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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李是和沈、宋并稱的。蘇味道,趙州欒城人。弱冠擢進士。證圣元年,出為集州剌史。圣歷初,遷鳳閣侍郎,同鳳閣鸞臺三品。居相位數(shù)載。神龍時坐張易之黨,貶眉州刺史。還為益州長史,卒(?-707)。李嶠字巨山,與味道同里。弱冠擢進士第。武后時,官鳳閣舍人。每有大手筆,皆特命嶠為之。累遷鸞臺侍郎,知政事,封趙國公。睿宗立,出刺懷州。玄宗時貶為滁州別駕,改廬州。嶠初與王、楊接踵,中與崔、蘇齊名,晚諸人沒,獨為文章宿老。但嶠與味道所作,今存者類多應(yīng)制之詩,未能窺其真性情。姑舉嶠的《酬杜五弟晴朝獨坐見贈》為例:
平明坐虛館,曠望幾悠哉。
宿霧分空盡,朝光度隙來。
影低藤架密,香動藥欄開。
未展山陽會,空留池上杯。這已是他們的很高的成就了。風(fēng)格同于沈、宋,而才情卻顯然有些差別。相傳明皇將幸蜀,登花萼樓,使樓前善水調(diào)者奏歌。歌曰:“山川滿目淚沾衣,富貴榮華能幾時!不見只今汾水上,惟有年年秋雁飛?!钡蹜K愴移時,顧侍者曰:“誰為此?”對曰:“故宰相李嶠之詞也?!钡墼唬骸罢娌抛?!”不待終曲而去。
杜審言字必簡,京兆人。咸亨元年(公元670年)進士。為隰城尉。恃高才傲世,見疾。蘇味道為天官侍郎,審言集判出,謂人道:“味道必死!”人驚問何故。道:“彼見吾判且羞死?!庇值溃骸拔椅恼庐?dāng)?shù)们?、宋作衙官,吾筆當(dāng)?shù)猛豸酥泵??!逼漶嬲Q類此。坐事貶吉州司戶。武后時召還,授著作郎,為修文館直學(xué)士,卒。他病時,宋之問、武平一去看他。他道:“甚為造化小兒相苦。尚何言!然吾在,久壓公等。今且死,固大慰,但恨不見替人也。”審言少與李嶠、崔融、蘇味道為文章四友。在這幾個人中,審言自是以天才獨傲的。舉其二詩為例:
北地春光晚,邊城氣候寒。
往來花不發(fā),新舊雪仍殘。
水作琴中聽,山疑畫里看。自驚牽遠役,艱險促征鞍。
──《經(jīng)行嵐州》
遲日園林悲昔游,今春花鳥作邊愁。
獨鄰京國人南竄,不似湘江水北流。
──《渡湘江》
崔融字安成,齊州全節(jié)人。長安中授著作佐郎,進鳳閣舍人。坐附張易之兄弟,貶袁州刺史。尋召拜國子司業(yè)(?-707)。他的詩詠從軍者為多。像《西征軍行遇風(fēng)》:
北風(fēng)卷塵沙,左右不相識。
颯颯吹萬里,昏昏同一色。
馬煩莫敢進,人急未遑食。
草木春更悲,天景晝相匿。(下略)頗具有異域的風(fēng)趣,置在這個時代里,總算是別調(diào)。
女作家上官婉兒,是這時主持風(fēng)雅的一位很重要的人物。律詩時代的成立,她是很有力于其間的。婉兒為儀之孫,武后時配入掖庭。善于文章。年十四,即為武后內(nèi)掌詔命。中宗即位,大被寵愛,進拜昭容。當(dāng)時文壇因她的努力而大為熱鬧。臨淄王兵起,她被殺。她的詩,今所存者僅二十余篇,大都是應(yīng)制之作,未能見出她的真實的情緒。像“密葉因裁吐,新花逐剪舒……春至由來發(fā),秋還未肯疏。借問桃將李,相亂欲何如?”“侍宴內(nèi)殿出翦花彩應(yīng)制”正是律詩時代的“最格律矜嚴(yán)”之作。
六
崔蒞、崔液兄弟所作,并皆可觀。而液詩似更在其兄上。字澄瀾,定州人。擢進士第。預(yù)修三教珠英。會數(shù)度為相。明皇立,流嶺外,復(fù)追及荊州,賜死(668-713)。液字潤甫,之弟。工五言詩。擢進士第一人。常呼他的小字道:“海子,我家龜龍也?!惫僦恋钪惺逃?。液所作,今傳者以閨情為多。像《上元夜》:
星移漢轉(zhuǎn)月將微,露灑煙飄燈漸稀。
猶惜路傍歌舞處,躊躕相顧不能歸。
又像《擬古神女宛轉(zhuǎn)歌》(一作郎大家作):
日已暮,長檐鳥應(yīng)度。
此時望君君不來,此時思君君不顧。
歌宛轉(zhuǎn),宛轉(zhuǎn)那能異棲宿!
愿為形與影,出入恒相逐。是很有《子夜》、《讀曲》的風(fēng)趣的。
劉希夷與喬知之所作,皆以歌行為多。知之,同州馮翊人。則天時,為右補闕。遷左司郎中。為武承嗣所害。相傳知之有婢窈娘,為承嗣所奪,他作《綠珠篇》密送與窈娘。她結(jié)詩衣帶,投井而死。承嗣以是諷酷吏羅織殺之。知之有《擬古贈陳子昂》一詩:“別離三河間,征戰(zhàn)二庭深。胡天夜雨霜,胡雁晨南翔”云云,是頗似子昂的《感遇》的。
希夷一名庭芝,潁川人。上元二年(公元675年)進士,時年二十五。工篇詠,特善閨帷之作。詞情哀怨,多依古調(diào)體勢,與當(dāng)時的風(fēng)尚不合,遂不為所重。他美姿容,好談笑,善彈琵琶,飲酒至數(shù)斗不醉。落魄不拘常檢。嘗作《白頭吟》,有“今年花落顏色改,明年花開復(fù)誰在”語,自以為不祥。又吟一聯(lián):“年年歲歲花相似,歲歲年年人不同?!彼靽@道:“生死有命,豈由此虛言乎?”遂并存之。詩成未周歲,果為奸人所殺(651-680?)?;蛑^:其舅宋之問,苦愛后一聯(lián),知其未傳于人,懇求之。許而竟不與。之問怒其誑已,使奴以土囊壓殺于別舍,時年未及三十。這話未必可信。之問為一代宗匠,又何至奪甥之作!后孫翌撰《正聲集》,以希夷詩為集中之最。由是大為人所稱《白頭吟》一作《代悲白頭翁》自是杰作,但像《春日行歌》:
山樹落梅花,飛落野人家。
野人何所有?滿甕陽春酒。
攜酒上春臺,行歌伴落梅。
醉罷臥明月,乘夢游天臺。其拓落疏豪的態(tài)度,已是李白的一個先驅(qū)了。
七
但在這一群詩人里,還不得不推陳子昂為一個異軍突起者。子昂和劉希夷、喬知之皆非沈、宋所能牢籠,所能范圍者。而子昂尤為杰出。齊、梁風(fēng)尚的轉(zhuǎn)變,在子昂的詩里,已充分地透露出消息來。子昂字伯玉,梓州射洪人。開耀二年(公元682年)進士。初,年十八,未知書,以富家子,任俠尚氣,好弋博。后入鄉(xiāng)校,感悔。即于州東南金華山觀讀書,痛自修飾,精窮墳典。武后時,拜麟臺正字,累遷拾遺。圣歷初,解官歸。為縣今段簡所誣詐,捕下獄,死。年四十三(656-698)。相傳子昂初入京不為人知。有賣胡琴者,價百萬。豪貴傳視,無辨者。子昂突出,顧左右以千緡之。從驚問。答道:“余善此樂?!苯缘溃骸翱傻秒x乎?”子昂道:“明日可集宣陽里?!比缙谫赏瑒t酒肴畢具。置胡琴于前。食畢,捧琴語道:“蜀人陳子昂,有文百軸,馳走京轂,碌碌塵土,不為人知。此樂,賤工之役,豈宜留心!”舉而碎之,以其文軸遍贈會者。一日之內(nèi),聲華溢都。子昂初為《感遇詩》,王適見而驚道:“此子必為海內(nèi)文宗?!绷珯?quán)評其詩道:“能極著述,克備比興,唐與以來,子昂而已?!奔?。子昂《感遇詩》,今見三十八章,其風(fēng)格大似阮籍《詠懷》、左思《詠史》,當(dāng)是受他們的啟示而寫的。這三十八章的詩篇,內(nèi)容甚雜,或詠史,或抒懷,或超脫,或悲憫,但綜其格律,放在沈、宋的一群里,卻是不類不同的。像:林居病時久,水木澹孤清。
閑臥觀物化,悠悠念無生。
青春始萌達,朱火已滿盈。
徂落方自此,感嘆何時平。
索居猶幾日,炎夏忽然衰。
陽彩皆陰翳,親友盡暌違。
登山望不見,涕泣久漣ㄝ。
宿夢感顏色,若與白云期。
馬上驕豪子,驅(qū)逐正蚩蚩。
蜀山與楚水,攜手在何時?
朔風(fēng)吹海樹,蕭條邊已秋。
亭上誰家子,哀哀明月樓。
自言幽燕客,結(jié)發(fā)事遠游。
赤丸殺公吏,白刃報私讎。
避讎至海上,被役此邊州。
故鄉(xiāng)三千里,遼水復(fù)悠悠。
每憤胡兵入,常為漢國羞。
何知七十戰(zhàn),白首未封侯!比了一般的頌圣酬宴的所作,自然是高出萬倍的了。他痛快的抒其所懷抱的情思,一點也不顧忌,一點也不宛曲回避,直活現(xiàn)出一位“性褊躁”,易于招禍的詩人來。又像《登幽州臺歌》:
前不見古人,后不見來者。
念天地之悠悠,獨愴然而涕下。那樣的豪邁,那樣的瀟灑,自不會向“破家縣令”屈膝,自要為其所陷害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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