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丹東市火車站，我攔住一位大哥問路：“鴨綠江怎么走？”大哥看看身背沉重行囊的我問：“你這是去干什么？”我告訴大哥，我想一個人徒步中國海岸線，從鴨綠江口走到北侖河口。大哥立刻顯得憂心忡忡，說：“壞人這么多，你一個人要走那么遠(yuǎn)的路，不怕嗎？”

      我一愣，沒有想到大哥竟是一下子就相信了我，還這么為我著想。其實在出發(fā)前，我設(shè)想過無數(shù)可能，設(shè)想自己會有去無回、沒飯吃、沒地方住、被人當(dāng)做騙子、遇到打劫的……可我還是堅定地出發(fā)了，我不想在一切還沒開始之前就因為“設(shè)想”而退縮，那樣會把對這個世界的“偏見”一直留在心里，并且一直“偏見”下去。請注意，我用到了“偏見”這個詞，因為后來發(fā)生的一切，都跟我設(shè)想的不一樣。

      比如，那位大哥就非常熱情地把我?guī)У进喚G江邊，走的時候，還說：“路上一定要多長個心眼兒?！蔽艺f：“您看，好人還是多吧。您就是好人。”他笑笑，沒有說話，朝著自己家的方向離開了。

    我朝著我的路，繼續(xù)走。

    鴨綠江中朝友誼橋和鴨綠江斷橋，是我國鴨綠江口地區(qū)的標(biāo)志性建筑，也是關(guān)于抗美援朝那段歷史的重要見證。

    時至今日，許多中國人都來到鴨綠江大橋游覽拍照，是為了欣賞滔滔江水、一橋跨兩國的特殊景觀，更是在緬懷當(dāng)年那段戰(zhàn)火紛飛的歲月。

我站在江邊看風(fēng)景      

       經(jīng)過一塊色彩鮮艷的寫著“丹東您好”四個字的大牌子，我來到了鴨綠江邊上的鴨綠江公園。

      霧霾還沒散去，陽光斜射著，穿透層層的PM2.5，折射，散漫地撞在空中，鉆入瞳孔，昏黃又刺眼，我不得不戴上墨鏡。

       江邊很多小伙兒，懶洋洋地高喊：“朝鮮一日游，朝鮮一日游。” 

       我朝鴨綠江對岸的朝鮮新義州望去。那邊光禿禿的，只看到一個堡壘樣的建筑杵在那兒，除此以外幾乎看不到別的房屋，更別提人了。但看得久了，又發(fā)現(xiàn)不時有一些小黑點在來回移動。仔細(xì)看，是行人或者騎著自行車的人在來回走。我默默地計了下時，發(fā)現(xiàn)有倆人大約七八分鐘就交會一次，每次交會的地點都差不多。站在我旁邊的丹東大叔告訴我，那是扮成平民在巡邏的朝鮮警察，是為了防止朝鮮民眾逃亡到能吃飽飯的中國?！扒皫滋?，他們那邊還過來抓人呢，抓回去就是槍斃。那邊的墻上，還貼著抓朝鮮人的告示呢?！贝笫逭f。

  即使這樣，朝鮮在某些方面似乎還是引起了大叔的羨慕：“這鴨綠江水有說法，咱們中國這半邊是渾的，朝鮮那半邊的水是清的，一眼就能看到江底?！蔽乙詾橛惺裁磦髌妫眴枮槭裁?。大叔一愣，大概覺得我在裝不知道，說：“嗨，咱們這邊污染多嚴(yán)重啊，工業(yè)化工什么的，廢水都排到江里了?！蔽业皖^看，腳下的江水確實不干凈，像一面落滿灰塵的鏡子。我忽然有些疑慮：如果讓我選，吃不飽飯的青山綠水和吃飽飯的霧霾污水，我該怎么選呢？人生總是充滿這樣兩難的選擇嗎？有沒有第三條路呢？ 

  大叔沒有讓我走神太久，繼續(xù)主動向我介紹著，“那個雙層鐵橋，通往朝鮮，上邊可以走汽車，下邊通火車。那邊還有一個斷橋，1950年被美國人炸掉了一半，就成了現(xiàn)在這個樣子。”其實出發(fā)之前我做過一些功課，知道那座連通的橋叫中朝友誼橋，那座斷橋也有一個很正式的名字“鴨綠江斷橋”——金燦燦的5個大字就寫在橋頭鋼梁下懸掛的紫銅巨匾上。 

  我看到中朝友誼橋上時不時有車經(jīng)過，大多是些中型巴士或面包車，里面似乎坐滿了人。他們是去對岸旅游參觀的嗎？

  近年來朝鮮旅游熱日益升溫，許許多多的國人趕赴丹東這座邊境小城，目的就是去朝鮮?？扇コr又是為了什么？為了親身體驗“雄赳赳、氣昂昂，跨過鴨綠江”的豪邁嗎？還是就像旅行社打出的廣告所說：“去往'全世界幸福感、安全感最高的國家——朝鮮’，去尋找似曾相識的昔日中國?！背r真的像昔日中國嗎？我沒有經(jīng)歷過那個年代，我不知道答案。 

  我的腳步一直沒有停下，思緒也在信馬由韁。我發(fā)現(xiàn)身體在不斷機(jī)械重復(fù)一個動作時，腦子反倒處在一種很奇特的狀態(tài)，好像是放空的，又好像在以比平時高幾倍的速度不斷運轉(zhuǎn)。

看風(fēng)景的人在路上看我 

  和大部分人來丹東目標(biāo)就是鴨綠江大橋或?qū)Π兜某r不同，我的目標(biāo)還在遙遠(yuǎn)的南方。 

  沿著濱江公路繼續(xù)往西南走，一條街上盡是中朝百貨、朝韓百貨、朝鮮百貨等名字頗為相似的紀(jì)念品商店，透過櫥窗我看見店里擺著印有朝鮮文字的燒酒和香煙；除此之外就盡是些朝鮮風(fēng)味的飯店了。 

  就這么一直走，一直走，我就可以看到大海了，然后可以到大連了，再往前走，就可以到青島……最終就能走到廣西，中越邊界了。哪有這么輕松，你想得美，我暗暗唾棄了一下自己。再細(xì)想，可不就是這樣嘛，只要一直走，不放棄，終能到達(dá)想要去的地方。 

  我把一個80L的戶外旅行包背在背上，一個裝貴重物品的小包掛著胸前。才走了3.6公里，興奮勁兒就殆盡，只覺得腰酸背痛，肩膀快要被勒斷了。 

  我把包卸下來歇了一會兒，想站起來繼續(xù)走，去發(fā)現(xiàn)站不起來了。一些路過的人，好奇地打量著我。一位大叔跑到我身后，要幫我提包，我說：“不用，不用，這以后都得我自己來。”大叔和我聊了起來，聽說我要徒步中國海岸線，他豎起了大拇指。另一位大媽，還遞給我一瓶礦泉水，讓我喝口水，緩口氣，再繼續(xù)走。 

  當(dāng)我成功地背起包，大家紛紛鼓掌，甚至有幾個人，圍上來要跟我合影留念，我受寵若驚。也有很多朋友給我支招：買個小推車推著多好？騎個自行車多好？ 

  我以前也騎自行車旅行，自行車一天能騎150公里，拼下命，能多騎30公里，也就是兩個城鎮(zhèn)間的距離。于是，每天都想著要多騎一會兒，再多騎十幾公里，旅途就變成了趕路，歷程也變得急促，慢不下來了，風(fēng)景和心情也就成了擺設(shè)。而走路不一樣，一小時最多走個5公里，再努力，也走不出一兩個村，也就放棄了趕路，以最慢的速度，感受生命。也讓我非常清晰地意識到，每走一步路，生命里也真的就少了一步路，對生命就更加敬畏了。 

  江越來越寬了，江上有許多采砂石的船，都掛著中國國旗，沒看到一只掛朝鮮國旗的。 

  我走到了月亮島邊上，這是一個位于江上的沙洲島，是鴨綠江上少有的歸中國管轄的島嶼之一。島上建了許多高樓和別墅，還有一座威尼斯建國酒店。

  侯西勇 中國科學(xué)院煙臺海岸帶研究所研究員 “中國大陸海岸線北起遼寧鴨綠江口，南至廣西北侖河口”，這是關(guān)于中國大陸海岸線廣為人知的說法，從自然地理的角度來講基本沒有問題。但如果認(rèn)真界定中國大陸海岸線的南北端點，則涉及邊境線問題，具有政治敏感性。1962年10月12日，中朝兩國達(dá)成協(xié)議，確定三處地理坐標(biāo)點來確定鴨綠江口的江海分界線，其中，有兩處在朝鮮境內(nèi)，另一處在我國東港市大東港區(qū)內(nèi)，3個坐標(biāo)點的連線即為鴨綠江的江海分界線。所以嚴(yán)格意義上講，中國大陸海岸線北端的起點應(yīng)據(jù)此江海分界線而定。

感受陌生人的溫暖

 走到第8公里的時候，我感覺腳上起了泡，只能一瘸一拐地往前挪。之后，便開始了500米一歇，100米一歇……就這樣走了18公里。 

  下午5點多，天色已晚，我找到一個建設(shè)中的工地，工人允許我在工地的圍墻外搭帳篷。那里有另一間房子是工地的廚房，廚師大媽笑著露出她的兩顆銀牙，用東北話跟我說：“小伙兒，你有啥需要跟我說就行?！蔽揖鸵恢痹趩枺骸斑@里安全吧，要是有啥事，你可得幫我?！贝髬屨f：“你放心，我們這嘎噠治安還是很好的。”以后到了每一個地方，在我問當(dāng)?shù)厝税踩c否的時候，他們都會這么回答：“我們這里治安很好，比前幾年好多了。”我想，我們的社會真的一直在變好。 

  我自己架了鍋，薅了些野草燒火煮粥。沒經(jīng)驗，看上很多的草，一會兒就燒完了，還沒來得及薅更多草，火就熄了。再繼續(xù)點火，反復(fù)幾次，小米粥終于熟了。這粥真是濃稠香甜啊，用燃?xì)饣螂娛侵蟛怀鲞@種味道的。大媽一邊打著手電給我照亮，一邊跟我抱歉：“工地上有倆人還沒吃飯，給人家留了兩碗，不然就給你吃了?！蔽疫B說不用不用。 

  吃完飯，我鉆進(jìn)帳篷，迷迷糊糊睡著了。半夜，被凍醒了，東北的春天一點兒沒有春天的溫柔，冷氣像一只只冰冷的手從地里長出來，鉆進(jìn)我的后背肌肉里，把我身體里的溫度一點點拔出來，我迷迷糊糊，不想動。也實在是受不了了，就爬起來，把所有的衣服都拽出來墊在身下，可根本就抵擋不住這浩瀚的自然之力，只能自己把自己抱得更緊一點兒，我在夢里模糊地想，人啊，終究是渺小的，無法跟這自然抗衡。終于天亮了，我想，我活過來了。 

  大媽說：“進(jìn)屋給你弄碗飯吧?！庇谑?，我吃了一碗熱的南瓜粥，飽飽上路。

路的另一邊不是海是鐵絲網(wǎng)  

  我看到路名從鴨綠江大街變成了濱海公路，不由精神一震。 

  但萬萬沒想到，繼續(xù)走，路的另一邊出現(xiàn)的不是海，而是鐵絲網(wǎng)。鐵絲網(wǎng)上還掛著“不許拍照”、“翻越危險”之類的牌子。鐵絲網(wǎng)的那一邊，是一條用石灰鋪的低洼馬路，很窄，大約只能通過一輛車。這樣的路持續(xù)了八九公里，我只看到一輛軍車通過。 

  再往里看，就是大片的耕地，耕地中央有很分散的低矮房子。我看到大約是一家的5口人，一對中年夫婦和三個成年女孩，他們精瘦，皮膚偏暗，甚至連嘴唇都發(fā)黃，在離我20米左右的地方，用一種木質(zhì)的農(nóng)具犁地，沒有牛，也沒有任何機(jī)械工具。我在那站了20多分鐘，他們沒有抬頭看我一眼，也沒有互相看誰一眼。 

  我對這個畫面印象深刻，當(dāng)時就覺得那就是朝鮮?？沙r不應(yīng)該和我們隔著鴨綠江嗎？我充滿了疑惑，事后查了很多資料才知道。鴨綠江河口分布的眾多島嶼，絕大多數(shù)歸朝鮮所有，由于地勢原因，這些島上泥沙不斷淤積，邊灘加高轉(zhuǎn)為陸地，現(xiàn)在幾乎就與我國國土相連了。于是就出現(xiàn)了我看到的“濱海公路”對面是鐵絲網(wǎng)和朝鮮農(nóng)田的奇景。 

  問了人，說再走十多公里到了南臺子，就真的是海了。我一直盼著的海，這也讓我把腳下的痛暫時屏蔽，加快了步頻?？烧孀叩搅?，只想哭。說是海，其實看不到海，只看到大片大片黑泥。路邊的老人告訴我，這就是海，現(xiàn)在退潮了，根本看不到水。我看到有鳥兒飛起又落下，爪子印連成一片一片的。漲潮了會好看一點兒嗎？眼前的景象完全出乎意料，讓我很失望。出發(fā)前，我以為沿濱海公路徒步就一直可以看到海，身上臟了就下海洗澡，餓了就挖蛤蜊煮著吃，累了就在沙灘上躺著曬太陽，晚上困了就在海邊搭帳篷，與海為伴，也算浪漫的事兒。沒想到現(xiàn)實完全不是這樣。再想想，人生中很多事兒，真的做起來，都會發(fā)現(xiàn)跟設(shè)想的根本就不是一回事兒；但是很多事，做了才知道，有不一樣的爽。 

  第二天，徒步距離25公里。最終，我走到了東港市大東港港區(qū)，看到了真正的海。 

責(zé)任編輯/張璇 圖片編輯/宋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