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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年前電影應(yīng)運而生的時候，拍的都是幼兒多動癥式的《火車進站》、《水澆園丁》，這就是電影的原罪。所以后人要拍一部編輯和作家的電影，像他們折騰的紙張一樣安靜，那肯定是一樁吃力不討好的事。但《天才捕手》頂風(fēng)作案，就拍了，必須贊一個，我們得以抽出90分鐘，懷念還有大作家跟大編輯的時代，他們之間惺惺相惜、一個釘子一個眼。 《天才捕手》電影海報 中國也有大編輯，馮友蘭先生說孔子是中國第一個教師，其實他也是中國第一個編輯，中國第一本詩集《詩經(jīng)》從他手上過。雖然下手太狠，把“古者詩三千余篇”，刪成三百零幾篇，而且里面的福利，人民群眾最喜聞樂見的“桑間濮上，鄭衛(wèi)之聲”，被老夫子斷為“淫靡、衰德、亂國”之音，一刀剪掉。中國第一個編輯，也成了中國第一把剪刀手。 左：中國第一個編輯、第一把剪刀手孔子 右：孔子剪剩的中國第一本詩集《詩經(jīng)》 大編輯最重要的功夫，不是剪刀手，而是捕手。民國老年間中國文壇的葉圣陶先生，就有一雙這樣的手。1920年代，后來的大作家巴金在巴黎，寫出了恐怖主義主題的小說處女作《滅亡》，就是葉圣陶發(fā)現(xiàn)并在當(dāng)時名刊《小說月報》推出的，從此巴金就成了作家；巴金又把這種捕手傳統(tǒng)一手接過，1934年他編《文學(xué)季刊》，發(fā)表清華大學(xué)學(xué)生曹禺的話劇處女作《雷雨》，從此，這個劇成了一代名劇并上演至今。 左：巴金《滅亡》（商務(wù)印書館 1935） 右：曹禺《雷雨》（文化生活 1948） 就像葉圣陶“捕捉”巴金，巴金“捕捉”曹禺，《天才捕手》拍的是美國大編輯珀金斯“捕捉”美國小說家沃爾夫的故事。在此之前，從珀金斯手上過的，已經(jīng)有兩位美國大作家：一個是菲茨杰拉德，寫過中篇小說《了不起的蓋茨比》；一個是海明威，寫過兩部長篇小說《太陽照常升起》、《永別了，武器》。現(xiàn)在都說沃爾夫跟前兩位齊名，但在鉑金斯這三個文學(xué)教子中，跟老大菲茨、老二海明威相比，幺兒沃爾夫的成色和名氣還是要差一籮筐。 三位作品的漢譯本，早在1980年代就翻過來了，但運氣相差太大：最先火起來的，是海明威，因為他的調(diào)性跟貧窮、年輕而浪漫的80年代一拍即合；當(dāng)時我們身無分文，少年，未婚，拿起老是在寫金錢呀、中產(chǎn)階級庸俗婚姻生活的菲茨，根本讀不下去，他還要等到30多年后，才在飽嗝連天、好車遍地的中國流行起來；而可憐的沃爾夫，在中國從來就沒有火過，就看《天才捕手》公映之后，他的名聲能不能像方正電機的股票一樣漲點？ 左：菲茨杰拉德《了不起的蓋茨比》（上海譯文 1983） 中：海明威《太陽照常升起》（上海澤文 1984） 右：海明威《永別了，武器》（上海譯文 1980）
沃爾夫來自從前還有黑奴的老南方北卡羅萊納州，相當(dāng)于我們中國的路遙，來自一直有羊肉泡饃的陜西。他的長篇小說《天使，望故鄉(xiāng)》、《時間與河流》，寫的也盡是路遙那種小鎮(zhèn)青年進城，遭遇《人生》和《平凡的世界》的勵志小說，并由此認為自己就是北卡小鎮(zhèn)上的托爾斯泰或普魯斯特，寫的手稿重得要請棒棒才能挑去出版社。 這種寫作極其傷身，他跟路遙都英年早逝：沃爾夫38歲因肺炎逝世，路遙43歲因肝硬化而去；兩人都寫了一本作家自述：他那本好像是《一部小說的故事》；路遙寫的是《早晨從中午開始》。 左：沃爾夫《天使，望故鄉(xiāng)》（三聯(lián) 1987） 右：沃爾夫《時間與河流》（人民文 2011）
現(xiàn)在我們回到銀幕，焦點所在，不能偏移。電影名叫《天才捕手》，但拍成“天才和捕手”了，有點失焦；要是拍成“天才的捕手”，可能更好，中國古語“千里馬常有而伯樂不常有”是也，這個國家的桑間濮上，地下網(wǎng)上，自古以來到處都是被浪費的天才。 所以很可惜，珀金斯戲不夠。在電影史上，這位捕手跟《心靈捕手》中那位羅賓威廉斯演的捕手相比，好像沒得幾扳手。但在這部電影中，只要有他的戲，電影馬上就很好看。演珀金斯的柯林，演技一流，他住在大英帝國首都倫敦，長得倒有點像住在天朝帝都的“黃門宴”主人黃珂。 左：英國演員柯林 右：京城“黃門宴”主人黃珂 他帶著剛到手的沃爾夫小說手稿《天使，望故鄉(xiāng)》，坐短途火車回家，回到紐約近郊一幢南方莊園主式的大白房子（有點像沃爾夫他們老南方的首席小說家?？思{的故居），門口還站著一個黑人女仆。 一進家門，為了找一個安靜的房間把手稿讀下去，在不同房間碰到妻子和五個女兒，他的眼神都不一樣；另一場戲，爵士酒吧，在沃爾夫的鼓搗下，他扭身回頭看兩個黑妹吧女的動作和眼神，比身上老派西裝的領(lǐng)襟層次和沃爾夫一堆書稿的頁數(shù)還多。 美國密西西比州牛津鎮(zhèn)福克納故居，電影里面珀金斯家的白房子與此同款 相比之下，演沃爾夫的裘德洛，早已胖得背叛了偶像派，但又沒來得及投奔演技派。也許是為了反襯“捕手”的靜態(tài)，他活生生把“天才”演成了臺灣瓊瑤文藝劇“咆哮帝”馬景濤。盡管編劇最后給了他一個自贖的理由，讓我們得知他腦子的病理狀況，但這也大大降低了他前面咆哮的心理價值。妮可演的沃爾夫情婦，掏出小手槍跟珀金斯?fàn)帄Z沃爾夫，雖是典型的好萊塢式處理，但也把我們很多五個一工程獎影片那種“愛情和事業(yè)的矛盾”，推到了極致。
劇照：珀金斯和沃爾夫在改稿 作家和編輯的生活確實不好拍，他們最大的動作，就是苦逼兮兮地在紙上劃來劃去。這時候，我就想，是不是作曲家的片子好拍一點？比如《莫扎特》，他也同樣在紙上劃來劃去，但畫外馬上就響起他劃出來的音樂。作家，作曲家，就差一個字，而且都在紙上劃，差距咋就這么大呢！ 在電影中，珀金斯這位天才捕手回到家里，5個女兒和妻子就成了他的捕手。有一位珀金斯的詩人同事，從人類學(xué)的角度，妙解了珀金斯和他捧紅的三個作家之間的關(guān)系——那是一種變態(tài)的父愛：家里成天都有6個女生吵吵嚷嚷，他就成了這個娘子軍班的黨代表；憋得他在外認養(yǎng)三個文學(xué)教子，也是一種心靈上的補償。 天才和捕手，陸續(xù)登場，又悄然退場。由珀金斯生發(fā)的文學(xué)F4，他年齡最大，比菲茨大12歲，菲茨又大海明威3歲，海明威只比最小的沃爾夫大1歲。沃爾夫最高，是一條兩米大漢。珀金斯貌似教父，實為兄長。 電影里面，沃爾夫最先走，1938年，38歲；電影外面，兩年以后，菲茨杰拉德退場，1940年死于酗酒引起的心梗，44歲；7年以后，1947年鉑金斯退場，63歲；15年后，1961年，海明威掛了，62歲。四位之中，珀金斯活得最長，比最后用獵槍自殺的海明威多活了一歲。 海明威和菲茨杰拉德 前面說珀金斯認養(yǎng)了幾個文學(xué)教子，“認養(yǎng)”并不是比喻，他有時動用的是真金白銀。他最先捧紅的菲茨成名后，在以其短篇小說集《爵士時代的故事》命名的1920年代，年平均收入高達2萬5千美元，而據(jù)說當(dāng)時美國教師的平均年收入是1299美元。著名的《星期六晚郵報》可以為他一個短篇小說，付出3500美元的稿酬，但他揮金如土，最后還向珀金斯借錢，電影還原了這筆爛賬的情景。 洛克威爾為1948年3月6日《星期六晚郵報》畫的封面《閑話》 美國風(fēng)俗畫家洛克威爾多年畫封面的《星期六晚郵報》，是一個文學(xué)大碼頭，普度文學(xué)江湖各路江南十八怪：從偵探小說開山祖師愛倫·坡，到無產(chǎn)階級帥哥作家杰克·倫敦、從推理小說女皇阿加莎·克里斯蒂，到南方意識流小說大師福克納，都在上面發(fā)過小說。沃爾夫曾羨慕地說，一篇故事如果在《星期六晚郵報》上發(fā)表了，就可以去歐洲旅行一趟。
沃爾夫是一條兩米大漢 海明威20歲那年還是一個文學(xué)青年，也給《星期六晚郵報》投過一篇小說，被退稿。但在1960年，他去世前一年，美國《體育畫刊》為他寫的一篇2000字短文，開出高達3萬的稿費，一個字15美元，他終于刷新了菲茨當(dāng)年的記錄。從二腦殼的長度，到老婆的娘家是不是有錢，他都一直暗中和菲茨較勁。在珀金斯的F4中，他早年為各種硬漢秀透支太多，最后多種疾病纏身，走得最晚。 一年后，他把雙筒獵槍的槍口對著下巴，用腳趾頭扣動扳機，就像從前在非洲獵獅一樣。一聲槍響，珀金斯開創(chuàng)的那個大編輯和大作家的時代，應(yīng)聲落幕。死亡才是一切天才最后的捕手，就像比海明威晚一年去世的美國大詩人肯明斯那首偉大的小歌謠《水牛比爾》最后兩行：
珀金斯在他辦公室里面的樣子 微信名：馬拉打望 微信ID：maladw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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