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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專業(yè)是語言學(xué),不是文學(xué),讀唐詩是我的個人興趣。我即將滿五十歲,有了不少的人生經(jīng)驗和生活感悟,我總是帶著這些東西去品味和理解唐詩,這就往往得到一些與別人不一樣的結(jié)論。把這些寫出來,一是想記錄自己的閱讀經(jīng)歷,二是也想與朋友們交流。 從朋友交流的角度看,考慮到中國人說過“詩無達(dá)詁”,西方人也說過“有一千個讀者就有一千個哈姆雷特”,我個人對唐詩的解讀應(yīng)該有存在的價值。說不定我的某個說法還真讓朋友們接受了呢?那就更讓我滿足了。 今天說說王維的一首著名的五言律詩《酬張少府》。在我看來,很多人對這首詩有誤讀。 晚年惟好靜, 萬事不關(guān)心。 自顧無長策, 空知返舊林。 松風(fēng)吹解帶, 明月照彈琴。 君問窮通理, 漁歌入浦深。 這首詩的字句本身不難懂,但是為了照顧個別朋友,有幾個地方還是稍微解釋一下。“自顧無長策,空知返舊林”是說,我看看自己也沒什么大的本事,只好回到原來隱居待過的林子?!熬龁柛F通理,漁歌入浦深”是說,您問我關(guān)于仕途得失的道理,您聽那漁歌聲進(jìn)入水邊的深遠(yuǎn)處去了。 現(xiàn)在來看看人們對這首詩的誤讀。
第一,這首詩是寫給什么人的? 大家都說這首詩是王維與朋友酬和而作,比如: 本詩題為“酬”張少府,便知是一首贈友詩,張少府應(yīng)是王維的一位朋友,曾寫詩與王維,因而王維寫詩回贈。(唐國忠《自我的度化》,《名作欣賞》2007年第9期) 在我看來,根據(jù)一個“酬”字就判斷張少府是王維的朋友,并進(jìn)一步判斷對方也曾寫詩給王維,這個根據(jù)不足。酬就是酬答、應(yīng)對,“酬”的對象,可能是朋友,也可能只是一般的社交對象。至于王維以詩的形式來酬答,是否因為對方寫了詩,那也不一定。王維是個詩人,對方寫給王維的就算是一封普通書信,他也可能把回信寫成詩。 張少府到底是個什么人,很可惜我們查不到任何的文獻(xiàn)資料。有人說張少府是張九齡,這首詩作于741年。胡說!張九齡比王維大20多歲,公元740年就去世了,享年62歲,這時候王維才40來歲。而且張九齡從來沒當(dāng)過縣尉。 我推測,這個姓張的少府多半不是王維的朋友。 少府就是縣尉,在唐朝時是個基層公務(wù)員,相當(dāng)于縣公安局長。唐朝也有不少名人是從縣尉干起(如白居易、柳宗元),也有不少名人曾經(jīng)被貶官當(dāng)了縣尉(如溫庭筠、王昌齡、劉長卿、元?。珜τ谠?jīng)擔(dān)任過吏部給事中、尚書右丞這樣的省部級領(lǐng)導(dǎo)人的王維來說,縣尉只是一個區(qū)區(qū)小吏,晚年半官半隱的王維沒什么必要去跟他來往,除非他倆原來就是好友。熱衷于“明月照彈琴”、“深林人不知”的王維,不會熱衷于結(jié)交太多的朋友,尤其是開口閉口要談窮通之理的朋友。 所以,這個張少府并不是王維的朋友,兩人沒有深交。他給王維寫信或者寫詩(寫詩的可能要小一些),問了一些問題,王維出于禮貌寫了這么一首詩作為回復(fù)。由于王維太有才了,就這么一封回信,竟然進(jìn)入了文學(xué)史。
第二,張少府問了王維什么問題? 詩的字面上只談到一問:“君問窮通理?!焙芏嗳艘詾閺埳俑粏栠@一個問題。 其實張問了很多,“窮通理”是其中的核心問題。但王維并沒有如實說出自己對這個問題的看法,而是語帶機(jī)鋒,如同偈語。 既然如此閃爍其詞,惜字如金,就不可能還需要前面先寫六句作為鋪墊,嘮嘮叨叨白送這么些廢話。 所以我認(rèn)為,小張問了很多問題,王詩的前面六句是用來回答小張的其他問題。整首詩都是答語,并非王維主動說起,卻都寫得飄逸跳脫,散淡不羈,顯得王維的態(tài)度并非十分嚴(yán)謹(jǐn)、莊重。 張問的很多問題在王維眼里都毫無價值。他懶得回答,就推說自己上了年紀(jì),不愛湊熱鬧,你提到的那些人和事我都不關(guān)心、不了解、不清楚?!巴砟晡┖渺o,萬事不關(guān)心?!边@兩句不咸不淡,不冷不熱,把張少府用來活躍氣氛、聯(lián)絡(luò)感情的八卦問題全都擋了回去。 為了能贏得王維的好感,盡快地熟絡(luò)起來,張應(yīng)該還恭維過王維,說他德藝雙馨什么的。王維這個人什么沒見過,什么話沒聽過,就不愛聽不熟悉的人拍自己拍馬屁。所以他說:“自顧無長策,空知返舊林。”這兩句把自己說得既沒本事又沒見識,根本一無是處,張的那些恭維全都成了自討沒趣。 “松風(fēng)吹解帶,明月照彈琴?!边@兩句也是針對張?zhí)岢龅哪承﹩栴},但我無法確定到底是什么問題,因為這兩句寫得很神,不像是對任何問題的正面回答。腦補(bǔ)下來,張可能邀請王維去縣城熱鬧地方玩幾天,也可能關(guān)心王維的生活,打算代表縣委縣政府人大政協(xié)給他送溫暖,還可能提議說:我聽說你彈琴彈得不錯,我打算把我們縣里幾個著名的古琴表演藝術(shù)家召集到一起開個會,你也來參加吧,大家交流切磋一下,以琴會友。王維對張的這些問題已經(jīng)有些反感了,所以他說,我彈琴不需要有聽眾,喜歡自己在月光下彈著玩;而且我過得很自在,謝謝領(lǐng)導(dǎo)關(guān)心,你看我一個人在松樹林中,穿衣服也不仔細(xì)系衣帶,一陣風(fēng)吹來就把我的衣服掀開了,要是你帶的那些人來看到…… 話說到這里,其實也沒什么更多好說的了,所以王維直接說破:至于您最關(guān)心的窮困與通達(dá)的道理,這個嘛,呵呵,呵呵呵呵,水岸深處的漁歌替我回答你了。 最后這句話相當(dāng)于賣了一個關(guān)子,因為他說到漁歌,有點像是答非所問。不過,張少府只要不是太笨,就應(yīng)該知道王維多半是在用屈原的一段故事來點化他?!冻o·漁父》中有這樣幾句:“漁父莞爾而笑,鼓枻(枻讀義。鼓枻:劃槳)而去,乃歌曰:‘滄浪之水清兮,可以濯吾纓;滄浪之水濁兮,可以濯吾足?!?/span> 在這個故事中,漁父曾經(jīng)勸屈原隨遇而安、隨波逐流來著(也不知道是真勸還是假意試探),結(jié)果屈原不肯,漁父就呵呵一笑,不再勸他,一邊唱著歌一邊劃船走了。漁父給了屈原一個笑而不語,王維用這個典故,意思也是笑而不語。
第三,王維在這首詩里面表現(xiàn)了什么樣的思想感情? 有人說他表面上萬事不關(guān)心,表面上顯得很達(dá)觀,實際上卻有一些不滿甚至苦悶。比如: ……實際上,不是我無長策,而是我之長策不能為世所用,有志不獲聘,也就只好“返舊林”隱居了。這里顯然是有著壯志難酬的苦悶和牢騷在的。 ……王維不僅自己企圖避世,而且勸張少府歸隱,這種逃避現(xiàn)實、潔身自好的思想,無疑是消極的軟弱的表現(xiàn)。(張忠綱《“詞不迫切而味甚長”——王維<酬張少府>賞析》,《文史知識》1994年12期) 在我看來,這么去理解王維,簡直是把他當(dāng)成了一個心機(jī)婊。這簡直是對老王的極大侮辱。你還不如直接說他就是屈原,就是一個老憤青呢。 滿不是那么回事。王維就是一個聰明博學(xué)、仙風(fēng)道骨的老知識分子。這首詩里面,沒有任何苦悶、牢騷。晚年的王維已經(jīng)修煉成仙了。 這首詩里面,只有遮掩不住的高冷。 首聯(lián),有些鄙夷。頷聯(lián),有些冷淡。接下來的頸聯(lián),稍微有點輕慢。但尾聯(lián)又往回收了一點,看似裝逼,實則倒有一點點溫暖。為什么這么說呢?畢竟直接引用了張本人提出的問題,后面的答案雖說是在玩高深,但也可看做是一種略帶疼愛的棒喝,就像菩提老祖在孫悟空頭上敲的那三下,能讓他受寵若驚。
上面討論的都是現(xiàn)代人對王維這首詩的誤讀。出現(xiàn)這些誤讀,一是由于現(xiàn)代人觀念先行,搞出了好多稀奇古怪的意識形態(tài),拿這個模子來硬往王維頭上套。二是由于有些人不仔細(xì)分析和推敲文本,有很多想當(dāng)然。 第三個原因,是古代那些讀懂了王維的人,沒有好好把詩解釋清楚。 比如李沂如此評價這首詩:“意思閑暢,筆端高妙,此是右丞第一等詩,不當(dāng)于一字一句求之?!保ā短圃娫罚┠慵热恢肋@是第一等,它到底好在哪里,你為什么不一字一句地解釋清楚呢? 又比如,鐘惺跟譚元春合編了一部《唐詩歸》,在點評這首詩時,譚元春說的是:“妙絕?!边@哪里像是點評?直接就是點贊,而不是評論。鐘惺多寫了幾個字,他寫的是:“妙在酬答,只似一首閑居詩,然右丞廟堂詩亦皆是閑居?!?/span> 有意思的是,鐘惺的點評,下面有唐汝詢的跟帖,是跟他叫板的。唐汝詢在《匯編唐詩十集》中說:“廟堂酬答亦多不切閑居者,鐘自不采耳?!?/span> 明朝這幾位先生,只說這首詩好,卻并沒有詳細(xì)說明它怎么個好法。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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