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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王維是否“畫花往往以桃、杏、芙蓉、蓮花同畫一景”,已不可考,但至少在宋代,民間畫花“不問四時”已經(jīng)是一個“傳統(tǒng)”。陸游(1125—1210)《老學庵筆記》卷二中說:“靖康中,京織帛及婦人首飾衣服,皆備四時。……花則桃、杏、荷花、菊花、梅花、皆并為一景,謂之‘一年景’。”這種“一年景”式的繪畫,或許是月令畫或節(jié)令畫的變體。 四時花卉、四時景物、四時美人等,都是宋代繪畫中表現(xiàn)月令的題材。趙昌(公元11世紀)曾繪《四季花圖》,分別繪海棠、梨花,葵花、萱草,拒霜、旱蓮,梅花、山茶,來代表春、夏、秋、冬四季。黃庭堅(1045—1105)《山谷內(nèi)集》卷七《題鄭防畫夾》之四:“折葦枯荷共晚,紅榴苦竹同時;睡鴨不知飄雪,寒雀四顧風枝。”錢鐘書先生說:“荷枯雪飄,而榴紅照眼,是亦雪中芭蕉之類耶?”但筆者推測,鄭防的原畫可能只是由“春”、“夏”、“秋”、“冬”四幅組成的“四景圖”。 為營造吉祥喜氣,宋元宮廷或民間的節(jié)令畫往往通過雜糅各種形象,制造熱鬧場面,來突出節(jié)日氣氛,“四景”花卉也會同繪一幅之中,所謂“花雜果”,“百物雜陳”之類。元歐陽玄(1274—1357)《圭齋文集》卷四,有《題四時百子圖》詩:“天無一日具四時,人無一母生百兒。何人筆端巧造化,人事天時具盡之。三三兩兩如魚隊,日長游戲欄桿外。采蓮攀柳爭先后,饒竹觀梅分向背?!?/span>在這幅《四時百子圖》中,柳、蓮、竹、梅則同畫一景了。故宮博物院藏南宋《百花圖》,把各種花卉,按照季節(jié)花開次序,畫在同一長卷中,是規(guī)模宏大的“一年景”?,F(xiàn)今《百花圖》的冬季連同款署都被割去,但僅存的春夏秋花卉數(shù)目,就達六十余種,是名符其實的《百花圖》。 宋代宮廷和民間這種節(jié)令畫的熱鬧趣味,在明代宮廷得以恢復。劉若愚(1584—?)《酌中志》記述明代宮廷:“御用監(jiān)武英殿畫士所畫錦盆堆,則名花雜果;或貨郎擔,則百物雜陳;或?qū)⑷律毓?、富春山子陵居等詞曲,選整套者分編題目畫成圍屏,按節(jié)令安設(shè)……”如這幅宣德二年(1427)春正隴西邊文進(1356年前—1435年后)制的《歲朝圖》【圖9】,現(xiàn)藏臺北故宮博物院,是一幅明代前期宮廷繪畫中月令畫的經(jīng)典之作。正如乾隆皇帝辛卯(1771)年“歲朝”的觀察,這幅畫“松柏梅茶蘭水仙,靈芝天竺間便娟。更看朱柿傍如曇,名寓其然豈易然?!?/span> 宋元文人繪畫,一向以凄清幽冷為格調(diào)。但明代中期崛起的吳門畫派,則把這種宮廷或民間繪畫的熱鬧趣味引進到文人畫的創(chuàng)作之中。沈周、文征明(1470—1559)都從事過節(jié)令畫創(chuàng)作,陳淳、陸治、錢轂、文嘉、陳栝、李士達、袁尚統(tǒng)等,都有月令畫作傳世。陳淳(1483—1544)聲稱他的繪畫,“間有作者,從人強,非余意?!边@是否包括了那些或許在他看來屬于應(yīng)景之作的月令畫,不得而知。嘉靖癸卯(1543)春二月,他創(chuàng)作了《平安富貴圖軸》,夏六月創(chuàng)作《瓶蓮圖軸》(兩圖均藏廣州美術(shù)館),廣東省博物館藏的四條屏《四時集瑞圖屏》【圖10】、上海博物館藏的四條屏《四季花卉圖屏》,以及美國大都會博物館所藏的類似圖屏,都是高皆丈余的巨幅,寫四時嘉木名卉,伴以形象各異的湖石。蕭平先生說這些圖屏“多種繁復的花木,無論穿插組合、濃淡聚散,還是色彩的分布,都很費經(jīng)營。這樣大的花卉作品,沈周和文征明都沒有畫過,不知陳淳是為何而畫的?”這是否就是陳淳所謂的“從人強,非余意”的作品呢? 圖9 邊景昭 歲朝圖 圖10 陳淳 四時集瑞圖屏 徐渭《花竹軸》、《十六花姨圖》與陳淳的《四季花卉圖屏》、《四時集瑞圖屏》之間的關(guān)聯(lián),也是顯見的:尺寸大小接近、畫法接近、畫面內(nèi)容接近,都有湖石穿插其間以增加重量感,而且在其中一些畫中也題有“客強余畫花”的“非余意”的表示。徐渭和陳淳這些相似性是否透露,這類熱熱鬧鬧的繪畫是為了適應(yīng)市場對月令畫或歲朝畫之類的需要呢? 和宋代宮廷繪畫中折枝花卉的繁榮局面相同,明代吳門畫派,也堪稱花卉創(chuàng)作的百花盛開的時代。尤其陳淳、陸治、周之冕、孫克弘、陳栝、王榖祥等,畫花“不問四時”已經(jīng)成為慣例,正如南宋的《百花圖》一樣,他們都在各自的作品尤其長卷創(chuàng)作中展現(xiàn)了把各種花卉“同畫一景”的熱鬧趣味。在這樣熱熱鬧鬧的花卉畫創(chuàng)作的時代氣氛中,徐渭不是特例,而是最好的例子。徐渭依賴他高超的文學修養(yǎng)和豪放的筆墨趣味,把吳門畫派花卉畫創(chuàng)作中的熱鬧甚至柔膩的市井氣息,提升到文人的熱情、熱烈和慷慨激昂,從而賦予文人繪畫以一種不同于宋元凄清格調(diào)的嶄新特質(zhì)。 四 沈括《夢溪筆談》卷一七說: 書畫之妙,當以神會,難可以形器求也。世之觀畫者多能指摘其間形象位置、色彩瑕疵而已,至于奧理冥造者,罕見其人。如彥遠畫評,言王維畫物,多不問四時,如畫花往往以桃、杏、芙蓉、蓮花同畫一景。余家所藏摩詰畫《袁安臥雪圖》,有雪中芭蕉。此乃得心應(yīng)手,意到便成,故造理入神,迥得天意,此難可與俗人道也。謝赫云:“衛(wèi)協(xié)之畫,雖不該備形妙,而有氣韻,凌跨群雄,曠代絕筆?!庇謿W陽文忠《盤車圖詩》云:“古畫畫意不畫形,梅詩詠物無隱情。忘形得意知者寡,不若見詩如見畫?!贝苏鏋樽R畫也。 這里沈括對王維繪畫概括三層意思:一,對王維之類繪畫的鑒賞,不能“以形器求”,不能“指摘其間形象位置,色彩瑕疵”,意指王維繪畫不重“形器”、“形象”;二,王維畫中有“意”,所謂“意到便成”,所謂“迥得天意”;三,王維畫中有“理”,所謂“奧理冥造”,所謂“造理入神”。這恰好是從“形”、“意”、“理”三個角度對王維繪畫進行品論。畫花“不問四時”,以及“雪中芭蕉”,正是說明“形”、“意”、“理”的具體例證。 “形”、“意”、“理”是宋代文人論畫的三個核心概念。宋代文人論畫尚“意”,所謂“蕭條淡泊,此難畫之意”,所謂“觀士人畫如閱天下馬,取其意氣所到”。與“意”對立的是“形”,是繪畫必須超越的對象,所謂“古畫畫意不畫形”,所謂“論畫以形似,見與兒童鄰”?!耙狻睂Α靶巍钡某?,是因為其中“理”的存在,所謂“出新意于法度之中,寄妙理于豪放之外?!?/span> 宋代文人對繪畫“形”、“意”、“理”概念的梳理,確定了文人畫的核心內(nèi)涵,后來的文人畫在這個內(nèi)涵的基礎(chǔ)上,繼承了宋人的觀念,又融入了時代的理解,從而形成了不同時代、不同風格的文人畫的新面貌。隨著宋元牧溪、梁楷、溫日觀等禪僧繪畫對繪畫形體的進一步超越,以及趙孟頫(1254—1322)等文人對繪畫書法化的推動,和元代以來中國繪畫的風格化、寫意化發(fā)展,明代文人對繪畫“形”、“意”、“理”的理解,已經(jīng)大大超越了文人畫最初倡導者們的認識。徐渭作為一代文人大寫意繪畫的宗師,在這些方面更有他獨到的理解,他在繪畫中把宋人對“形”的超越,變作對“影”的欣賞;把宋人對“意”的追求,化為對“情”的宣泄;把宋代文人畫的“奧理冥造”化作明代文人畫的隨心書寫。 在“形”的方面,不同于宋代文人在“形”與“意”的對立中,強調(diào)繪畫對“形”的超越,徐渭提出“舍形悅影”的新的見解。徐渭《書夏圭山水卷》說:“觀夏圭此畫,倉潔曠迥,令人舍形而閱影?!?/span>朱良志先生說,徐渭“舍形而閱影”是中國藝術(shù)論中的一個重要觀點。形是具體的,影是虛幻的,舍形而閱影,要以虛幻的表達取代具體的形式。徐渭說繪畫“賤有跡而貴無形”,提出繪畫中“萬物貴取影”,贊賞繪畫“舍形而悅影”。自稱他的繪畫是“信手掃來非著意,是晴是雨恁人猜”,“大抵絕無花葉相,一團蒼老莫煙中”,“雖云似蟹不甚似,若云非蟹卻亦非”,“人問此何魚,我亦不能答”,“喚他是竹不應(yīng)承,若喚為蘆我不應(yīng)”……這些議論,雖然有前人論畫的影子,但更多的是前人不曾論述到的,這正是徐渭的獨到之處。 徐渭把宋人對“意”的追求化作對“情”的宣泄,他在繪畫和題詞中,表達自己的喜悅或哀傷,得意或失意,詼諧幽默或憤世嫉俗,甚至佛家的禪悅興致,都不是宋人理解的王維式的“詩中有畫,畫中有詩”之“意”所能涵蓋的?!叭松鷫嫷兀銥榍槭?。聚沙作戲,拈花止啼,情昉此已。”“情”化作“游戲”,化作“戲曲”,也化作“墨戲”。他的“墨戲”不同于既往文人們的“墨戲”,“帳頭戲偶已非真,畫偶如鄰復隔鄰。想到天為羅帳處,何人不是戲場人?”“墨中游戲老婆禪,長被參人打一拳。泲下胭脂不解染,真無學畫牡丹緣?!?/span>他的畫是“戲”,是“禪”,是自娛,也是娛人,甚至“渡”人。既然“戲以情勝”,他“墨戲”中的“戲”也便為“情”使了。所以他把升華到云天之高的宋元文人畫之“意”,拉回到呼吸俯仰之間的“情”,他的繪畫具有了強烈的人間性?!熬詫懸馕礊楦?,自古磚因引玉拋。黃鶴山人好山水,要將狂掃換工描?!?/span>“寫意”之“磚”,為引“拋情”之“玉”,借筆墨抒情,從而將“工描”的“小寫意”推進到“大寫意”的“狂掃”,這也是徐渭繪畫引富有抒情性的草書入畫,從而對“形”突破的一個原因。但對徐渭來說,“狂掃”或“工描”或許只是形式問題,他說:“悅性弄情,工而入逸,斯為妙品”本質(zhì)還在于繪畫的“悅性弄情”。 徐渭繪畫對“意”和“形”的突破,是把宋元文人畫中冷靜的“理”,向明代中期之后熱情的“心”轉(zhuǎn)化的結(jié)果。他說:“填詞如作唐詩,文既不可,俗又不可,自有一種妙處?!?/span>宋代文人孤高自標,視天下人為俗人,視天下畫為俗畫,明代文人游走市井,風氣為之變。沈石田畫荷,題句云:“為愛南塘好,倩郎種綠荷。秋時來踏藕,兼聽踏吳歌。”李日華說:“此老清真寡欲,絕無冶艷之好,而筆端風調(diào)如此。”徐渭詩中,也多染此風調(diào),“明末華淑輯《明詩選最》八卷,陳繼儒作序,文長詩收了九首,主要取風花艷麗之作,如《楊妃春睡圖》七古,《燕子磯觀音閣》,《抱琴美人圖》五言排律都在內(nèi)……”徐渭的繪畫如《十六種花卉卷》、《花竹軸》等題《十六花姨歌》,仿宮詞艷曲戲謔,筆歌墨舞,絕非宋元文人畫所能夢見。徐渭繪畫中的這種“世俗之心”,真可與晚明狂禪心學相呼應(yīng)了。 如沈括所說,宋代文人繪畫“奧理冥造”、“造理入神”,主張對“理”的“造”上,從而推動繪畫的詩化。元代文人提出“寫意”,主張對“意”的書寫,自趙孟頫而下,推動繪畫的書法化。宋代偏重意匠經(jīng)營“造理”的“詩中有畫”,變成了元代文人書法性繪畫上的“畫上題詩”。明代文人自沈周、文征明之后,把“畫上題詩”,推進到“畫上題文”,從而進一步消解了“詩中有畫”的“奧理冥造”。徐渭繪畫“師心縱橫”,以草書入畫,甚至把畫變成草書,不再追求繪畫的詩意營造,而試圖推進“心”的情感的表達。甚至他的題畫詩,不少也是“以文入詩”的情感宣泄,而不再是王維“詩中有畫”式的畫意表達。詩意的消減,和書意的加強,以及“舍形悅影”,表面上看是繪畫形式的變化,本質(zhì)上反映了文人繪畫的審美由“理”的追求到對“心”的表達的變化過程。 五 唐代詩人張祜(約782—852)說:“右丞今已沒,遺畫世間稀?!?/span> 王維的畫跡在唐代存世就已經(jīng)不多了。但五代之后,隨著文人對王維繪畫的推崇所帶來王維在畫史上地位的提升,王維的作品在北宋晚期發(fā)現(xiàn)很多。宣和御府收藏王維名下的畫作多達一百二十六種。從而出現(xiàn)了一種“世俗所謂王維”的畫風。米芾(1051—1107)說:“世俗以蜀中畫騾綱圖、劍門關(guān)圖,為王維甚眾。又多以江南人所畫雪圖命為王維。但見筆清秀者即命之,如……諒非如是之眾也。”“筆清秀者”,是北宋晚期人們對“王維風格”的普遍認識,即蘇轍所謂的“軟美”,那是同吳道子(約680—759)“剛杰”畫風對立的一種風格。 在北宋晚期之前,吳道子一直是畫壇最受尊崇的宗師,但隨著文人畫論的崛起,王維在文人的心目中的地位,不斷上升,最終超越吳道子,成為最受推重的人物,蘇軾(1037—1101)所謂“道子實雄放,浩如海翻波……摩詰本詩老,佩芷襲芳蓀。今觀此壁畫,亦若其詩清且敦……吳生雖絕妙,猶以畫工論。吾觀二子皆神俊,又與維也襝衽無間言”。表面上看蘇軾是尊“詩老”而賤“畫工”,實質(zhì)上則體現(xiàn)了他對“清”的品味欣賞,和對“雄放”品味的排斥。與蘇軾推王維貶吳道子不同,蘇轍(1039—1112)則說:“誰言王摩詰,乃過吳道子?試謂道子來,至女所挾從軟美。道子掉頭不肯應(yīng),剛杰我已足自持。雄奔不失馳,精妙實無比?!?/span>蘇軾、蘇轍對王維和吳道子的不同態(tài)度,使我們對北宋文人推崇王維多了一層理解,即在以“形”、“意”、“理”等概念,或“士人畫”、“畫工畫”論畫的表面下,蘊含著文人對“清”或“軟美”偏愛的審美品味。而后者,自宋元以降,一直是文人畫的審美主流。 蘇軾雖然是“豪放”詞人的代表,他的欣賞品味更在“蕭散簡遠”之間。他雖然推崇唐朝的杜子美、韓退之、顏魯公、吳道子,以為“古今之變,天下之能事畢”,但這些人物只是“能事”發(fā)展的絕響,而不是“蕭散簡遠”、“高風絕塵”的高峰。他說:“予嘗論書,以謂鐘、王之跡蕭散簡遠,妙在筆劃之外。至唐顏、柳始集古今筆法而盡發(fā)之,極書之變,天下翕然以為宗師,而鐘、王之法益微。至于詩亦然。蘇、李之天成,曹、劉之自得,陶、謝之超然,蓋亦至矣。而李太白、杜子美以英瑋絕世之姿,凌跨百代,古今詩人盡廢,然魏晉以來,高風絕塵,亦少衰矣。李、杜之后,詩人繼作,雖間有遠韻,而才不逮意,獨韋應(yīng)物、柳宗元發(fā)纖秾于簡古,寄至味于淡泊,非余子所及也?!?/span>錢鐘書先生說:“蘇軾論詩似乎到頭來也傾向神韻派,和他論畫很早就傾向南宗,標準漸漸合攏了?!捝⒑嗊h,妙在筆墨之外’,‘有遠韻’,‘有得文字之表’,和‘維也得之于象外’,詞義一致?!?/span> 徐渭推崇蘇軾,自稱其文“乃兼并昌黎、大蘇”,但昌黎和大蘇在審美品味上實在不同。韓愈(768—824)詩文風調(diào)“剛杰”,而蘇軾卻能欣賞“軟美”。韓愈不容許批評李白、杜甫,稱“李杜文章在,光焰萬丈長,不知群兒愚,那用故謗傷……”蘇軾卻以為李、杜“高風絕塵,亦稍衰矣”。就書法而論,韓愈欣賞張旭,批評王羲之“羲之俗書逞姿媚”;蘇軾則欣賞王羲之,批評“顛張醉素兩禿翁,追逐時好稱書工,何曾夢見王與鐘”。所以蘇軾對韓愈的意見很大,他在《送參寥師》中說:“退之論草書,萬事未嘗屏,憂愁不平氣,一寓筆所騁,頗怪浮屠人,視身如丘井,頹然寄淡泊,誰與發(fā)豪猛?細思乃不然,真巧非幻影,欲領(lǐng)詩語妙,無厭空且靜,靜故了群動,空故納萬境。閱世走人間,觀身臥云嶺,鹽酸雜眾好,中有至味永。詩法不相妨,此語更當請。”這里蘇軾論證了他推崇的“淡泊”品味和韓愈的“豪猛”品味差別的根本所在,是各自的佛學修養(yǎng)。韓愈這方面的缺乏,所以品味只能停留在“憂愁不平氣,一寓筆所騁”水平,而難以達到“空且靜”的審美境界。蘇軾的這段話,也是他推崇王維詩和畫的原因。蘇軾和韓愈的審美品味,正是帝制時期受到挫折文人兩種矛盾心態(tài)的不同流露。“豪猛”則表現(xiàn)為“剛杰”,而“淡泊”則趨于“軟美”。 徐渭“數(shù)奇不已,隨為狂疾;狂疾不已,遂為囹圄。古今文人,牢騷困苦,未有若先生者也”。英雄失路,托足無門,而胸中又有一段不可磨滅之氣,他的心態(tài)近韓愈而遠蘇軾。韓愈稱張旭:“喜怒窘窮、憂悲愉逸、怨恨思慕、酣醉、無聊、不平、有動于心,比以草書焉發(fā)之。”韓愈對張旭的評價,也適用于徐渭,而這正是蘇軾批評韓愈的“萬事未嘗屏”。徐渭在書法上推崇張旭、懷素;畫法上看重張璪、吳道子,他追求的是“雄豪管領(lǐng),一掃千軍”,甚至是“險勁之氣”,他作長歌《張旭觀公孫大娘舞劍氣》,往往“醉中狂掃大幅”,加蓋“公孫大娘”印。這些“豪猛”的表現(xiàn),與蘇軾的“淡泊”、“空”、“靜”的主張,真是方枘圓鑿,格格不入了。 徐渭《與季友》寫道:“韓愈、孟郊、盧仝、李賀詩,近頗閱之。乃知李、杜之外,復有如此奇種,眼界始稍寬。不知近日學王、孟人,何故伎倆如此狹小。在他面前說李、杜不得,何況此四家耶,殊可怪嘆。菽粟雖常嗜,不信有卻龍肝鳳髓,都不理耶!”明確表示詩學王維、孟浩然的“伎倆狹小”。明代中期之后,王維的畫作時有“發(fā)現(xiàn)”,徐渭或許也有耳聞,但他并沒有像董其昌那樣,表現(xiàn)出對古代王維繪畫的熱情。而是留露出對近世“豪雄”風格的贊賞。他稱贊沈周、陳淳、謝時臣、甚至宮廷畫家林良、浙派畫家蔣三松的畫風。在他眼里,即使王蒙的畫風,也是“要將狂掃換工描”了。與其說徐渭和董其昌的對立,是吳道子與王維或杜甫與王維的對立,或“北宗”與“南宗”的對立,不如說是韓愈和蘇軾的對立。徐渭作為“牢騷骯臟士”,推崇的是韓愈、孟郊、盧仝、李賀,董其昌則推崇的是王維、蘇軾。 自北宋文人論畫起,蘇軾的“淡泊”、“至味”、“空且靜”品味一直為文人畫論說的主調(diào)。唐代以來的“逸”的格調(diào)在這樣的品味主導下,也發(fā)生了變異。鄧椿《畫繼》卷九《雜說·論遠》說:“畫之逸格,至孫位極矣,后人往往益為狂肆;石恪、孫太古猶之可也,然未免粗鄙,至貫休、云子輩,則又無所忌憚?wù)咭病!?/span>鄧椿的著名說法是:“畫者,文之極也?!薄拔摹被蛟S暗含了王維的“軟美”和“清”的內(nèi)涵。在文人畫風格化了的元代,莊肅、湯垕、夏文彥等,多承鄧椿的觀念,認為筆墨放縱的禪僧畫“粗惡無古法”、“誠非雅玩”,多加斥責。而徐渭則是把自宋代以來文人鄙視的狂放潑墨的畫風,推進到了極點。就繪畫中的熱情、力量,以及造成的視覺沖撞,他顯然是元代以來文人理想中的繪畫的異類。高居翰先生認為,徐渭和明代吳偉、徐霖、張路、孫隆、史忠、杜堇屬于一類,可以上溯到公元8世紀的吳道子,風格上是“狂草或潑墨的巨匠風格”。上述“巨匠風格”的藝術(shù)家,恰好是明代“嘉靖新政”之后,一些文人所極力排斥的。 宋代之前,吳道子的“剛杰”畫風一直是畫壇的主流,很少畫家被認為師法王維的畫風。郭若虛的論著中,提到所有北宋畫家(《圖畫見聞志》時間下限為宋神宗熙寧七年的1073年),只指出董源師法王維。北宋晚年的文人畫家,如蘇軾、米芾、文同、李公麟等,也沒有關(guān)于他們“師法王維”的記載。元代之后,由于米芾對王維和董源的欣賞,趙孟頫以至元四家便沿著董源的畫跡,構(gòu)建王維的畫風,開啟了文人山水畫的風格化的歷史。文人山水畫的風格化,事實上是以“王維”名義對董源、巨然一派的江南山水畫的風格化。與宋代北方山水畫相比,元代風格化的文人山水畫,的確體現(xiàn)了王維繪畫的“軟美”和“清”的特質(zhì)。 徐渭的繪畫明顯區(qū)別于元代以來風格化了的“軟美”的文人畫風。他和傳說中唐代逸品畫家的畫風如張璪、王洽,以及后來的禪宗畫家如石恪、梁楷、溫日觀等的狂放潑墨風格接近。徐渭把“剛杰”、“雄肆”以及文人排斥的“粗惡無古法”的禪宗畫風,吸引到文人畫中,與宋元“軟美”的文人畫風矛盾。但徐渭以草書入畫,以及形成的水墨大寫意風格,又和元代以來文人畫的書法化、寫意化的發(fā)展方向一致,是元代文人畫發(fā)展的極致。徐渭依賴高超的文學、書法修養(yǎng),他的繪畫在詩、書、畫的結(jié)合上所達到的高度,也是元代以來文人畫所極力追求的。徐渭繪畫中的“舍形悅影”、“師心縱橫”、“墨中游戲”,是宋代文人以“形”、“意”、“理”論畫發(fā)展的結(jié)果。徐渭大寫意繪畫,是宋元文人畫思想發(fā)展的必然結(jié)果,但他所流露出的熱情外放的“剛杰”畫風,和蘇東坡以來文人推崇的“淡泊”、“至味”、“空且靜”的精氣內(nèi)斂的“軟美”畫風,也就是宋元以來文人所推崇的王維的畫風矛盾。 六 王維,作為文人畫的精神原型,從北宋開始,在歷次的文人畫運動中都得到了新的闡釋。以“形”、“意”、“理”論畫的北宋文人發(fā)現(xiàn)了王維“詩中有畫,畫中有詩”,以“古意”和風格論畫的元代文人發(fā)現(xiàn)王維“自魏晉及唐幾三百年,惟君獨振,至是畫家蹊徑,陶镕洗刷,無復余蘊矣?!?/span>以風格、宗派、禪論畫的明代文人發(fā)現(xiàn),“南宗則王摩詰始用渲淡,一變鉤斫之法?!?/span> 明代中期,特別是成化、弘治年間(1465—1505),與吳門畫派的崛起相適應(yīng),“王維”繪畫作品開始在蘇州地區(qū),不斷被傳奇般地發(fā)現(xiàn)。沈周、文征明、祝枝山、甚至仇英,都見證或臨摹過其中一些作品。一些文人,譬如李東陽、陸深、豐坊、劉詡等,也對“王維”畫作題詠、鑒定。在此之后,對“王維”畫跡的收藏、鑒賞、品題、討論、著錄的熱情,一直持續(xù)到明朝的滅亡和清朝的中期。明代中期蘇州文人對“王維”的發(fā)現(xiàn),與北宋時期文人對“王維”的發(fā)現(xiàn)形成了呼應(yīng),堪稱繪畫史上的奇觀,這兩次對“王維”的不同發(fā)現(xiàn),對文人畫發(fā)展的意義,不言而喻。 徐渭和董其昌處于明代中晚期發(fā)現(xiàn)“王維”的新時代里,卻采取了截然不同的對待“王維”的態(tài)度。董其昌沿著元代以來文人畫的風格化的思路,對新發(fā)現(xiàn)的“王維”作品,進行了風格分析,從而在仿“王維”的道路上,創(chuàng)造出新的文人畫風格圖式。徐渭把盛傳的王維“雪中芭蕉”傳說,化作自己的創(chuàng)作靈感,創(chuàng)造出“蕉紅雪白任爾疑”的極端個性化的水墨大寫意文人繪畫。雖然董其昌一再推崇自北宋以來塑造的王維繪畫中的“軟美”境界,他的繪畫作為風格化發(fā)展的極致,畫面中充滿了力量的沖突和對抗,頗見“筆勢崢嶸”。包括詩歌、繪畫在內(nèi),除了對“雪中芭蕉”典故的引入,徐渭并沒流露出對王維的偏好,他甚至批評詩學王維者的“狹小”,他繼承宋元文人畫關(guān)于“形”、“意”、“理”思想,融入“影”、“情”、“心”的感受,吸取禪宗繪畫、宮廷繪畫、民間繪畫、浙派繪畫的營養(yǎng),以狂放大膽的“剛杰”筆墨,把明代繪畫的熱鬧氣氛,推向了熱情感人的境界。高居翰先生說,徐渭的畫毫無歐洲表現(xiàn)主義畫家為了表達內(nèi)在的苦惱,而繪出的不和諧色彩、極度的扭曲或者夢魘似的意象,相反董其昌等人的畫法比徐渭更加仔細而有計劃,從而設(shè)計出視覺與情緒上使人不悅的畫面。這種“外人”的看法,或許在極力追求“平淡”的董其昌聽來,特不愉快。 (續(xù)完) (孫明道 :《美術(shù)》雜志副編審,博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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