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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 | 煙雨客 古往今來,悼亡詩可謂多矣。一些膾炙人口的悼亡詩,就如一朵朵帶血的玫瑰,美艷不可方物,卻帶著永恒的憂傷,思之令人斷腸。 最有名的要數(shù)蘇軾的這闕《江城子》。序言中說:“乙卯正月二十日夜記夢”。是一場夢醒來后的感慨,這場夢是現(xiàn)實中的夢,也是人生這一場大夢。王氏從16歲嫁給蘇軾,到27歲去世,短短11年的光景,卻是至深至痛的相愛與別離。 十年生死兩茫茫, 不思量,自難忘。 千里孤墳,無處話凄涼。 縱使相逢應(yīng)不識, 塵滿面,鬢如霜。 夜來幽夢忽還鄉(xiāng), 小軒窗,正梳妝。 相顧無言,惟有淚千行。 料得年年腸斷處, 明月夜,短松岡。 蘇門六君子之一的陳師道曾用“有聲當(dāng)徹天,有淚當(dāng)徹泉”評贊此詞。字字都浸著血淚,似乎可聞錐心裂肺慟哭之聲。 能讓大學(xué)士蘇軾如此銘心刻骨掛念,并且蘇軾母親正告蘇軾要將其與自己葬在一處,“始死,先君命軾曰:‘婦從汝于艱難,不可忘也。他日,汝必葬諸其姑之側(cè)。’”蘇軾作《亡妻王氏墓志銘》,紀(jì)念妻子王弗。文章傾注了無盡哀思,簡練述事情真意切,刻畫了一個賢德的妻子的形象。 “從軾官于鳳翔。軾有所為于外,君未嘗不問知其詳。曰:‘子去親遠,不可以不慎?!找韵染越漭Y者相語也。軾與客言于外,君立屏間聽之,退必反覆其言,曰:‘某人也,言輒持兩端,惟子意之所向,子何用與是人言?!衼砬笈c軾親厚甚者,君曰:‘恐不能久,其與人銳,其去人必速?!讯弧⑺乐畾q,其言多可聽,類有識者?!?/p> 十年生死兩茫茫。這十年間,東坡因反對王安石的新法,頗受壓制,心情悲憤;到密州后,又忙于處理政務(wù),生活困苦,他又怎能“不思量”賢妻呢?“不思量”與“自難忘”并舉,看似矛盾的心態(tài),蘊含了無限深情。 古語云:以色事人者,色衰而愛弛,愛弛則恩絕。蘇軾的妻子不同,去世十年后,依然讓蘇軾在醒來之后,悲慟到不能自持。當(dāng)時的軒窗,當(dāng)年的甜蜜,都已化為云煙,只剩下自己一個人,凄然面對無盡的長夜。這份相思,纏綿千古。 最早的悼亡詩,要從潘岳說起。他在妻子死后,寫過悼亡詩三首,其中有這樣的字句。“皎皎窗中月,照我室南端。清商應(yīng)秋至,溽暑隨節(jié)闌。凜凜涼風(fēng)升,始覺夏衾單。豈曰無重纊,誰與同歲寒。歲寒無與同,朗月何朧朧。展轉(zhuǎn)盻枕席,長簟竟床空。床空委清塵,室虛來悲風(fēng)。獨無李氏靈,髣髴覩爾容。撫衿長嘆息,不覺涕沾胸……” 寫得飽含深情,窗外的明月照在舊時景色之上,此刻秋風(fēng)已起,夜轉(zhuǎn)涼,感覺到夏天的被子單薄,卻無人再為自己添衣,噓寒問暖了。 自西晉潘岳以后,悼亡詩汗牛充棟,不勝枚舉。有人認(rèn)為,元縝的悼亡詩寫得最好,比如這兩首。 離思五首·其四 曾經(jīng)滄海難為水,除卻巫山不是云。 取次花叢懶回顧,半緣修道半緣君。 《遣悲懷·其三》 閑坐悲君亦自悲,百年都是幾多時。 鄧攸無子尋知命,潘岳悼亡猶費詞。 同穴窅冥何所望,他生緣會更難期。 惟將終夜長開眼,報答平生未展眉。 由妻子早逝,想到人壽有限。人生百年,又有多少光景?里面引用了潘岳的例子,潘岳《悼亡詩》寫得再好,對于死者來說,也沒有什么意義,等于白費筆墨,伊人再也不會回來。 詩人仿佛在對妻子表白心跡:我將以終夜“開眼”來報答你的“平生未展眉”,永遠思念你。 清人蘅塘退士評論《遣悲懷》三首時指出:“古今悼亡詩充棟,終無能出此三首范圍者,勿以淺近忽之?!?/p> 曾經(jīng)滄海難為水,這句早已成為經(jīng)典。但對于元稹本人來說,評價褒貶分化。主要原因在于,在韋叢去世后兩年,元稹又納安仙嬪為妾,生下一子一女,接著續(xù)娶裴氏。一邊慟哭亡妻,一邊娶妻納妾,讓不少人覺得元稹表里不一。韋叢去世前一年,元稹任監(jiān)察御史,去成都出差,司空嚴(yán)綬就讓女詩人薛濤去侍奉他。 陳寅恪對元稹的道德評價非??量蹋骸拔⒅丛。┧詶夒p文(即崔鶯鶯)而娶成之(即韋叢),及樂天(即白居易)、公垂(即李紳)諸人之所以不以其事為非,正當(dāng)時社會輿論道德之所容許。但微之因當(dāng)時社會一部分尚沿襲北朝以來重門第婚姻之舊風(fēng),故亦利用之,而樂于去舊就新,名實兼得?!?/p> 當(dāng)時的道德規(guī)范,固然覺得元稹沒有錯,但是當(dāng)時正處于社會風(fēng)氣變革之時,元稹巧妙地利用了這一變化,染上了深重的名利色彩,為陳寅恪所不齒。當(dāng)然,如今讀來,不必再以道德苛責(zé),詩中的情意,足以千古了。 讓人讀之難忘的悼亡詩,還有納蘭的這闕《菩薩蠻·晶簾一片傷心白》。 晶簾一片傷心白,云鬟香霧成遙隔。無語問添衣,桐陰月已西。 西風(fēng)鳴絡(luò)緯,不許愁人睡。只是去年秋,如何淚欲流。 此詞作于康熙十六年(1677)秋,納蘭妻子盧氏新亡不久。月色浮白,都是傷心的顏色,佳人永隔,再也不能相依相偎。夜里不能睡去,不只是愁緒,還有無限過往,都只剩下了追憶。 二十歲那年,納蘭容若與盧氏結(jié)婚。婚后夫妻恩愛,舉案齊眉。誰料天妒良緣,三年后盧氏為納蘭生得一子,卻因產(chǎn)后受寒而死。 林下荒苔道韞家,生憐玉骨委塵沙。愁向風(fēng)前無處說,數(shù)歸鴉。 半世浮萍隨逝水,一宵冷雨葬名花?;晔橇d吹欲碎,繞天涯。 盧氏命赴黃泉,納蘭容若此后一蹶不振。這闕《山花子》,就寫出了易碎的美好,纖纖玉骨,委身塵土,萬千愁緒,無人訴說,這種悲涼,也只有深情愛過的人,才能體會。 “半世浮萍隨逝水,一宵冷雨葬名花”,這浮萍已逝,再也不見;可是這冷雨,卻一直在下,下在心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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