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葉韻小議

段 維

葉韻又稱葉音或葉讀,“葉”字此處讀“xié”。葉韻本有兩重涵義，其一是指因音系跨代之后，讀前代之韻文無法相諧押韻時，而改變其讀音使其與讀者所處之年代讀音相統(tǒng)一的一種變音讀法。其二是指做韻文時的韻字相押，即等同于“押韻”的概念。這里所論的是“其一”所指。

由于時代局限，先秦時期既無韻書且對漢字的讀音又缺乏系統(tǒng)而科學(xué)的研究，以至于隨歷史變遷，某些漢字的讀音變化巨大卻無其流變的記載。后人讀先秦韻文，有些地方便會感到不押韻，于是就臨時改變其中某一字的讀音，使之諧合押韻。晉代徐邈、北周沈重已有改讀之例，而南宋吳棫的《詩補音》和《韻補》始集大成。朱熹則在吳棫的《詩補音》基礎(chǔ)上，完成了《詩經(jīng)》研究的劃時代著作《詩集傳》，對《詩經(jīng)》的古音進(jìn)行了全面探索。而后元明清各代皆以朱子葉音為正宗。這種對字的讀音的改變一般是主觀的，像《詩經(jīng)·行露》上下章同一“家”字，朱熹分別葉音“谷”“空”，大為人所詬病。
明末清初，顧炎武根據(jù)《詩經(jīng)》等先秦韻文韻例、古文字諧聲關(guān)系以及聲訓(xùn)、假借材料，離析《廣韻》韻部，得到先秦實際韻部，現(xiàn)代音韻學(xué)進(jìn)而據(jù)音理、方言、對音而構(gòu)擬出古音。不過，“葉音說”是人們認(rèn)識古音的一個階段，其中也有確能反映上古音中字音關(guān)系、韻部的分合嬗變之處，如“下”葉音“戶”，此二字的聲母在上古確實都在“匣”紐，韻部按諧聲皆在“魚”部。南京大學(xué)教授劉曉南認(rèn)為葉音大多反映作音者當(dāng)時的方音 。

當(dāng)前，一些吟誦者或吟誦研究者，在吟誦舊體詩詞時仍然沿用葉韻的傳統(tǒng)。但對葉韻的理解較為寬泛與模糊。如張本義先生在其《吟誦拾階》中重點談到了葉韻問題 。他的舉例是：

江南曲

李 益

嫁得瞿塘賈，朝朝誤妾期。

早知潮有信，嫁與弄潮兒。

詩中的“兒”字，在詩中押的是平水韻“支”韻，如果讀成“ér”則與“期”不葉，故依傳統(tǒng)葉讀為“ní”，以與“期”同韻。

臺灣成功大學(xué)王偉勇教授在中山大學(xué)舉辦的《古典詩詞之誦吟歌唱》系列講座中，也多次提到葉韻問題 。他講到劉長卿的《長沙過賈誼宅》中的尾聯(lián)“寂寂江山搖落處，憐君何事到天涯”句時說，為了葉韻，“涯”改讀作“yí”；還說到“涯”字查韻書（平水韻）本就屬于“支”韻，不屬于“佳、麻”韻。王偉勇教授在這里可能是記憶有誤，因為“涯”在平水韻中分別屬于“支”“佳”“麻”三個韻部。

另有周汝昌先生在講解蘇軾之《蝶戀花·密州上元》詞時，特地講到了韻腳字的葉音。先看詞的原文：

燈火錢塘三五夜，明月如霜，照見人如畫。帳底吹笙香吐麝，更無一點塵隨馬。

寂寞山城人老也，擊鼓吹簫，卻入農(nóng)桑社?；鹄錈粝∷断拢杌柩┮庠拼挂??！?nbsp;

周老先生認(rèn)為：“本篇韻腳諸字，應(yīng)依古音（今地區(qū)方言猶然）讀‘馬亞’之轍：夜，讀如亞；麝，讀如啥；也，讀如亞；社，讀如啥；野，讀如亞。則諸調(diào)上口，無復(fù)滯礙?！?周老先生提到的“古音”應(yīng)指中古音，顯然是依平水韻葉音的。但有一點要跟先生討論：“麝”、“社”應(yīng)為上聲，讀如“殺”（而“啥”字在平水韻里是平聲）。先生也許使用的是方言的讀音吧。
個人認(rèn)為，葉韻應(yīng)當(dāng)僅指為了押韻而依上古音改讀的情況。我們來看《詩經(jīng)·小雅》中的一段：“我行其野，蔽芾其樗。昏姻之故，言就爾居。爾不我畜，復(fù)我邦家?！逼渲?，野：讀shǔ。家：讀gū。這樣的讀音在中古音（平水韻）中是找不到的。

另在辭賦文體之中，類似的葉讀押韻的情況亦不少。如唐韓愈之《復(fù)志賦》有句：“值中原之有事兮，將就食于江之南。始專專于講習(xí)兮，非古訓(xùn)為無所用其心。窺前靈之逸跡兮，超孤舉而幽尋。”其中的押韻字“南”，此處便需葉讀“尼心”切。如陸云之《喜霽賦》有句：“朱明啟候，凱風(fēng)自南。復(fù)火正之舊司，黜后土于重陰。”這樣“南”便與“心”、“尋”等韻字相押。再如唐浩虛舟之《行不由徑賦》有句：“想乎塵滿荊扉，草迷荒野。追游不慎其經(jīng)歷，咫尺固難于出處。鍾山石上，杖藜之意殊乖；蔣氏庭中，攜手之期頓阻?！贝颂幹嵶帧耙啊?，應(yīng)葉讀“承與”切。盡管這樣的讀音在平水韻中找不到，但依上古韻葉讀之后，“野”“處”“阻”就可以比照平水韻之“語”韻來相押了。其實，先秦上古字中，“墅”字即同“野”字。

而下述兩種情況則不應(yīng)算作葉韻。

第一，某些韻腳字的現(xiàn)代讀音與中古讀音不一致時，選用中古讀音，不算葉韻。這又分三種情況：

（1）平水韻中的某個韻部就只有一種讀音的，如：上面提到的李益《江南曲》詩中的“兒”字，平水韻本來就只讀作“ní”, 這就不能稱為葉韻。我們再看一個例子：

山 行

杜 牧

遠(yuǎn)上寒山石徑斜，白云深處有人家。

停車坐愛楓林晚，霜葉紅于二月花。

詩中的“斜”字，現(xiàn)代讀音是“xié”，而平水韻本來就只讀作“xiá”。

（2）某些平水韻中的讀音在詞韻中被歸并在同一個韻部。如周汝昌先生提到蘇軾之《蝶戀花·密州上元》詞中的“夜、麝、也、社、野”，在中古音系中，其韻母皆屬“麻”（開口呼三等韻），無非是聲調(diào)有上聲與去聲的區(qū)別而已。這幾字在平水韻中分別屬于去聲“祃”韻和上聲“馬”韻，但詞韻已歸并于同一個韻部里了, 顯然就不是葉韻。

（3）平水韻中某些字的“韻母”發(fā)音存在區(qū)別，故詞韻將其歸并為兩個韻部。如“灰”韻，因其韻腹有“e”和“ɑ”之別，故詞韻將該韻部的字劃并為韻母為“ei”和“ɑi”兩個韻部，即一部分歸并到“支微齊”部，一部分歸并到“佳”部。這時候的讀音，只需根據(jù)用韻的整體情況習(xí)慣性地往另一“部”的讀音上“靠讀”就可以了。王偉勇教授在講到李白的《將進(jìn)酒》時強調(diào)“君不見，黃河之水天上來，奔流到海不復(fù)回”中的“回”字應(yīng)念“huái”，以與“來”字葉韻；“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盡還復(fù)來。烹羊宰牛且為樂，會須一飲三百杯”中的“杯”應(yīng)念“bái”，也是為了與“來”葉韻 。其實，這不是葉韻，而是“靠讀”。我們再看一個例證：

題大庾嶺北驛

宋之問

陽月南飛雁，傳聞至此回。

我行殊未已，何日復(fù)歸來。

江靜潮初落，林昏瘴不開。

明朝望鄉(xiāng)處，應(yīng)見隴頭梅。

詩中“回”、“梅”二字，按現(xiàn)代讀音分別讀作“huí”和“meí”，就顯然與整首詩韻不相押，就是讀作平水韻的“灰”韻部的第一分項（詞韻的分類），也不押韻。這時候就要習(xí)慣性地“靠讀”為該韻部的第二分項（詞韻分類）的讀音，分別讀作“huái”和“mái”，這樣就自然與整首詩韻相押了。

第二，某些韻腳字的中古讀音本就有兩個或兩個以上讀音的多音字，選用其中一個讀音來押韻的，不算葉韻。前面提到了王偉勇教授說的劉長卿《長沙過賈誼宅》詩中的“涯”字本來就有“yá”（屬于“佳、麻”韻）和“yí”（屬于“支”韻）兩類讀音，選用其中某一個讀音就不算葉韻。下面再舉兩個例子來說明：

晚春嚴(yán)少尹與諸公見過

王 維

松菊荒三徑，圖書共五車。

烹葵邀上客，看竹到貧家。

鵲乳先春草，鶯啼過落花。

自憐黃發(fā)暮，一倍惜年華。

春 望

杜 甫

國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

感時花濺淚，恨別鳥驚心。

烽火連三月，家書抵萬金。

白頭搔更短，渾欲不勝簪。

王維《晚春嚴(yán)少尹與諸公見過》詩中的“車”字，平水韻中本就有“jū”和“chā”兩個讀音，選用“chā”音自然就與整首詩韻相押了。杜甫《春望》詩中的“簪”字，平水韻里也本來有兩個讀音“zān”和“zēn”，選讀“zēn”音也就與整首詩韻相押了。

以上所述，僅是筆者學(xué)習(xí)過程中即興感發(fā)的一孔之見，現(xiàn)不揣淺陋示人，目的在于就教方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