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24：意興

　　一．什么是意興
　　上一課介紹了蔡邕的《筆論》，這是千古名句，“書者，散也。欲書先散懷抱，任情恣性，然后書之?！蹦憧催@個“欲”字，我標(biāo)示為紅顏色，因?yàn)檫@就是今天這堂課的主題?！坝麜?，就是想書，想寫，希望寫，有興趣寫，這就是意興。
 
　　你看這個茶杯，有個蓋子。揭開蓋子，茶杯里的東西就可以倒出來。這事件很容易，誰都能做。但人的潛意識不是那樣容易打開的。照弗洛伊德的理論，在潛意識和意識之間還有個保安，他稱之為“前意識”，“前后”的“前”，聽起來跟“潛水”的“潛”同音，很容易相混。這前意識就是把住大門，不讓下層的意識進(jìn)入上層。只有在特定的條件下，才會釋放出來。普通人根本不會去想這個問題。照蔡邕的說法，因?yàn)橛?/span>書法創(chuàng)作的需要，所以“欲書先散懷抱”。
　　清代楊賓《大瓢偶筆》說：“作書須隨意興，若勉強(qiáng)應(yīng)酬，不惟勞苦，亦必日退。然世人往往不諒，應(yīng)酬稍遲，猶多不悅。藝至于工，反為人役，此王褒、蕭子云之所以嘆恨也。”王褒、蕭子云都是古代著名書法家，這兩人都感嘆過，悔恨自己書法太好，弄到應(yīng)酬不過來，反而得罪人，天天逼著寫，苦不堪言。
 
　　書法創(chuàng)作需要意興，興致勃發(fā)，興致盎然，才會有好作品。藝術(shù)家和工匠不同，工匠是以生產(chǎn)為主的。舉例來說，你是做碗的，每個碗底部要寫一個“壽”字。你天天在寫，當(dāng)然越寫越熟練，越寫越好看。但你上班譬如說每天要寫100個碗，這時候可不給你講心情，老板不管你潛意識打開沒打開，總之生產(chǎn)定額100個，你就得不停地寫。像這樣產(chǎn)生的是工藝品，而藝術(shù)品不是生產(chǎn)性的。
　　簡言之：
　　“欲書先散懷抱”，“欲書”就是有意興。
　　意興是觸發(fā)點(diǎn)，引起創(chuàng)作的欲望和沖動。
　　興致盎然則利，興致索然則敗。
　　再通俗點(diǎn)說，不想寫就不要寫，不欲書就不能散懷抱?！皶呱⒁病笔切姆?，心法先于技法。但如果沒有寫的意興，心法就不會啟動。
　　二．孫過庭論書法創(chuàng)作的五個條件
　　孫過庭是唐代書法家，我們現(xiàn)在看到的有唐一代學(xué)王羲之小草者，當(dāng)數(shù)孫過庭第一，水平最高。而且他的論文《書譜》，是學(xué)書法者必讀之文章。使轉(zhuǎn)就是他總結(jié)出來的，而且做了定義?！稌V》說的都是他書法生涯甘苦之言，非常有用。孫過庭說：
　　“又一時而書，有乖有合，合則流媚，乖則雕疏，略言其由，各有其五：神怡務(wù)閑，一合也；感惠徇知，二合也；時和氣潤，三合也；紙墨相發(fā)，四合也；偶然欲書，五合也。心遽體留，一乖也；意違勢屈，二乖也；風(fēng)燥日炎，三乖也；紙墨不稱，四乖也；情怠手闌，五乖也。乖合之際，優(yōu)劣互差。得時不如得器，得器不如得志，若五乖同萃，思遏手蒙；五合交臻，神融筆暢。暢無不適，蒙無所從。”
　　“又一時而書，有乖有合，合則流媚，乖則雕疏，略言其由，各有其五”?！肮浴钡囊鉃槭潜畴x、不合?！耙粫r而書”，當(dāng)你書寫那一刻，有五個條件。如果都合了，作品就流暢秀媚。如果違背了這些條件，作品就凋敝粗劣。這么一說當(dāng)然要警惕了：“哪五個條件呢？我有沒有呢？”
　　“神怡務(wù)閑，一合也”，這是第一個條件，“神怡”和“務(wù)閑”不是并列關(guān)系，而是因果關(guān)系?！吧疋笔巧袂槠胶?，心情愉快。中學(xué)語文陶淵明《桃花源記》“怡然自樂”，范仲淹《岳陽樓記》“心曠神怡”，都是一個意思。為什么愉快？因?yàn)椤皠?wù)閑”，今天有空、有閑、有時間?！肚Ъ以姟肥杖胩拼钌妗兜巧健吩?，以前兒童都會背：“終日昏昏醉夢間，忽聞春盡強(qiáng)登山。因過竹院逢僧話，又得浮生半日閑?！睍ìF(xiàn)在為什么是小眾趣味？一個原因就是要閑?，F(xiàn)在的人都忙個不停，沒有時間風(fēng)雅。其實(shí)人生有半日閑，頓覺放松，找回自我，可謂一種幸福。
  
　　第二個條件：“感惠徇知，二合也”?！案谢荨笔歉屑づ笥讯鞯?，“徇知”就是報答知己。想寫幅字給知己朋友，這是有動機(jī)。
　　請注意所謂“知己”，如俞伯牙和鐘子期，必定是興趣相同，品味一致，所以有高山流水之嘆。如果你朋友不懂書法，不喜歡書法，而且審美觀和你相悖，我勸你不要送照片給他了，只會吃力不討好。
　　第三，“時和氣潤，三合也”，這是氣候好。氣候包括溫度、濕度、氣壓、風(fēng)向、風(fēng)力、晴雨等等，太干太濕，太熱太冷，對人的心情極有影響。天朗氣清和陰暗潮濕，心情當(dāng)然不同。如果滿天霧霾，心情一下子就壞了，對不對？
　　第四是講工具：“紙墨相發(fā)，四合也”?？雌饋恚恢v了紙張和墨，這時行文省簡?！凹埬喟l(fā)”，墨汁怎么會出現(xiàn)在紙上？當(dāng)然是通過筆毫寫上去的，所以是包括了文房四寶。而紙張襯得住墨色，這紙和墨就要挑選過。這是器具好。
　　唐朝人寫作品先要選擇紙張。韓方明《授筆要說》記載，他第一個老師徐璹教他：“夫欲書先當(dāng)想，看所書一紙之中是何詞句，言語多少，及紙色目，相稱以何等書令與與書體相合，或真或行或草，與紙相當(dāng)。”“色目”就是種類的意思，唐人常用加工紙、染色紙。

　　著名的薛濤箋，據(jù)說有十種顏色。最出名的是用胭脂木浸水所得紅色染紙，加云母粉干后，還會出現(xiàn)松花紋。現(xiàn)在市面上有很多薛濤箋出售，有興趣可以試試。

　　傳為張旭《古詩四帖》，用了五色箋紙寫，增加了整篇感染力。染黃紙在唐以前已經(jīng)使用，抄寫佛經(jīng)經(jīng)常用這種紙，相當(dāng)托墨色。當(dāng)然用白紙也是有的。
　　第五個，有興致，這是最重要的，也可以說書法藝術(shù)最特殊的，“偶然欲書，五合也”?！芭既弧毕喾丛~就是“經(jīng)常”“一貫”“必然”。書法創(chuàng)作能不能隨時可寫？不能的。興致是一種心理，想寫，有意興推動你寫，這是最容易出好作品的時候，要趕緊寫，趁興而行。意興是有時間性的，通常幾小時或半天就過去了。

　　中文有很多詞語形容兩種對立的心理狀態(tài)：一是有興致，如意興盎然，興致勃勃。二是沒興致，如意興索然，意興闌珊等等。眾所周知，有興致去做一件事情，成功的可能很大。相反的，對某件事情沒興致，勉強(qiáng)去做，沒好結(jié)果。
　　剛才是講書法需要五個好條件，反過來就是不好的條件。
　　第一條，“心遽體留，一乖也”。古文中“遽”的意思較多，一是恐懼，驚慌，如《楚辭》“眾駭遽以離心兮”。二是急迫，趕緊，如《國語》“公遽見之”。“留”在這里是滯留的意思，離不開就是留?！靶腻狍w留”就是匆匆忙忙、公務(wù)纏身，沒有時間沒有空，香港話“唔得閑”。
　　第二個乖，“意違勢屈，二乖也”。違反我的本意，沒動機(jī)，屈服于勢力不得不寫，這是最糟糕的情況，書法家最痛恨。我也碰到過這種情況，去參加一個集會有人要我寫，派個大個子從后面攔腰緊緊抱住：“不寫不讓走！”，這時候哪有興趣寫作品，只想著怎樣生存啦！
　　第三，“風(fēng)燥日炎，三乖也”。這是講氣候不好?！帮L(fēng)燥日炎”則墨汁容易干，粘住筆毫使展不開。加上一身大汗，以前沒有暖氣，有些名家都曾赤膊上陣。反過來太冷也不行，縮手縮腳，氣血不和。以前硯臺中的墨汁都有動作的時候，所以中文有“硯冰”這個詞。唐代周賀《冬日山居思鄉(xiāng)》詩：“背日收窗雪，開爐釋硯冰?！边@種氣候當(dāng)然大大影響創(chuàng)作心情。
　　第四條，“紙墨不稱，四乖也”。這是器具不好。晉唐人常用加工紙配以濃墨，紙的加工四級課程會介紹。如果紙張?zhí)?，墨汁太薄，他們是用不慣的?，F(xiàn)在市面上的墨汁、紙張，你用過就知道好壞相差很大。所以我剛才引用徐璹的話，寫作品紙張是要挑選過的。
　　最后一條：“情怠手闌，五乖也”?！暗　本褪切傅。瑳]意興。“闌”本義是門遮，引申為阻隔。李煜詞“春意闌珊”，辛棄疾詞“燈火闌珊處”，那就是衰落、蕭瑟的意義。“手闌”就是手腕不順、不聽話。正如明朝王世貞說“腕中有鬼”，小鬼搗蛋寫不好。
　　三．書法創(chuàng)作的過程
　　現(xiàn)在我把“五合”和“五乖”排出一張表。時間、動機(jī)、氣候、器具和意興五類，其中哪一類最要緊呢？
 
　　孫過庭《書譜》這樣總結(jié)：“乖合之際，優(yōu)劣互差。得時不如得器，得器不如得志，若五乖同萃，思遏手蒙；五合交臻，神融筆暢。暢無不適，蒙無所從。”這里講了三樣?xùn)|西，時、器、志。《說文解字》說：“志，意也?！薄睹娦颉氛f“在心為志?！痹跁▌?chuàng)作中，“得時不如得器”，時間和氣候影響較小。“得器不如得志”，器具的影響不如得“志”。和“志”有關(guān)的一是動機(jī)，二是意興。這二者中，有動機(jī)想寫作品給朋友，還是寫不成，為什么？因?yàn)橐纫馀d。只有等到“偶然欲書”，興致來了，這一下什么都解決了。
　　回過頭來看韓方明《授筆要說》引徐璹這段話：“欲書先當(dāng)想，看所書一紙之中是何詞句，言語多少，及紙色目，相稱以何等書令與與書體相合，或真或行或草，與紙相當(dāng)。”這是準(zhǔn)備工作，然后開始寫之前要有個“意”：“然意在筆前，筆居心后，皆須存用筆法。”用筆是在心法之后的，筆一動須有法，這是小圈。接下來講大圈，大圈事先都要想好了：“想有難書之字，預(yù)于心中布置，然后下筆，自然容與徘徊，意態(tài)雄逸，不得臨時無法任筆所成，則非謂能解也。”
 
　　這樣我們知道書法創(chuàng)作的整個過程了。大約就是四步，準(zhǔn)備、等待意興，這是觸發(fā)點(diǎn)。然后運(yùn)用上一堂課講的心法，最后開始書寫，運(yùn)用技法。準(zhǔn)備工作，如徐璹所言，看寫些什么，字?jǐn)?shù)多少，還要挑選紙張，決定用哪一種體，等等。一個字的取勢，大圈怎樣走法，都是準(zhǔn)備階段完成的。準(zhǔn)備好了沒有馬上寫，要等興致，有興致才能發(fā)揮好。這就是孫過庭所說的“偶然欲書”。這一步很多人不理解，但你想想，生活中很多事情，譬如春游，沒興致你會去嗎？當(dāng)你真想寫了，“先散懷抱”，解放潛意識。蔡邕教我們：“任情恣性”“默坐靜想”“隨意所適”，還有“言不出口，氣不盈息，沉密神采，如對至尊”，我這里不夠地方寫了。這是意在筆先，到這一步，動筆揮毫。這時技法充分發(fā)揮，主要就是三件事：用筆、識勢和裹束。這是平時練熟的，無須多想。
　　一張成功的書法作品，就是這樣寫出來的，你說容易嗎？一個藝術(shù)家一生精品也沒幾張。就好像運(yùn)動員，一生能打破幾次世界紀(jì)錄？好不容易創(chuàng)造了一個，你讓他第二天再重復(fù)一次，往往就不行了，藝術(shù)家也是這樣。
　　王羲之寫《蘭亭序》，只有這張草稿最好，后來又多次正式重寫，這也沒有超過這一張的。臨時的意興、心境、技法的發(fā)揮程度，沒法重復(fù)一次的。人無法在一生中兩次踏進(jìn)同一條河，因?yàn)楹铀橇鲃拥?。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不舍晝夜。”藝術(shù)品記錄了我們的歡樂和痛苦，也反映人生的無奈和蒼涼。謝謝！

　　本節(jié)要點(diǎn)：
　　意興是創(chuàng)作的觸發(fā)點(diǎn)。
　　孫過庭：好作品需五個條件。
　　書法創(chuàng)作四個步驟。
　　復(fù)習(xí)思考：
　　無意得之的草稿，反而比正式作品好，其他藝術(shù)有沒有這樣的情況？（極少。）
　　書法需要熱身，往往開始寫手生，寫了幾個字，或者幾行越寫越順，越寫越好。這是什么道理？寫作品的時候，怎樣利用這一規(guī)律使整幅作品的水平提高？（先熱手，讓手腕靈活起來，達(dá)到心手雙暢。）（先打草稿，寫幾個字。然而開始正式創(chuàng)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