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里人家(小說)作者:羅大佺 《光明日報》( 2017年02月03日 14版)
【中國故事】 石頭是我的表哥,老婆被別人拐跑20年后再婚,這婚禮無論如何我都得去祝福。 車在蜿蜒的鄉(xiāng)村公路上不停地旋轉(zhuǎn),荒蕪的田野、翠綠的樹林、沒有炊煙的村莊不時從車窗外一晃而過,兒時的一幕幕浮現(xiàn)在腦海里…… 石頭是大姨媽的兒子,大姨媽是母親的堂妹,我們那里叫“大姑孃”。大姑孃和母親雖是堂姐妹,但由于母親是獨女,大姑孃除一個妹妹外,娘家也沒人了,所以顯得格外親切,來往很密。 大姑孃嫁到雅丹縣一個大山里,那個地方叫“風兒坡”,懸崖陡坎,山高林密,山腳下仰頭一望,帽子都要掉下頭來。大姑孃的丈夫我們叫“大姑爺”,他們有6個子女,3個女兒,3個兒子,石頭在家里排行老五。 兒時過春節(jié)走親戚是最愉快的時光,去了會有好吃的,會有壓歲錢,盡管只有2角5角,但在1分錢都可以買很多東西的上個世紀70年代,在孩子眼里那可是一筆巨款??墒?,小時候我走親戚走得最少,一是調(diào)皮搗蛋,二是總尿床,父母把我尿床歸咎于我懶惰,不想起床去上廁所,其實那是營養(yǎng)不良造成腎虛的結(jié)果。 大姑孃每次來我們家,都用一個背篼背來很多土特產(chǎn),臘肉、枕頭粑、葉兒粑、炒米糖、花生、甘蔗、橘子等,尖背滿背的,要有盡有。做飯的人做好飯菜,擺上碗筷,添好飯,喊一聲吃飯了,母親和大姑孃站起身,伸一下腰,打個呵欠,彎腰抬起坐過的板凳,坐到桌前。飯桌上,大姑孃拘拘束束地扒拉著碗里的米飯,母親和父親一個勁地要她拈肉吃,見她嘴里應(yīng)著,手里卻沒動筷子,我趁她不備,拈了兩塊瘦精瘦精的豬肉放到她的碗里,她剛想往回拈,我用筷子往她碗里按了兩下。父親笑著責備我沒把筷子舔干凈,大姑孃則回應(yīng)沒事的,農(nóng)村人哪里有那么多講究,百口同味嘛。說話間大哥趁大姑孃不注意,從背后端出一瓢兒飯來,倒向大姑孃碗里。大姑孃剛想把碗往桌下挪,飯已倒進了她的碗里。大姑孃說,我都吃飽了,這咋吃得完喲?母親說,沒事的,多吃幾粒又撐不到您。父親說,跨一道門檻吃3碗飯,你來我們走了這么遠,該吃幾碗?大姑孃嘆了一口氣,我吃完了你們咋辦?母親說甄子里還多得很呢,端起碗向廚房走去,轉(zhuǎn)來碗里卻是稀拉拉的幾粒。 第二天大姑孃要回去了,邀請母親一起去耍。母親換上前幾天才洗干凈的衣服,裝些掛面、餅干、雞蛋到兜兜里,提在手上。大姑孃說,叫娃娃們一起去耍吧。母親說,那就叫幺姑吧。幺姑是我的妹妹,活潑可愛,深得大家喜歡,從小調(diào)皮搗蛋又愛尿床的我,他們才不帶著走親戚呢??粗已蹨I汪汪的樣子,大姑孃說,沒事的,下次去我家哈。這份約定也就在我心中扎了根。 眼巴巴地盼到第二年春節(jié),卻是大姑爺來的。大姑爺來后見父親和大哥站在凳子上,用口袋裝著稻谷一袋一袋地拖上樓去,回家后用自留地邊的杉木給我們做了架扶梯,扶梯太長,無法乘車,就用肩膀扛著,扛到了我們家,回去后卻被鄰居告發(fā)搞“投機倒把”,被貼了大字報。大姑爺那年回家時大哥跟著去了,回來說他和大表哥耍得很好。那年秋天大表哥去參了軍,寄回一封信和一張英姿勃勃的戎裝照片,大哥把信念給大家聽,把照片傳給大家看,我心里又羨慕又嫉妒。第三年春節(jié),是大姑孃的二女兒來的,臨走是二姐去的,回來講去給大姑孃家干了些農(nóng)活,很受大姑孃夸獎,準備在那里給她介紹對象,想到那里是大山,太苦,沒答應(yīng)。接著二姐話頭一轉(zhuǎn),說大姑孃家那個“石頭”表弟,調(diào)皮搗蛋,經(jīng)常挨打,讀書不行,卻還買了許多連環(huán)畫和小說,糟蹋錢。說者無心聽者有意,我忽然產(chǎn)生了想認識石頭的欲望。第四年的春節(jié)我盼望大姑孃能帶著石頭來我家玩,不料大姑孃卻帶著三女兒來的。一見面,我就問大姑孃,您咋沒帶石頭來耍呢?大姑孃說,他尿床,不帶他來。大姑孃她們回去時,我一看父母安排我家三姐去,又沒我的份兒,靈機一動,給石頭寫了封信,大意是說,石頭表哥,我不認識你,但我知道你,希望你有空來我家玩,送你一本《地道戰(zhàn)》小人書,希望你能喜歡。我把信和連環(huán)畫悄悄交給三表姐,托她帶給石頭。三姐從大姑孃家回來時,給我?guī)Щ亓艘槐拘≌f《三國演義》節(jié)選本,說是石頭送我的,還說石頭問了我的好多情況。 和石頭見面是上個世紀80年代初期,那年我15歲,農(nóng)村已經(jīng)實行改革開放,田地到戶。那年春節(jié)母親帶著我和妹妹一起去了大姑孃家。跋山涉水,坐車坐船,走了半天路后,一條羊腸小道爬上崖去,大姑孃的家就在半山腰上。一個撮箕樣的木瓦房高大寬敞,房屋后邊堆著成捆的柴禾。聽見狗叫,大姑孃走出門來,看見我們,說,姐姐,您們走得快,轉(zhuǎn)身向屋里喊道:石頭,快出來,你表弟來了。一個男孩“咚咚咚”地從屋里跑了出來,瘦瘦的身材,身上的衣服打著補丁,黑黑的臉龐上閃動著一雙機靈的眼睛。我們彼此打量一番,他拉著我的手去了他的房間。房間里擺著兩張木床,一張舊書桌,一把木椅子,書桌上擺滿了連環(huán)畫和小說。這是石頭和弟弟的房間。他要我在木椅子上坐下,遞了一本連環(huán)畫給我,轉(zhuǎn)身跑進廚房,端來一瓷盅老鷹茶。幾位表哥表姐表弟都到屋里來了。大表哥一臉疲憊,已沒有了往昔奕奕神采,那時候他已從部隊退伍回家,結(jié)婚生子,他的老婆和大姑孃關(guān)系不好,婆媳倆經(jīng)常吵架。 晚飯后大姑孃說我們走了一天路,累了,要我們早點休息。我剛剛睡著,身上忽然被輕輕掐了一下,一只嘴巴湊近我的耳朵說,表弟,快起來,我?guī)闳ゴ蛑耠u。我們悄悄穿好衣服,躡手躡腳開了門,石頭從門角拿起一桿火槍,喚起蜷縮在屋檐下的小黃狗,爬上后山。一路上,石頭給我介紹竹雞的特性。他說竹雞跟斑鳩一樣大,黃褐色的羽毛,頸項卻是灰麻灰麻的,這種東西很懶,連窩都不搭一個,晚上就宿到樹枝上,要下蛋了,就在草叢中用腳幾踩幾踩,把小草踩平一塊,就把蛋下在里面。說話間,我們來到了一片幽深深的樹林,石頭熄了手電筒,拉著我的手,悄悄摸了進去。樹林里藍藍的月光下,一只只竹雞棲息在樹枝上,黑溜溜的眼珠不時轉(zhuǎn)動著。也許察覺到了什么危險,其中一只低叫一聲,竹雞們撲扇了一下翅膀,正欲飛離。說時遲那時快,石頭端起火槍,瞄準樹上,扣動扳機,“砰”的一聲,一道火光閃過,兩只竹雞應(yīng)聲落地,其余驚叫著向樹林外飛去。那一晚,我們跑了4片樹林,打了7只竹雞,回到家里時,東方已經(jīng)露出了魚肚白。 第二天晚上大姑爺把火槍藏了,不料石頭背一個巴籠,打著電筒,拿著竹夾,來到山溪邊、河溝里,用電筒光照著躲在巖塊下的石鵝,也許是眼睛被晃花了,這肥嘟嘟的東西一動不動,石頭用竹夾子一夾,石鵝“嘎”的一聲,想要擺脫逃跑,卻被石頭迅速丟進了巴籠里……那些天,挖地、燒柴、割草、放牛、捕鳥、攆兔,我和石頭形影不離,大姑孃說我們好得跟一對仙似的。 終于到了要回家的時候,我覺得和石頭還沒玩夠。母親邀請石頭去我家,石頭換上一身新衣服,出門時卻被大姑孃吆喝住了,原來是他正準備相親。石頭在一旁嚷了起來,我根本就不想答應(yīng)。大姑孃臉一沉,放屁,就我們那條件你還擇食? 石頭最終沒有去成我們家。再見面時是90年代初期我結(jié)婚的時候,他和他弟弟來喝喜酒,回去不久聽說石頭也結(jié)婚了。 后來農(nóng)村出現(xiàn)打工潮,聽說石頭他們到江浙沿海一帶打工,掙了錢,在外面租了房子,家里田地也不做了,帶著老婆孩子一起去了。 那時候我由于文學(xué)創(chuàng)作和新聞報道的成績,被破格錄用,走出了農(nóng)村。后來調(diào)到外地工作,幾經(jīng)輾轉(zhuǎn),與他們漸漸失去了聯(lián)系。2000年春節(jié)回家看望父母時,母親說石頭兩口子在外面經(jīng)常吵架,后來他老婆就跟著別人跑了,石頭到處去找,花了幾千元錢,找了一年多,好不容易找到人,回到老家,住了一個多月,又跑了。唉,母親嘆了一口氣,只苦了她們的孩子,有爹沒媽的,多作孽啊。我的心一下沉重起來。 一晃又過去了10多年,父親、母親和大姑孃先后離世,石頭終于又結(jié)婚了,真是人生短暫,時光匆匆啊。 出租車在石頭老家門外停了下來。當年的泥濘小路如今變成了水泥公路,有幾家磚瓦房變成了樓房,一切都是舊模樣。前來幫忙的鄉(xiāng)里鄉(xiāng)親大部分是老年人。洗碗的、擇菜的、辦廚的,忙得腳不停,手不住。一位老婆婆說村里也就這些人了,年輕力壯的都出去打工了,打工掙了錢,就在城里買了房子。老婆婆嘆息一聲,以后等我們這一代人死了,這村莊也許就沒人啰。 大姑爺雖然快80歲了,身體尚好,把我領(lǐng)到堂屋坐下,責備我這么多年都不來看他們一眼。正說著,一個禿頂、滿臉皺紋,有點佝腰駝背卻又一身新衣服打扮的小老頭跨進門來。我剛要大姑爺給我介紹,一句“表弟”從他嘴里脫口而出,天啊,竟是石頭,20多年沒見面,變成這樣,歲月真是一把殺豬刀呀。 我連忙站起身來,要他在我身邊坐下。可他嘿嘿笑著,一直站在那里。大姑爺站起身說,你們表兄弟好好擺談吧,走了出去。他才在我對面坐下。 看他欲言又止的樣子,我問,表哥,這些年你還好嗎?他回答,老樣子,老樣子,接著又說,你還是叫我“石頭”吧。 大姑孃去世你咋不給我說一聲呢? 知道你在外面當官,很忙,不敢告訴你。 我心里一酸,問他,聽說孩子學(xué)習(xí)不錯? 孩子上研究生了,說是馬上要搞什么答辯,否則,一定會來看看你這當官的表叔。 我說,表哥,你不要一口一聲當官的好不好?我也沒當多大的官,但這好像就把我們隔得生疏了似的,你忘了當年那個跟在你后面屁顛屁顛的表弟了嗎? 他說,那時還小,不懂事,帶著你東跑西跑的,幸好沒出什么事。 我知道我已經(jīng)找不回當年那一槍兩鳥的表哥了。 第二天早上我回家時,石頭把我送了出來??吹絹斫游业某鲎廛?,他問,這是單位給你配的專車?我說“八項規(guī)定”早出來了,不能公車私用。他拉著我的手說,表弟,你在外面好好工作,官當大點,照看一下我的兒子,待他參加工作后,教育他公道辦事,正派做人,待他成才了,我們這一代人的苦就沒白吃。 我鼻子一酸,一把將石頭拉進懷里,緊緊抱住,憋了好久的淚水終于奪眶而出,一滴,一滴,滴到樸實的土地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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