去找,她自有自己的一種尊嚴(yán)。 寶釵看到她帶著探春送的玉佩,竟然拿出大姑子的款兒來,將岫煙教訓(xùn)了一頓,還拿自己做例子:“……-你看我從頭至腳可有這些富麗閑妝?然七八年之先,我也是這樣來的,如今一時比不得一時了,所以我都自己該省的就省了。將來你這一到了我們家,這些沒有用的東西,只怕還有一箱子。咱們?nèi)缃癖炔坏盟麄兞?,總要一色從實守分為主,不比他們才是。”這仿佛是寶釵最討人嫌的一次,滿嘴大道理,其實她是居安思危,有點怕岫煙窮人乍富忘了本的意思。岫煙的性情穩(wěn)定再一次彪悍展現(xiàn),她不辯解,只笑道:“姐姐既這樣說,我回去摘了就是了。”寶釵馬上意識到了自己的過分,忙笑道:“你也太聽說了。這是他好意送你,你不配著,他豈不疑心。我不過是偶然提到這里,以后知道就是了?!?/span> 寶姑娘小題大做,是對另一個階層躋身自己階層后本能的不放心。其實岫煙從小到大,節(jié)儉意識已經(jīng)在骨子里扎實生根,你讓她像寶釵的親嫂子夏金桂那樣,每天殺幾只雞鴨,將肉賞人吃,只單以油炸焦骨頭下酒,這樣的“胡造”她還真不會哩,她擅長過的,正是那種細(xì)水長流的本分日子。 岫煙算不上什么勵志偶像,但是她的故事卻在闡述一個最樸素的道理,這道理古今通用:好飯不怕晚,好貨不怕放。好姑娘永遠(yuǎn)別自輕自賤,就算有一時的不順?biāo)?,只要沉住氣好好生活,不愁沒人愛。要知道你的好,總有人能看得見,而你生命里的峰回路轉(zhuǎn)與風(fēng)清云暖,在你無法預(yù)知的下一秒,會自動地向你靠過來。 |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