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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篇文章都來自《光明日報》( 2017年04月10日 14版) “知行合一”與王陽明的“三不朽” 知行合一、心物一體 王陽明被稱為有明一代氣節(jié)、文章、功業(yè)第一人,被認為是真“三不朽”。但是,和中外許多偉大人物一樣,王陽明也一直毀譽參半。時人斥其“事不師古、言不稱師,專以立異為高”,但不能不承認其事功的卓著;后人言其承朱學之式微鼓吹心學,為統(tǒng)治者另謀思想統(tǒng)治出路,卻不能不承認王學的積極因素。萬歷十二年王陽明獲準入祀孔廟,但在同時入祀的三人中(另外二人為胡居仁、陳獻章),王陽明雖然影響最大、功績卓著,卻爭議最大。而在整個清朝,王陽明及其學說更受到全面的壓制。從上個世紀開始,我們也曾經(jīng)給王陽明及其學說貼上一個標簽:“主觀唯心”。 有一個人們十分熟悉的用以說明王陽明“主觀唯心”的例證。王陽明在浙江紹興期間,與學生游南鎮(zhèn),有學生指著破巖而出的滿樹鮮花問道:“(先生)說天下無心外之物,如此花樹,在深山中自開自落,于我心亦何相關?”王陽明道:“你未看此花時,此花與汝心同歸于寂。你來看此花時,則此花顏色一時明白起來。便知此花不在你的心外。”(《王陽明全集·傳習錄下》)如果只是以此為例,又不明其“機鋒”所指,自然可以視為不顧客觀事實的“唯心”。但還有一個人們并不熟悉的說花故事,事情發(fā)生在江西贛州或南昌。王陽明和弟子薛侃等在花圃除草,薛侃感慨:“天地間何善難培、惡難去?”王陽明不假思索地回答:“未培未去耳?!彼S即借物說事:“此等看善惡,皆從軀殼起念,便會錯?!币娧┎焕斫猓蹶柮骼^續(xù)解釋:“天地生意,花草一般,何曾有善惡之分?子欲觀花,則以花為善,以草為惡;如欲用草時,復以草為善矣。此等善惡,皆由汝心好惡所生,故知是錯。”(《王陽明全集·傳習錄上》)王陽明的意思十分清楚:天生萬物,本無善惡之分。若以自己心中的“好惡”作為判斷事物“善惡”的標準,那就大錯而特錯了。如果以此為例,我們或許就不會把“主觀”的帽子戴在王陽明頭上了。 王陽明的上述言論,都發(fā)生在“龍場悟道”并提出“知行合一”之后,可以看出他在“主觀”與“客觀”之間已經(jīng)有了新的認識,“知”與“行”、“心”與“物”,越來越融為一體,這才是“知行合一”的境界。學生徐愛等人曾經(jīng)就“知行合一”向王陽明提問:既然是“知行合一”,先生為何有時只說“知”、有時又只說“行”?為何有時只說“心”、有時又只說“物”?王陽明回答:“只為世間有一種人,懵懵懂懂的任意去做,全不解思維省察,也只是個冥行妄作,所以必說個‘知’,方才‘行’得是。又有一種人,茫茫蕩蕩懸空去思索,全不肯著實躬行,也只是個揣摸影響,所以必說一個‘行’,方才‘知’得真?!薄按耸枪湃瞬坏靡蜒a偏救弊的說話。”(《王陽明全集·傳習錄上》) 這種方法,恰恰是中國古代思想家的共同特點,所有的言論和文字,都是針對具體的事情展開。這種方法的好處是直截了當、簡潔易懂,問題是容易被斷章取義、被各取所需。雖然王陽明有時因“物”說“心”、因“行”說“知”,有時又因“心”說“物”、因“知”說“行”,但在他那里,心和物、知和行是一個相輔相成的整體。所以,我們研究他們的思想,不能用“舉例子”的方法,而需要對他們的思想脈絡、表述特征特別是“語境”有真正的認識。 入道、揭道、傳道 王陽明對“知行合一”的體悟和闡釋,有一個認識上的演進過程,這個過程與他自己所說的“學為圣賢”或“求圣”的過程是同步的。王陽明《朱子晚年定論·序》說自己的學術經(jīng)過“三變”:“早歲業(yè)舉,溺志詞章”,后來感覺是在浪費青春;于是“稍知從事正學”,研讀以朱熹為代表的儒學著作,卻感到眾說紛紜、“茫無可入”;不得已轉(zhuǎn)而“求諸老釋”,頓覺驚喜,“以為圣人之學在此”,但將其與孔孟之說、日用之道相印證,又產(chǎn)生抵牾。迷茫之中,貶官龍場,反復思考,體悟日深:“證諸五經(jīng)四子,沛然若決江河而放諸海也。然后嘆圣人之道,坦如大路?!彼^的“龍場悟道”,就此發(fā)生:“圣人之道,吾性自足?!?/p> 這段回顧,使人們認為經(jīng)過“三變”之后的“龍場悟道”,王陽明已經(jīng)悟出了“圣人之道”。但是,令王陽明驚喜的并不是悟出了“圣人之道”的結(jié)果,而是悟出了通向“圣人之道”的“大路”、找到了打開通向“圣人之道”大門的鑰匙。所以黃宗羲認為,“龍場悟道”對于王陽明的“求圣”來說,是“始得其門”。 黃宗羲可謂真知陽明者,他認為王陽明的學術經(jīng)歷,并非王陽明自己所說的一個“三變”,而是有兩個“三變”,“龍場悟道”則是兩個“三變”之間的關節(jié)點(《明儒學案·姚江學案》)。只有把這兩個“三變”一并考察,才能理清其“求圣”的全過程。 黃宗羲說的第一個“三變”,如王陽明之所述,這是一個“悟”得其“門”的過程。王陽明從朦朦朧朧地向往著“學為圣賢”,到“得其門”“入其道”,其間經(jīng)歷了整整二十年。 黃宗羲認為,在“龍場悟道”而“得其門”后,王陽明的學術開始了第二個“三變”:一是“盡去枝葉、一意本原”,開始專注從“吾性”“吾心”中追求“圣人之道”,而不是向“心外”去追求,于是有了“知行合一”的感悟,認為知即是行、行即是知。二是到“江右以后”,悟出“圣人之道”原本就是早為先賢揭示卻被后人泯滅的“良知”二字。這樣,就為“知行合一”注入了靈魂。三是提出“良知”之后,宣稱人人心中有良知,人們只要把各自的良知發(fā)掘出來并且落實在行為上,即“致良知”,這才是真正的“知行合一”。從“龍場悟道”,到病逝于江西大庾,這第二個“三變”,也經(jīng)歷了二十年。 前后兩個“三變”,構(gòu)成了王陽明“求圣”之道的三部曲:第一,從立志“學為圣賢”,到體悟“圣人之道,吾性自足”,尋求到“入圣”的門徑。但何為圣人之“道”,卻只是有所悟,而無法用文字、語言概括出來。第二,從“龍場悟道”,到在江西揭“良知”,揭示出“圣人之道”的精義,這也是王陽明學術即“心學”的核心和真諦。第三,從揭“良知”開始,到在江西南昌、贛州、吉安等地,在紹興等處,倡導“致良知”,倡導“與民不親而親”,倡導與“愚夫愚婦”同好惡,心中有良知、滿街皆圣人。這個“三部曲”,既是王陽明通向“道”、揭示“道”、傳播“道”,即入道、揭道、傳道的過程,也是“知行合一”從提出到注入“良知”、到“致良知”的過程。 偉大的思想只有灌輸?shù)酱蟊娭?,成為大眾的自覺行為,才是它真正價值所在。在中國歷史上,幾乎所有的思想家,從孔子到孟子,從二程到朱熹、從陸九淵到王陽明,首先都是社會活動家,他們的學術,他們的言論和主張,都是為著解決社會問題,為醫(yī)治時代弊病開具藥方。 心中有良知、行為有擔當 盡管王陽明被認為是氣節(jié)、文章、功業(yè)即立德、立言、立功“三不朽”,但黃宗羲和后來的“王學”研究者往往有意無意忽略王陽明學術過程中功業(yè)和氣節(jié)的作用?;蛟S在他們看來,王陽明的功業(yè)誰也否認不了,王陽明的氣節(jié)有目共睹,但王陽明的學術卻曾經(jīng)被視為“異端”“邪說”。更重要的是,研究者多為“文人”。所以,盡管中國古代“圣賢”的標準,是立德、立功、立言三位一體,但在王陽明的“文人”研究者那里,主要關注的只是學術、是“立言”,看重的是他從祀孔廟的榮耀。在研究中并未將其氣節(jié)、功業(yè)與學術融為一體,對于王陽明的定位,也就僅僅成了“思想家”。 這種導向的結(jié)果,是后人更多地關注王陽明的“心”而忽略“物”、關注王陽明的“知”而忽略“行”,并進而視其為“唯心”且“主觀”。但是,王陽明的學術從來就是和功業(yè)相互激發(fā)的;而學術和功業(yè)的終極動力,是氣節(jié),是對國家、對社會的擔當,三者相輔相成,不可或缺。在王陽明的身上,他的學術即“心學”,是為立言;他的功業(yè)即實踐,是為立功;他的氣節(jié)即擔當,恰恰是立德。這才是王陽明的真“三不朽”。 當王陽明“懵懵懂懂”向往“學為圣賢”的時候,根本不知道“圣賢”為何物,但少年時代埋下的種子、少年時代萌發(fā)的志向,其實是一種為國家、為社會效力的擔當,被當時的人們稱為“氣節(jié)”。所以,在15歲時便有出居庸關考察“虜情”的行為,有向皇帝上書陳述對于邊關防務意見的動機;在刑部主事任上,敢于革除監(jiān)獄積弊、敢于處死背景深厚的罪犯;在兵部主事的任上,敢于直斥時弊,雖然因此得罪權(quán)貴,受廷杖、下詔獄,貶謫龍場,但初心不改。雖然此時王陽明尚未提出“知行合一”,但事事都在“知行合一”。 為南贛巡撫,一年之內(nèi)平息數(shù)十年之“積寇”,王陽明的功業(yè)開始走向鼎盛;接著,在四十天內(nèi)平定蓄謀已久的“叛藩”,成為明朝第三位以軍功封伯爵的文臣,王陽明一生功業(yè)達到鼎盛。正是這個時候,王陽明的學術影響也開始走向巔峰。試想,如果王陽明和之前歷任巡撫一樣,對流民束手無策,如果無法平定寧王之亂,還能理直氣壯地說“良知”,心安理得地講“知行合一”嗎?沒有功業(yè),不影響薛瑄、胡居仁、陳獻章入孔廟,但沒有功業(yè),卻不可能“倒逼”廟堂承認王陽明的學術。在王陽明那里,沒有不落在功業(yè)上的學術,也沒有離開學術的功業(yè),他本身就是“知行合一”的。 在南贛平息流民之亂的過程中,王陽明提出“破山中賊易、破心中賊難”,“良知”二字呼之欲出。平定寧王叛亂之后,應對來自方方面面的流言蜚語,應對當權(quán)者的各種刁難和猜疑,是王陽明一生所遭遇的最大難題。直到此時,“良知”二字才終于被揭示出來,所以他特別強調(diào):“某于良知之說,從百死千難中得來,非是容易見得到此?!保ā锻蹶柮魅髁曚浭斑z》)在王陽明看來,“良知”二字乃是自己一生學術的精義和真諦,這才是真正的“圣人之道”,它既在每個人的心中,“不待學而有、不待慮而得”,更是在“百死千難”的磨礪中才得以悟出。 王陽明在“百死千難”中悟出內(nèi)心深藏的“良知”,是學術和功業(yè)的相互激發(fā),而終極動力,則來自“氣節(jié)”,來自對國家、對社會的擔當。當寧王起兵時,許多官員在觀望,唯獨王陽明公開宣稱“寧王謀反”,并起兵平叛。古人“三不朽”,首列“立德”,是有道理的。何謂“立德”?孟子說“舍生而取義”,文天祥說“人生自古誰無死,留取丹心照汗青”,林則徐說“茍利國家生死以,豈因禍福避趨之”。王陽明用自己的行為給世人做出了示范:心中有良知、行為有擔當。這才是王陽明對“知行合一”的最好詮釋。在王陽明那里,“知行合一”的“知”,既是對事物的認識,更是“良知”。是非之心加擔當精神,是為“良知”。以“良知”為靈魂的“知行合一”,才是真正的“知行合一”。在王陽明身上,立德、立功、立言融為一體,不可或缺。 ?。ㄗ髡撸悍街具h,系江西師范大學教授、傳統(tǒng)社會與中國現(xiàn)代化中心研究員) 陽明心學的主體性之維 作者:張海晏《光明日報》( 2017年04月10日 14版) 主體性一般指人的自我意識及人的主動、能動、自主、自由和創(chuàng)造等特性,它既是人作為主體的根據(jù),又是其所具有的性質(zhì)。人的主體性自覺有個漫長的漸進過程,生當明朝中葉的王陽明,適逢社會新舊轉(zhuǎn)型的大時代,他創(chuàng)立的心學體系以建構(gòu)人的道德主體性為旨歸,其主要范疇和命題均是圍繞這一主題展開。 一、“心即理”的價值主體 正德初,陽明因冒犯閹黨而被謫貴州龍場驛。他在這片荒蠻之地居夷處困,上下求索,“忽中夜大悟格物致知之旨”,洞識“圣人之道,吾性自足”的道理,自此他堅信,人人有向善之心,善的潛質(zhì)圣凡皆同。他提出“心即理”“心外無理”(《傳習錄》上)的哲學命題,這被視為陽明心學的第一原理。他用“良知”概念稱謂心中之理,認為“吾心之良知,即所謂天理也”(《傳習錄》中)?!傲贾币辉~出自《孟子》,指“不慮而知”的天賦道德,陽明借指價值意識及作價值判斷之能力而言,其意近于明是非、知善惡的道德感、正義感,即今人日常語言中的所謂“良心”。他說:“良知只是個是非之心,是非只是個好惡,只好惡就盡了是非,只是非就盡了萬事萬變。”(《傳習錄》下)他視心中良知為一切價值的總根源,強調(diào)良知之外別無天理,人應向內(nèi)用功,無需外求。 “心即理”命題所據(jù)的道德預設即孟子的性善說,其所依據(jù)的經(jīng)驗證明亦不外見孺子入井而施以援手的“惻隱之心”之類。瑞士漢學家耿寧教授指出,這種“惻隱之心”并非通常理解的同情心,而是置身于另一主體視角的“為他感”,其被作為德性的情感萌芽。此言甚確。陽明的“心即理”把道德的本源與依據(jù)還原或內(nèi)置于人的本心,這樣人不再是外在準則與規(guī)范的單純服膺者,而是宇宙的立法者、價值的創(chuàng)立者,這突出了道德意識的內(nèi)在性、能動性與自覺性,開闊了人在道德生活中的自由空間。 這里,陽明弟子和今人不禁會問,既然人性本善,那么社會上的惡從何而來,難道不是出自人性的外化?陽明的回答是,那是因為人心的良知為后天的私意所障礙和遮蔽,導致知行分離。于是,他又提出“知行合一”說,以打通內(nèi)在良知與外在良行之隔。 二、“知行合一”的知行主體 正德四年,陽明受貴州提學副使席書之邀講學于貴陽書院,始倡“知行合一”說。如學界所言,陽明的“知行合一”至少有如下三層意思:其一,從知行的主體來說合一,“知是行的主意,行是知的功夫”(《傳習錄》上);其二,從主體的活動過程來說合一,“知是行之始,行是知之成”(《傳習錄》上);其三,就知行本身特質(zhì)來說合一,“知之真切篤實處即是行,行之明覺精察處即是知”(《傳習錄》上)。他指出,只“知”而不“行”是“揣摸影響”,只“行”而無“知”則是“冥行妄作”,皆不足取。陽明在與弟子對話中,借用《大學》“如好好色”“如惡惡臭”的習語,來說明“知”與“行”的不可分離:“見好色屬知,好好色屬行。只見那好色時已自好了,不是見了后又立個心去好。聞惡臭屬知,惡惡臭屬行。只聞那惡臭時已自惡了,不是聞了后別立個心去惡。”(《傳習錄》上) 陽明還提出“知行之本體”(《傳習錄》上)的觀念,而“本體”實即主體?!爸泻弦弧闭f旨在強調(diào)善的動機與善的行為的統(tǒng)一,兼顧人的認知主體和實踐主體,強調(diào)沒有實踐的主體性就沒有認知的主體性?!爸泻弦弧钡闹黧w活動在觀念與行為、思想者與行為者之間形成自由轉(zhuǎn)換與無縫連接。 三、“致良知”的道德主體 陽明有關“價值主體”“認知主體”和“實踐主體”的思想主要是就道德層面而言,統(tǒng)而言之,即勞思光先生當年所概括的“道德主體性”(《新編中國哲學史》三卷上冊,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05年版,第344頁)。陽明晚年明確提出“致良知”的立言宗旨,其強調(diào)的即是集“價值”“認知”和“實踐”主體于一身的道德主體性?!爸铝贾敝械摹爸隆弊郑瑒谒脊庀壬庾鳌俺渥銓崿F(xiàn)或完滿擴充之義”(同上,第319頁)?!爸铝贾钡睦碚撉疤崾恰靶募蠢怼?,即心中具有“良知”,根本的實現(xiàn)途徑就是“知行合一”,具體包括格物致知、正心誠意等。陽明說:“知是心之本體。心自然會知……然在常人不能無私意障礙,所以須用致知格物之功。勝私復理,即心之良知更無障礙,得以充塞流行,便是致其知。知致則意誠。”(《傳習錄》上) 在陽明看來,人雖天賦善端,但需要后天的體認、激活、涵養(yǎng)和純化,如精金之祛除雜質(zhì)與純米之舂簸篩揀的功夫。唯其如此,道德主體方能真正呈現(xiàn)。人的道德主體性不是天然固有而是后天養(yǎng)成的,有一個人為努力的生成過程。 四、“四句教”:主體的生成 嘉靖六年(1527年)夏,陽明出征思田前與弟子錢德洪、王畿對話中言及“無善無惡是心之體,有善有惡是意之動,知善知惡是良知,為善去惡是格物”(《傳習錄》下),被稱為王門“四句教”或“天泉證道”。 陽明生命晚期的“四句教”是他全部道德學說的總結(jié),以善惡之別為經(jīng),以自在、自發(fā)、自覺和自由為緯,完整呈現(xiàn)了倫理實踐中個人主體性的發(fā)生、發(fā)展、提升和實現(xiàn)的動態(tài)過程和邏輯關系?!盁o善無惡是心之體”講的是心體的自在狀態(tài),在人的意識活動之前之下,善惡觀念未萌;“有善有惡是意之動”指意念初現(xiàn)的自發(fā)階段,一念發(fā)動即有善惡;“知善知惡是良知”講的是“良知”的道德自覺,即主觀能動加反思的階段,其是對意念的審視與調(diào)整,主體性以人的自覺為標志,是對人自發(fā)性的批判性之揚棄,由受動性到能動性的精神升華;末句“為善去惡是格物”講的是道德自為,“自覺”與“自為”相合(“知行合一”)即為主體精神的最高體現(xiàn)“自由”,最終達于“從心所欲不逾矩”的理想境界。“四句教”由首句到末句的次序是從發(fā)生學上來講人的道德主體性的呈現(xiàn)與升華過程,對于倫理實踐中的個人主體而言,這種動態(tài)、能動和有機的運演模式,周而復始,永無止境。 陽明高揚的道德主體性雖未整體逾越傳統(tǒng)規(guī)范,但在其心學體系中,“中”(“中庸”“中節(jié)”“中和”“時中”)被作為最高抽象原則和標準,成了“道心”“天理”和“良知”等基本范疇的本質(zhì)規(guī)定?!爸小钡母拍钪v的是為人做事的適度、恰當,須據(jù)不同的時間、空間、場合和對象的變化而隨時調(diào)整。可以說,陽明開啟的主體性轉(zhuǎn)向及對抽象法則“中”的特別強調(diào),為后學沖破傳統(tǒng)的綱常名教打開了一個缺口,并由此衍化和分流出一批異端或早期啟蒙思想家。 就陽明歿后其后學的學術走向,錢穆先生說:“(他)沒有在這方面再細發(fā)揮,于是遂引出王學后起不可彌縫的裂痕,而王學也終于漸漸走了樣。”其實,陽明后學的衍化分流不只因“四句教”的歧解而生,更由于陽明心學開啟的主體性轉(zhuǎn)向,在本體與工夫、格物與致知、已發(fā)與未發(fā)、先驗與習得、德性與功利、自由與秩序、個人主體與群體主體等層面,尚難在學理上周延貫通。從這一角度看,后世帶有心學印記的泰州學派強調(diào)的“百姓日用”的生命主體、李贄“人必有私”的利益主體、黃宗羲“天下為主,君為客”的權(quán)利主體,以及湯顯祖謳歌的人的至真至純的情感主體性和徐光啟彰顯的體現(xiàn)科學精神的理性主體性,與其視為王學“走了樣”,毋寧理解為陽明學說的拓展、豐富、修正與完善,其中一以貫之的精神命脈即對人的主體性的探求與弘揚。 ?。ㄗ髡撸簭埡j?,單位:中國社會科學院歷史研究所) “知行合一”的內(nèi)涵與現(xiàn)實意義 作者:吳光《光明日報》( 2017年04月10日 14版) 關于王陽明的“知行合一”論,討論的文章已經(jīng)很多了。但很少能作出“知行合一重在行”之論的,本文就此談談一得之見,求教于方家。 歷代儒家“知行”觀的簡略回顧 在“知”與“行”的關系問題上,儒家有較為深入的探討。有知先行后、知易行難、知先行重、知行并進、知行合一等多種說法。 《古文尚書·說命中》記載了傅說對商王武丁說過“非知之艱,行之惟艱”的話,反映了先秦已有“知易行難”之說??鬃诱J為人有生而知之、學而知之、困而學之三種,主張“君子欲訥于言而敏于行”,實際上是主張以行為本的。子思著《中庸》引孔子論“知行”之言:“好學近乎知,力行近乎仁,知恥近乎勇。知斯三者,則知所以修身,知所以修身,則知所以治人;知所以治人,則知所以治天下國家矣?!边@是明確將知行問題作為修身治國的根本?!盾髯印駥W篇》提出了“君子博學而日參省乎己,則知明而行無過矣”的命題,可以說是“知行合一”說之濫觴,但先秦儒家還沒有系統(tǒng)的知行觀。 漢代王充認為所有人都是“學而知之”的,即便是圣人也不能“神而先知”或“生而知之”;知識的真?zhèn)伪仨毻ㄟ^事實的檢驗才能證實,即所謂“事有證驗,以效實然”,但他對知行關系未作深入探討。南宋朱熹提出了“知行相須”“知先行重”的觀點,認為“知行常相須”,“論先后,知為先;論輕重,行為重”。陸九淵也有“致知在先,力行在后”的觀點。王陽明則針對朱陸的“知先行后”說提出了“知行合一”說,認為知行關系是“知者行之始,行者知之成”“知行不可分作兩事”。黃宗羲繼承發(fā)展了王陽明的“知行合一”說,強調(diào)“圣人教人只是一個行”,“致字即是行字,必以力行為工夫”,從而把王陽明的“致良知”改造為“行良知”,建立了比較系統(tǒng)的“力行”哲學。王夫之則提出了“行可兼知,而知不可兼行”“知行相資以為用”等論斷。 以上種種知行關系說,本質(zhì)上都是在討論道德、倫理與政治的關系,它更重視的是德性之知與倫理、政治之行,而非純粹意義上的知識之知與科學實踐之行,因而是一種倫理政治學說,它與西方知識論意義上的知行觀是根本不同的。 王陽明“知行合一”論的內(nèi)涵與重點 所謂陽明學,實質(zhì)上是以“良知”為德性本體,以“致良知”為修養(yǎng)方法,以“知行合一”為實踐工夫,以經(jīng)世致用為為學目的的良知心學。王陽明論“知行合一”之說曰: 某嘗說知是行的主意,行是知的功夫。知是行之始,行是知之成,若會得時只說一個知已自有行在,只說一個行已自有知在。 知者行之始,行者知之成。圣學只一個工夫,知行不可分作兩事。 知之真切篤實處即是行,行之明覺精察處即是知,知行工夫本不可離。真知即所以為行,不行不足謂之知。 我今說個知行合一,正要人曉得一念發(fā)動處便即是行了。發(fā)動處有不善,就將這不善的念克倒了。須要徹根徹底,不使那一念不善潛伏胸中。此是我立言宗旨。 概括地說,王陽明“知行合一”論的內(nèi)涵有三個要點:第一,知行只是一個工夫,不能割裂。而所謂“工夫”,就是認知與實踐的過程。第二,知行關系是相互依存的:知是行的出發(fā)點,是指導行的,而真正的知不但能行,而且是已在行了;行是知的歸宿,是實現(xiàn)知的,而真切篤實的行已自有明覺精察的知在起作用了。第三,知行工夫中“行”的根本目的,是要徹底克服那“不善的念”而達于至善,這實質(zhì)上是個道德修養(yǎng)與實踐的過程。顯然,王陽明所謂的“知”即“吾心良知之天理”,其所謂“行”即“致吾心良知之天理于事事物物”的道德實踐??梢哉f,王陽明的“知行合一”論在本質(zhì)上是集道德、倫理、政治于一體的道德人文哲學。 但王陽明“知行合一”論的理論重點是什么?有必要作深入探討。我認為,王陽明“知行合一”說的重點是在“行”字上。理由有三: 首先,“知行合一”說的提出,是在王陽明貶謫龍場期間,繼龍場悟道悟得“圣人之道,吾性自足”之后,針對貴州提學副使席書請問“朱陸異同”時而提出的觀念。王陽明從本體意義論知行關系,認為求之吾性,本體自明,朱陸的“知先行后”說,是分知行為二事,割裂了知行關系。而王陽明強調(diào)的是知行一體,不能割裂為二,或分別先后。 其次,當門人徐愛以“孝弟”為例質(zhì)疑“知行合一”之說,認為“如今人盡有知得父當孝,兄當?shù)苷撸瑓s不能孝,不能弟,便是知與行分明是兩件”時,王陽明答復說:“未有知而不行者,知而不行,只是未知……如稱某人知孝,某人知弟,必是其人已曾行孝行弟,方可稱他知孝知弟。”這說明王陽明認定真正的“知”,是必定要落實在“行”并且已在“行”的。 再次,王陽明在平定南贛匪患時期,在致弟子的書函中提出了“破山中賊易,破心中賊難”的命題,強調(diào)“區(qū)區(qū)剪除鼠竊何足為異?若諸賢掃蕩心腹之寇,以收廓清平定之功,此誠大丈夫不世之偉績”。所謂“心中賊”,指的是朝中官員普遍存在的道德墮落與作風腐敗,這個命題針對的正是當時朝中官員說一套做一套、知行脫節(jié)的不良風氣,發(fā)出希望當政者掃蕩“心腹之寇”以收“治國平天下”之實功的呼吁。 從以上分析可以看到,王陽明“知行合一”論的重點是放在“行”上的。對此,作為陽明后學的黃宗羲心領神會。黃氏在其《明儒學案·姚江學案序》中指出,陽明先生“以圣人教人只是一個行。如博學、審問、慎思、明辨皆是行也,篤行之者,行此數(shù)者不已是也。先生致之于事物,致字即是行字,以救空空窮理,只在知上討個分曉之非。”這是深得陽明良知心學精髓的精辟之論,也是對王陽明“知行合一重在行”思想的最好注腳。 “知行合一”論的現(xiàn)實意義 王陽明“知行合一”論的現(xiàn)實意義,我們可從以下三點去理解: 第一,王陽明“知行合一”、力行實踐的精神為我們提供了一種科學務實的思維方法和精神動力。王陽明的“知行合一”論,雖然從本質(zhì)上說是一種道德修養(yǎng)論與道德實踐論,但從儒家“修己以安百姓”和“內(nèi)圣外王”的思維邏輯與思想傳統(tǒng)而言,其道德修養(yǎng)必定要落實到政治實踐和社會治理上,所以又是一種政治學說。王陽明所講的“知行”關系,從現(xiàn)代擴展的意義而言就是理論與實踐的關系,所謂“知行合一”,就是理論與實踐相統(tǒng)一。 第二,王陽明的“知行合一”論對于當前反腐倡廉,誠信施政具有警示作用。現(xiàn)在一些官員知行分裂,說一套,做一套,敗壞了黨風政風,也失信于民。在這種情況下,尤其有必要提倡“致良知”“知行合一”,以提升干部隊伍的道德人文素質(zhì)。這對啟迪官員的道德良知,遏制貪腐之風,推行廉潔政治,執(zhí)政為民,取信于民,都是有積極作用的。 第三,提倡“知行合一”,有助于在新的形勢下推進中華優(yōu)秀傳統(tǒng)文化的傳承發(fā)展,促進“人文化成”。所謂“文化”,按古人的定義是“人文化成”,即以人文精神教育人民,養(yǎng)成良好社會風尚。王陽明的“致良知”“知行合一”學說,重點放在“行”上,奉行的是文德教化理念,強調(diào)的是理論與實踐的統(tǒng)一,對于發(fā)揮“人文化成”作用,推進全民道德教育能起到積極作用。 第三,提倡“知行合一”,有助于在新的形勢下推進中華優(yōu)秀傳統(tǒng)文化的傳承發(fā)展,促進“人文化成”。所謂“文化”,按古人的定義是“人文化成”,即以人文精神教育人民,養(yǎng)成良好社會風尚。王陽明的“致良知”“知行合一”學說,重點放在“行”上,奉行的是文德教化理念,強調(diào)的是理論與實踐的統(tǒng)一,對于發(fā)揮“人文化成”作用,推進全民道德教育能起到積極作用。 (作者:吳光,系浙江省社會科學院研究員)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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