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從師蘇金海先生學習篆刻，近三十年了。早在上世紀八十年代初，我在《書法》雜志上，就拜讀過他的篆刻作品。其印風雖然是從漢印而來的，卻別有一種瘦硬清剛之氣，給我留下了非常深刻的印象。1983年，在該雜志社所舉辦的全國篆刻征稿中，他的篆刻作品榮獲了一等獎，奠定了其在中國篆刻界的地位。和他同時獲獎的石開、黃惇、徐利明等人，后來都成為中國書法篆刻界中堅力量。和這些風云人物不同，蘇老師在成名之后，既沒有在專業(yè)機構弄得一官半職，也沒有在大學里任博導、碩導。而是在中學教師這個崗位上，工作了四十二年，直到退休。成名之前，他在艱苦的環(huán)境中，埋頭治印、習字、讀書。成名之后，依然如故，仍在青燈黃卷中，于寸刀一石間，度過了一個又一個寒暑。三十多年來，他在書法、篆刻上不斷精進向上，風格也發(fā)生了變化。這些成就的取得，較之那些位居要津者，要艱難得多。他多次說自己是“四無印人”，我想除了自嘲之外，也還是有幾分真實性的。過去，一些民族資本家被稱之為在“夾縫中求生存”的人。蘇老師在我看來，就有點像舊時的“民族資本家”。

△蘇金海篆刻：承漢祚以麗吳天

一個印人在印壇能否站住腳，主要靠他作品來說話?？浯笃湓~的宣傳和商業(yè)運作，只能耗去印人大量精力，而對其印藝毫無裨益。在我認識蘇老師的近三十年時間里，他沒有舉辦過個人展覽，也沒有在傳媒上做過度宣傳。幾年下來，積累了一些自己滿意作品，才出一本冊子。到目前為止，他雖然出過四部印譜，卻沒有一方印章是重復的。他數(shù)十年如一日在篆刻這個方寸之間，盡了自己生命中絕大部分心力，是不愧印人這個稱號的。

△蘇金海篆刻：龍七功

最近，我拜讀了他的一批新作。又將他昔日送我的幾本印譜重讀數(shù)遍，生出了很多感觸，想寫點文字出來，談談自己的感想。我多年不搞篆刻了，對篆刻界的現(xiàn)狀很隔膜，對印學研究的新發(fā)展也所知甚少。只能印內論印，無法做到由表及里闡幽抉微，這是要請讀者諸君原諒的。我認為蘇金海老師的篆刻成就，有下面幾個特點。

△蘇金海篆刻：金石印坊

漢印是中國印人的必修課，如同儒生必須讀四書五經一樣。蘇金海老師早年刻印雖然短期學過齊白石，但很快就轉入到對漢印的摹習上來。在文革期間，篆刻資料非常少的情況下，他動手抄摹了一本《漢印文字征》，還自編了索引。他在這一時期所摹刻漢印，不少于五百方。我看過他摹刻漢印的部分印拓，無論是在章法布局還是在刀法筆意上，都與原印神貌皆似。一些印人對學習漢印不太重視，認為憑借自己的聰明看看印譜就可?；蛟S在一個時期內，沒有漢印臨刻的基礎，對印人篆刻水準影響不大。但是，要長足發(fā)展，沒有這個基礎就很難走遠。很多印人在晚年或中年后，其印章水平直線下滑，問題就出在沒有漢印基礎，只能靠小面目取勝。小面目不是大道，維持不了多長時間就審美疲勞了。

△蘇金海篆刻：左元之印

蘇老師扎實的漢印基本功，為他此后的篆刻道路，拓展了非常廣闊的空間。上世紀八、九十年代蘇老師創(chuàng)作了大量漢印風格作品，在中國篆刻界影響深遠。漢印的風格也是多元化的，他取法平正大方一路官印。對過于裝飾化的鳥蟲篆不刻，對將軍印和急就章也不刻，連封泥印都甚少涉及。這和他為人處世風格相一致：重本色而輕變易。他對秦印有偏愛，仿其半格印風格者，頗能得其瘦硬而通神之味。如為我刻的白文姓名印，就是很典型之作。內行見到無不稱道不置，為我的書畫增色多多。

△蘇金海篆刻：鐘雪峰印

在中國印壇上，蘇老師是以甲骨文、金文入印而為世人所知的。但是，我認為他一生治印基礎還是在漢印之中。他學印的過程很復雜，從先秦古璽、明清流派印、到近代印家談月色、簡琴齋，無不涉獵。而有一個基本點他始終沒有放棄，這就是對秦漢印的研究、學習。

△蘇金海篆刻：越古所藏

他在六旬后，又創(chuàng)作了一批以漢印為基礎的新作?；蛉h金文，或取封泥，在取法上較之過去要廣闊得多。然而細讀之，卻依舊保持著當年印作中的質樸和清剛。清代印人黃士陵自評印作“平易正直，絕無非?？上仓暋?。這句話用來評價蘇老師的漢印風格之作，也是非常合適的。他對印壇近些年來過于追求制作的風氣，很不以為然。他認為篆刻主要是篆和刻的藝術，而不是通過其他方式，刻意制作出來的所謂藝術效果。他早年刻印，是不用殘破法的，落刀如筆，直往直來。近些年來，雖在印章中也用殘破法，但只是偶一為之。我曾問他，今后在印風上有什么追求。他肯定地回答“會更放一點”。蘇老師的放是醇而后肆，而非刻意求變。這對當代印人在風格上的自我把握，是有參考意義的。

已故南京篆刻名家王一羽先生說：善寫篆書者，不一定要會篆刻。但是篆刻家一定要善寫篆書。這句話是老一代印人的經驗之談，值得我們深思。蘇金海老師學習書法其實是早于篆刻的，他雖以印人而名于世，但在書法上所用的功夫是不輸于篆刻的。他的書法和篆刻是相輔相成，缺一不可的。印壇都推重他以甲骨文和金文入印的作品。他這類作品，在文字運用嚴謹之外，更富有毛筆書寫感，有筆有墨。清代印論家有書從印入、印從書出之說。蘇老師就是恪守古訓而精進不已的。

△蘇金海臨米芾《李太師帖》（2005）

△蘇金海臨漢金文作品（2007）

△蘇金海甲骨文臨摹作品（2010）

他在四體書上都下過功夫。和他為人的低調和樸實一樣，平時多以金文、甲骨文和隸書示人。其楷、行、草只是閉門修習潛研，很少參加展覽和出版。外界知者不多。他學習篆書從秦代小篆開始，后學金文和甲骨文。他對我說，在金文中獨不寫《散氏盤》，在籀文中獨不寫《石鼓文》。近代善寫篆書者，無人不寫《石鼓文》和《散氏盤》。蘇老師卻另辟蹊徑不為時風所左右。堅持走我自己的路。他喜歡殷末周初剛健挺拔一路金文，對《大盂鼎》最為心儀，反復臨寫。最終形成了謹嚴中不失寬博縱橫的金文書風。其用筆挺拔健朗，結字錯落有致、變化多端。近年來，他又對漢金文用了很大心力，傳世漢金文字數(shù)不多，且多是微刻細字。蘇老師則在難處見功，對漢金文名作反復臨寫以求神貌皆得。他經常用大字榜書的方式，寫四字或是六字漢金文，方折雄健頗有漢碑額的風度。既是漢金文，又富有蘇老師自己的風韻。近期他偶用漢金文入印的作品，韻致很好。在橫平豎直中不失渾茫之風。

△蘇金海臨漢金文三品（2012）

△蘇金海甲骨文創(chuàng)作作品（2017）

△蘇金海篆書創(chuàng)作作品（2017）

蘇老師隸書初學《禮器》、《張景》等碑。后來則長期學習《鮮于璜碑》、《西狹頌》、《石門頌》等雄渾老辣一路的漢代石刻。他的隸書平中見奇，中鋒與側鋒互用。貌不驚人卻非常耐品，在當代印人隸書中可稱翹楚。

三十年前，我看到著名古文字學家李學勤先生一篇文章，是談如何自學古文字的。長文開頭寫到，遠方一位青年教師來信，問我如何學習古文字。我猜想這個遠方的教師，可能就是蘇金海先生吧。后來一問，果然就是蘇老師。去過蘇老師家的人，最為震撼的就是一排排書。他的藏書不僅是多，而且非常專業(yè)。歷史和古文字學方面的書籍，占了很大的比例。前些年，南京的新華書店都會舉辦露天書市。我?guī)状慰吹教K老師，在書市里面彎腰覓書。大汗如雨那自是不必說了。如能挑到一本好書，他會回頭朝我一笑，其得意之情，至今仍在目前。他平時生活除了治印、寫字而外，幾乎就是看書。他讀書的面又寬又深，寬是文史哲無所不覽。深則是在古文字學、書法篆刻史方面潛心研究，幾十年不綴。他在甲骨文、金文運用上，之所以能夠輕松自如，是與他潛心學問分不開的。

△蘇金海篆刻：四中七七屆

舊時印人多是學問家。如南京老一代印家中，秦士蔚先生在對甲骨文釋讀，羅叔子先生在美術史論研究方面都成就很高。蘇老師繼承了這個傳統(tǒng)。刻而優(yōu)則學，學有余則刻。他刻印寫字的生涯，也就是讀書修為的生涯。藝術不只是技術，更是作者內在精神、胸襟、氣度體現(xiàn)。蘇老師六旬之后，還能在篆刻上變法易格，不固步自封。是與他的學養(yǎng)緊密相聯(lián)的。二十多年來，他在報刊上發(fā)表了幾十篇有關篆刻創(chuàng)作方面文章。有個案研究也有關于群體現(xiàn)狀探討，具有很高的學術價值，我希望這些文章能夠早日結集出版，這對中國篆刻界來說應該是個福音。

△蘇金海篆刻：蘇金海

西方文論家說風格就是人。蘇老師的篆刻藝術之所以能夠如出水芙蓉，天然去雕飾，有古意也有新韻，這和他抗志希古，取法乎上有著密切的關系，也和他外柔內剛的性格有關。他對自己嚴格要求，待人卻很寬厚。凡事皆從別人的角度去考慮，情愿自己吃虧。辦事周到、認真，書房和辦公桌都收拾干干凈凈。他的為人和其印風、書風是完全一致的。很多印人，一方面希望自己作品格調高古，另外一方面卻又忙于名利席不暇暖，這樣只能得到一時虛名。在現(xiàn)實環(huán)境中，蘇老師失去的是一時微名薄利，而獲得的卻是藝術的自由和格調的上升。

△蘇金海篆刻：四十二年老園丁

六十歲一甲子，古語說六十又一轉。這樣說來，蘇金海老師藝術新征途，也不過剛開始幾年而已。古之八大山人，近之吳昌碩、齊白石，都是六旬后在藝術上如蛹化蝶，更上層樓的。我作為一個老學生，衷心地希望老師，在金石的海洋里盡情暢游，達至善之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