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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姑姑是嚴鳳英,熟悉我的人都知道。 ▊我所有關(guān)于姑姑的記憶,都是兒時在奶奶講的故事里獲得的。那年月,農(nóng)村文化生活匱乏,也沒什么書籍可看。童年最富足的精神食糧就是聽奶奶講關(guān)于姑姑的傳奇故事,百聽不厭,久說不煩。 也許是出于一個鄉(xiāng)村孩子對家族里這個名女人的好奇,也許是模糊的崇拜,或許是對外面世界的向往,總之,聽奶奶講姑姑的故事總讓人有言猶未盡、回味悠長的感覺。 長大后才知道,奶奶關(guān)于姑姑的記憶,也只是停留在她小時候還在羅嶺生活時的片段。至于離家后走出去的姑姑經(jīng)歷了人生的哪些輝煌與磨難,奶奶也只是道聽途說,不知真假了。 ▊姑姑是在四五歲時,跟隨曾祖父由安慶回到羅嶺的。 一九三五年后,抗日戰(zhàn)爭已全面爆發(fā),曾祖父在安慶經(jīng)營的客棧,眼看也快經(jīng)營不下去了,萬般無奈之下,遂攜一家老小回到羅嶺老家。 姑姑命苦,生來就不易。聽奶奶說,姑姑的父親歷來抽大煙,直抽得家徒四壁,灶臺斷炊,她的母親最終狠心撇下了年幼的姑姑,自謀生路去了??蓱z姑姑從此爹是爹,娘是娘,像浮萍般漂泊在世間。 我的奶奶是她的大伯媽,一個生性善良又厚德的女人,見姑姑爹不問、娘不管,非??蓱z,她就行使了娘的職責(zé)照顧起了她的生活。一個沒娘的孩子,遇上這樣一個大媽,也算是她人生的幸運,多少彌補了些她缺母愛的遺憾。 姑姑跟著奶奶后面學(xué)會了打豬草、放牛、采茶,還學(xué)會了唱山歌。她是坐也唱,站也唱,行也唱,嘴里從來不缺小曲兒,天生就是一只百靈鳥。 ▊奶奶說:姑姑從小就膽大心細,為人熱情大方。那時她們趕集,總要去練潭鎮(zhèn),可當(dāng)時練潭河上還沒有架橋,要想去河對岸的集鎮(zhèn)只有乘船過渡。渡口全是東洋人(即日本人)的哨卡,這些東洋人一見姑姑就要抓住她,唱首曲子才給放行。每每此時,姑姑總是鎮(zhèn)定地放下背上的米袋子,大大方方唱上一曲山歌小調(diào),這幫東洋人也許是見她可愛,或許被她不畏強權(quán)的氣場折服,最終沒有為難她,放她順利通行了。 奶奶說過渡時帶上姑姑,準(zhǔn)能輕松地過哨卡。一個年幼的孩子能有如此穩(wěn)健的氣場,不得不說她天生就是屬于舞臺,她的藝術(shù)天份是與生俱來的。 ▋姑姑生性活潑開朗,廣結(jié)善交,她認的干爹干媽干姊妹遍地都是。我還在老家時,就時常聽到那輩老人跟我提起和姑姑的關(guān)系。想起小時候聽奶奶說起她交友廣泛,覺得一切皆有可能。 她在諸多友人之中和嚴云高的女兒算是最好的姐妹,奶奶講看過她們好像還在哪個廟里拜過把子,也許那種好就是今天我們說的閨蜜情吧。這層關(guān)系似乎為她日后的藝術(shù)生涯鋪墊了伏筆。 嚴云高原本是個補鍋匠,閑來無事就在羅嶺街上江家茶館唱戲,姑姑生來喜歡唱曲,于是,便纏著嚴云高要拜師學(xué)藝。也許看在姑姑和她女兒是好友的份上,或許是姑姑的靈性打動了他,每當(dāng)搭草臺唱戲時,他都會拉上姑姑。 那年代的封建思想,女子登臺唱戲是一種傷風(fēng)敗俗的行為,是有辱家族門風(fēng),讓家人無法抬頭做人的。曾祖父幾次三番派人抓她回來,關(guān)在家里不給出門,最后她不是翻窗跑了就是乞求善良的奶奶放她一馬,曾祖父對這個孫女一點招沒有,也就無可奈何隨她去了。 ▊ 可姑姑的行徑觸犯了族規(guī),族長命人把她抓回來沉潭,以示懲罰告誡后人??蓱z的姑姑聽到這個消息后躲到安慶貴池一帶,再也不敢明目張膽地回家,從此踏上了漂泊路。 在那個信息閉塞的時代,奶奶以及家人并不知道她在外經(jīng)歷了什么,即使回家,她也從來閉口不提她所遭遇的艱辛與磨難。 家人只知道姑姑火了,大紅大紫,方圓十里八鄉(xiāng),無人不知,無人不曉嚴鳳英。哪里有嚴鳳英的戲,哪里就擠破了腦袋,遠的甚至自帶干糧,日夜兼程只為看她的演出 。追星看來在很多年前就已經(jīng)有了。成名后的姑姑非常顧家,每月都會定時寄錢給曾祖父,彩排時別人打賞的糕點都會讓大伯挑回家接濟生活。也正由于她的接濟,五八年自然災(zāi)害,餓死人無數(shù),我們家族卻幸運地逃過此劫。如此看來,她對家族的貢獻與后來對家人的拖累似乎扯了個平,命運總是有辦法讓功過相抵。 奶奶臨死都想不通,姑姑為什么會自殺,她那么強大,那么能扛事兒,在舊社會都沒被打倒,怎么在新社會還倒下了,再不濟還可以逃回老家躲過一劫呀。在我童年的記憶里,可憐一個小腳老太太總是絮絮叨叨、反反復(fù)復(fù)說想不通,一個活蹦亂跳的人怎么說沒就沒了,怎么就走上了那條絕路。 一個鄉(xiāng)野老太太怎么會明白一場政治運動的可怕,也無法想像那場運動對人精神靈魂的摧殘。她哪知道姑姑不是走投無路,怎么會舍下兩個年幼的孩子絕然離去。她自幼沒有母親,她怎會不知道沒娘的孩子是怎樣的苦痛。 ▋可她的剛烈,她的正直,又讓她無法在這是非不分、黑白顛倒的世間茍活下去。她可是演過《江姐》,演過《黨的兒女》的人,她怎么能指鹿為馬,昧著良心造謠生事。保全自己,陷害他人的事她怎么也做不出來呀!贏不了這個世界,也無法說服自己,她的不服不甘都化為利器刺向了自己,一點一點傷害生命。 每個良善的人才會用極端的方式傷害自己,壞人是不會的,壞人即便罪惡滔天,也會找借口把責(zé)任推得一干二凈,更不會去自殘。 姑姑誓死捍衛(wèi)做人的良知與尊嚴,含恨吞下安眠藥??杉幢闶菍に雷C明清白,造反派頭目也沒有動惻隱之心,面對還有救的姑姑,他們罵她演戲、裝死,在床頭繼續(xù)嚴逼審問,以至延誤搶救時機,慘然結(jié)束了她年僅38歲的生命。 人性的善良本該是與生俱來,讓死者安息也是正常人可意會的規(guī)矩,可當(dāng)時那些泯滅人性的所謂的黨代表、軍代表,還是不肯善罷甘休,硬逼著醫(yī)生開膛剖肚,在她體內(nèi)尋找間諜的證據(jù)。可醫(yī)生除了在胃里搜到一百多粒安眠藥,其它一無所獲。 我無數(shù)次腦補文弱的姑父,在街頭拖著板車,拉著瀕死的姑姑求人救命的畫面,那該是怎樣的一副惶恐與凄涼啊!兩個年幼的孩子面臨母親突然的離世又是怎樣的害怕與絕望呢?! 姑父用一生的時間守候了他們這段僅十來年的感情,直至八十四歲壽終。曾經(jīng)也有人問他為何不再娶,他說世上已沒有嚴鳳英,該到哪里再娶。姑姑一生重情重義,如果泉下有知,能看到姑父對自已如此情深義重,該是欣慰地笑了吧。 ▊1978年,政府為姑姑沉冤昭雪,摘掉了她頭上現(xiàn)行反革命的帽子。但我感覺這一切都失去了它原有的意義,因為她已無法再聽到后人對她是歌功頌德或是口誅筆伐,更是無法還她家人精神世界的安然無恙。傷害像潛伏在深夜的幽靈,無處不在。而那些迫害她的壞人依舊活得逍遙自在,把自己的惡行歸結(jié)為時代的罪過。 可不給救治,延誤搶救時間,似乎不是時代允許的吧,指命醫(yī)生割喉剖腹找汗奸罪證,令人發(fā)指、慘無人道的行徑,似乎也沒人教唆吧,可惡人始終沒有得到惡報,這讓活著的家人終究意難平。也許有人會說,冤冤相報何時了??梢缘聢笤梗我詧蟮?! 每每看到史料上一些零星記載和姑父一些碎片化關(guān)于姑姑死亡的記憶,都情不自禁地掉下眼淚。心里暗想,假如您再咬牙堅持幾天,革委會正式成立,那幫蒼蠅蚊子就不會隨便拿你批斗,你或許就不會選擇死亡,而是選擇和愛人孩子勇敢地活下去,和姑父一樣也能活到八九十歲??梢磺械募偃缍紵o法改變事實的存在,姑姑還是永遠地離開了她一生熱愛的黃梅戲,離開了她掛牽的愛人和無法放下的孩子。 正如她在《牛朗織女》里所唱: “又誰知花正紅時寒風(fēng)起,再要回頭難上難!生生死死人間去,恩愛夫妻難團圓!” 斯人已去,唯有祈愿天堂的姑姑再也沒有了人間煩惱,再也沒有了你死我活的沒有人性的斗爭。而是想唱就唱,想跳就跳,更別擔(dān)心那莫須有的反革命的罪名了。 ▊奶奶臨走前總在說:“你看,你姑姑駕著祥云在天上來接我了,還是年輕時的模樣,還是那么笑意盈盈”。我一直相信那不是奶奶臨終時的胡話,而是姑姑真的早已羽化成仙,乘云駕鶴來接奶奶與她天堂相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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