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很喜歡娥蘇拉·勒瑰恩的小說《地海巫師》。對我來說，這是一部透過描述描述巫師習藝的故事，闡述內(nèi)在力量的小說。在小說里每個巫師都有兩個名字，一個是“俗名”，就是生活中正在使用的名字，另一個是“真名”，就是屬于一個巫師獨特力量的名字。每個巫師在正式學藝前，必須先知道自己的真名，也就是要知道自己天賦力量所在，才能進一步使用這些力量。

我常用真名的隱喻，來說明每個孩子都有獨特的樣子、有自己的力量，從真名的觀點來看孩子，就會離開“完不完美”的標準，只有一個個“擁有不同內(nèi)在力量”的人。我認為作為父母師長的重要任務之一，就是和孩子一起看見他的天賦力量是什么。

家門口，常有故事

關(guān)于獨特，我有個故事要說。

“采奕，我剛剛不是跟你說過兩次，要出門了，把水壺水裝好？”

“我又沒有聽到?！?/p>

“沒聽到，我看你是玩玩具玩過頭了。你剛剛還跟我說‘好’，一下子要提醒你準備文具，現(xiàn)在又要提醒你準備水壺。你。已。經(jīng)。十。一。歲。了，好嗎？”

那是兒子小學五年級暑假那年，有一天我要去咖啡廳里寫講義，孩子說想和我一起去做暑假作業(yè)，我答應了，同時請孩子準備自己要帶的東西。但出門前孩子散散漫漫的節(jié)奏，讓我老是處在等待，明明要出門了，還得我一再耳提面命，真令人心生煩躁。更讓我受不了的是，孩子似乎很有方法可以把我自己都不喜歡的樣子，給喊了出來。那天早上，我為了不讓自己失控，所以把自己像悶鍋一樣悶了起來。這時候能做的只剩下“提醒自己盡量閉嘴，不讓難聽的話出口?！?/p>

煩躁的父親，自得其樂的孩子

我把情緒GING著出門，到咖啡廳后我就請他坐到別桌，我不想讓繃到臨界點的我真的炸開。我鐵著臉打開電腦，但這樣的情緒我其實無法工作，我看著隔壁桌的采奕，卻是一副安然舒適的樣子，從容地開始做他的暑假作業(yè)。我心想：“他怎么一點事都沒有？難道是我太愛計較了？”哎呀！這是什么世界，被惹怒的人還得自我反省。

不過看到采奕的的狀態(tài)，我也努力讓自己心安靜下來，準備明天工作坊的講義。沒多久，我看見隔壁桌的采奕，打開水壺，豪爽地喝著水，水一部分進入他的嘴，一部分嗒嗒嗒地流到了地板上。他喝完水，關(guān)起水壺蓋，繼續(xù)做功課，動作自在流暢，完全沒有被流到地上的水干擾。

我看到這般情景后直搖頭，心想：“這小子竟然可以完全不知道地上已經(jīng)濕了一灘?！蔽也幌肜硭蝗淮龝话鸦鹩譄蟻?。但做父母的，哪有那么容易忽視孩子？過沒多久我又往采奕身上看，又見他把剪貼過的報紙，亂揉亂堆，沙發(fā)上、地上到處都是……一下子讓咖啡廳不像咖啡廳，倒像是某個藝術(shù)家的工作室，那時，我真怕別人知道我是他爸爸。

但凝神看著這個孩子，見他專注又享受的樣子，那一股渾然天成的舒適氣息也慢慢地感染了我。我深呼吸兩口，退了生氣，長了安靜，然后微笑搖頭問自己說：“我有沒有真心接納，這是一個一次只能專注做好一件事的孩子？”

兩個孩子，兩個名字

我有兩個孩子，很不一樣。女兒小蔓，那年五歲，從小就可以把很多細節(jié)照顧得很好，我和太太常為此贊嘆不已。小蔓，是一個生活能力很強的小孩，但小蔓也是家里最?！爸刚蔽覀儭笆枋А钡娜?，她就像家里的“糾察隊”，用心地發(fā)現(xiàn)我們沒做好的地方。我想，她的好能力讓她難以理解我和太太這兩個中年人，怎么可以忘記這么多事情；她的好能力，讓她難以接受哥哥如此大條的神經(jīng)；她的好能力，讓她因此容易對我們感到不滿意。

采奕這個孩子，則完全在相反的一邊，他可以長時間專注和享受一件事情，天搖地動也不關(guān)他的事，如果要他同時注意另外一件事，他就很容易“脫捶”（閩南語“出狀況”之意）。雖然不會犯大錯，但那種讓人難以理解的小差錯真是層出不窮。所以我們常念他“不用心”，若要他同時照顧好其他細節(jié)，可以，但得費盡力氣，耗盡情緒，我猜很多常抓狂的父母，家里可能都有這樣的一個孩子。

但相對地，采奕是一個很善良的孩子。他對待我們犯的錯，十分寬容，好像不用學習就知道如何原諒別人，我有好幾次對采奕發(fā)了過分的脾氣或誤會了他，跟他道歉時，他總是很快又真心地說：“好，沒有關(guān)系！”

所以，采奕在生活細節(jié)上難以顧全大局，但他內(nèi)在快樂、輕松自在，特別是對環(huán)境、對人寬容的樣子，渾然天成。而我看得出來，這些包容與放松，是采奕身上的好東西。

從真名的隱喻來看，我的兩個孩子，雖是同一對父母生養(yǎng)，但老天爺給他們的天賦禮物，就是那么地不一樣。

孩子是發(fā)展的，不是被塑造的

我猜想，或許有些讀者讀到這里，心里會問：“難道就不能把孩子教導成一個顧全細節(jié)又樂天包容的人嗎？”我想，這是很多父母的愿望，但我們要回答的問題是：“人，真的可以完美嗎？”

我是一位“兒童心理師”，其實要修正采奕的行為，并不是做不到。以我對采奕的了解，我只要把采奕生活中需要改善的行為，都一一列出，然后針對某個行為再細分成多個小目標，分別擬定計劃督促采奕執(zhí)行，最后針對執(zhí)行結(jié)果來進行獎勵或處罰即可。以那天早上為例：一、我可以先請采奕把出門要帶的東西列出一張清單。二、我再次確認清單上的表列是否齊全。三、請采奕出門前自己要確認清單上的東西是否都備妥，并打勾做記號。四、我再根據(jù)孩子的表現(xiàn)，給予獎勵或負向結(jié)果。如此一個步驟一個步驟地執(zhí)行一段時間后，我有信心成功率會超過九成以上。

但這樣的方法，這兩年我竟然只用過兩次，都只在“不得不”的情況下使用。那天我問自己：“為什么不愿意用這種方式來徹底改善孩子忘東忘西的問題呢？”

我是這樣想的：“在我心里，孩子是‘發(fā)展’的，不是被塑造的。”發(fā)展，主要依靠自然的帶領(lǐng)，父母的教導是要順著此自然天賦走的；而塑造，則比較靠近人為的控制，是父母畫出一張完美藍圖，按圖施工。

《地海巫師》一書的封底上，放著這樣一句話：

“點亮一盞燭光，便投出一道陰影?！?/p>

這句話提醒我們，出手干預時就需要知道會造成影響，我們要能同時看見這兩段。因此若我用心理學的方法，徹底改變孩子的某個樣子，當采奕真的可以花力氣同時注意很多細節(jié)，當采奕變成一個謹慎有條理的孩子，然后他神經(jīng)大條里的樂天不見了，他對人的包容緊繃了，他的輕松自在也變少了，那我會因此而高興嗎？我為他打出了這樣的一道光，但我和采奕能喜歡這些出現(xiàn)的影子嗎?更別說在這樣的過程里，我為了要?！皺z核”采奕行為是否正確，所犧牲掉的親子氛圍。

看見孩子屬于他自己的光

所以，可不可以這樣看孩子？小蔓的細心利落，那很好，采奕的樂天寬容，也是很好。但我不可能要求小蔓和采奕都擅長彼此會的，然后要兩人都一樣地完美。他們身上的好東西，是他們的天賦禮物，不須也無法彼此復制，他們只須成為自己。

我在這里不是說孩子不須教導，我不是提倡一種極端的放任概念。領(lǐng)著孩子成為更好的人，這本是父母的天職，我真正要強調(diào)的是：為人父母教導孩子時，若不先看見孩子獨特的樣貌，只依自己心中的完美藍圖來調(diào)整孩子，會不會一不小心，就會把孩子原本的味道調(diào)到“走味”了？若是如此，那不就可惜了老天爺為每個人準備好的獨特天賦嗎？

那天，我在咖啡廳里想到這里時，心里已經(jīng)來到了很安靜的地方。我請采奕過來我身邊坐著，慢慢地告訴他我對于他的理解：關(guān)于一次只能專注一件事情、樂天、包容、忘東忘西、只在自己的世界里……

采奕聽完后，看著我說：“好像是這樣，不過其實別人告訴我的話，我都有聽到，我只是不想停下我正在做的事?！?/p>

我問：“為什么呢？”

采奕想了一下后，搖搖頭說：“我也不知道……可能是我太喜歡我正在做的事了?！?/p>

孩子說得清楚了。喜歡高度專注的人都知道，專注里有太多的享受和好品質(zhì)，所以當這種專注被中斷或干擾時，會有很多的辛苦和挫折感。要重新啟動再進入如此專注的狀態(tài)，是很不容易的，所以很多時候要選擇忽略其他訊息，以維持專注狀態(tài)。說到這里，我才懂采奕他寧愿忍受一再被嘮叨的原因。

所以，我回應采奕說：“這就是你，喜歡專心做一件事多于把很多事都做好，因為一分心，本來的享受就沒有了?！?/p>

采奕點點頭說：“好像是?！?/p>

我心里沒有想要孩子改變他的決定，因為我知道在許多專業(yè)領(lǐng)域里，高度專注是很重要而且必須的核心能力，我想要孩子好好保留這個能力。至于他得意識到與別人相處時，不要因為自己的專注而傷害或耽誤了別人，是他要學的，但我絕對不要采奕為了學好分心照顧別人，而把自己的好東西給丟掉了。

我想透過這天的對話，采奕會更懂自己的某一部分。我也因此看見他“專注且樂天”的獨特樣貌，而對于采奕的“忘東忘西”“神經(jīng)大條”有更大的接納空間。

回到真名，認得孩子的獨特樣貌

宮崎駿的《神隱少女》（千與千尋）這部動畫作品里，有一段和真名有關(guān)的對話，令我印象深刻。

女主角千尋為了尋找闖入神靈世界的父母，到了巫婆湯婆婆的澡堂當傭人，想借機尋回父母。千尋在傭人的契約書簽下名字后，她的名字就從紙上漂浮起來，被湯婆婆收走，自此湯婆婆改稱她為“小千”。

有天，千尋和少年白龍坐在一起說話。

千尋：“奇怪，我最近常記不起自己原來的名字。”

白龍：“你要小心，她就是要讓你忘記自己的名字，如果你忘記了，就找不到回家的路了?！?/p>

我看著這段對話，心里很有感觸。是??！如果我忘了自己真正的名字、忘了自己獨特的樣子、離開了自己的天賦潛能，那我們的人生要去哪里？這真的是會迷路的。

我想，在陪伴孩子長大的過程里，我們需要一再提醒自己，記得去觀看、思考：“眼前的孩子，是一個怎樣的孩子？他的天賦美好在哪里？”因為父母師長的眼光，常是一個孩子確認自己“獨特”的養(yǎng)分來源。如果，我們能從這里來看見孩子，那么在他們成長的過程中，獨特，就會有個可靠的家。

節(jié)選自《陪一顆心長大：從心理諮商到養(yǎng)兒育女》 作者：黃士鈞、黃錦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