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東晉顧愷之在建康瓦棺寺畫的維摩詰像，乃是他的成名之作，在此之前，他只是恒溫的一名太師參軍，并無畫名。待這幅畫完成，在他要當(dāng)眾點(diǎn)睛時，要寺僧對外宣告：觀者首日須捐十萬錢，二日捐五萬，三日隨意。由是，至開光之日，便觀者如堵。在點(diǎn)睛后的維摩詰像，據(jù)說光照一寺。當(dāng)時謝安觀后，贊曰：“有蒼生以來未之有也?！边@幅杰作因而轟動了社會，顧愷之這位青年畫家因此一舉成名。那么，他畫的是怎樣的畫像呢？據(jù)史書記載為：“清羸示病之容，隱幾忘言之狀。”這便是讓那些清談名士贊不絕口的原因所在；然后又讓畫史傳頌不已。然而，這個病態(tài)、忘言的維摩詰，何以會有如此巨大的魅力？是維摩這個佛教人物引發(fā)的影響呢？還是顧愷之的畫才引發(fā)的影響呢？對此畫史記載不詳，美術(shù)界似也無人予以深究，似是而非，人云亦云罷了。

　　顧的原作已無存，敦煌壁畫中有一幅唐代的維摩詰像，象個土財主；宋李公麟有一幅白描維摩詰像，說是有傳本參照，象個宋代文士。我看了并沒感到有什么好。為解開顧愷之維摩詰像之魅力奧秘，我們必須得弄清東晉時代特殊的社會風(fēng)尚與維摩詰這個佛教人物的關(guān)系。東晉是“魏晉風(fēng)度”社會思潮大行其道的時代，以王導(dǎo)、謝安等這些王朝的重巨為領(lǐng)袖的清談活動，已成為清談名士們?nèi)粘Ｉ畹闹匾糠?。在王?dǎo)、謝安的家中，便經(jīng)常舉行清談聚會，顧愷之便是其中?？停f他善談玄理，少有名氣。所以，顧對這些統(tǒng)治集團(tuán)上層名士的思想精神，十分了解。其所以選取維摩詰居士為題，是因王謝這些名流以居士自居、結(jié)交名僧，不少名僧亦常參加清談活動。顧愷之亦如此，常與名僧交往。顧所畫的維摩詰像：“清羸示病之容，隱幾忘言之狀”。正是那些瘦骨清相、褒衣束帶，藥酒相伴、手搖麈尾、論辯“忘言”，故弄玄虛，以顯風(fēng)度高雅的名士們。據(jù)說顧愷之畫像中有隱幾、麈尾，這正是王導(dǎo)、謝安這些清談領(lǐng)袖特有的形象。因此，顧愷之精心描繪的維摩像并非是佛教造像，而是當(dāng)時典型的清談名士形象，這才是士族名士們熱捧此畫的真正原因之一。

　　其次是維摩為居士（在家菩薩），道行可與釋迦相匹，因此而位居亞圣。他生活于印度毗耶離大城，社會影響幾乎要超過釋迦。據(jù)《維摩所說經(jīng)》云：釋迦知悉維摩病了，須派弟子代他前去問病。當(dāng)時身邊的大弟子舍利弗等便說，他們曾見過維摩，并與其辯論，都失敗了，所以不敢前往。釋迦只得命文殊前去。文殊應(yīng)命，其余弟子遂紛紛要求隨同前往，于是，文殊便率領(lǐng)數(shù)萬人參預(yù)的隊伍，浩浩蕩蕩前往毗耶離大城。維摩悉知，便命弟子空其室內(nèi)，于小室置一床，依床示病。經(jīng)文接著便描述維摩與文殊這場“問病”大辯論。

　　《維摩經(jīng)》早于三國時便譯傳中土，至東晉隨著清談風(fēng)氣的盛行，此經(jīng)已深為士族名士們喜好。維摩這位商人富翁貴族、居士亞圣，身份與士族名士們類似，因此成了時代慕圣求道的典型模范，而受到名士們熱捧的理想人物。而維摩與文殊的論辯主題內(nèi)容，也就是名士清談的主要內(nèi)容。依《維摩所說經(jīng)》，側(cè)重闡述了兩大問題：一是菩薩行（慈悲），二是中道不二法門（智慧）。前者闡述菩薩圣德，后者闡述中道智慧哲理。維摩經(jīng)運(yùn)用浪漫主義手法，十分形象生動地描述了這場小乘佛法與大乘佛法的精彩論辯盛況，令人讀后難以淡忘。論辯充分展示了維摩詰高尚的德行和無尚的智慧，深刻地宣揚(yáng)了大乘佛教，奉行自覺覺他、普度眾生的菩薩行的偉大，嚴(yán)厲地批判了小乘佛教自覺自度的自私與狹隘；同時又十分形象地闡述了空假不二、心物不二、入世出世不二等中道不二法門之辯證法理念。由于聲聞弟子們，或執(zhí)于空、或執(zhí)于假（有），囿于形而上學(xué)之分別觀，聽不懂維摩詰的“不二”法門。當(dāng)維摩講完了“不二法門”，文殊似欲再問難時，維摩“忘言”，默然以對。這一默如雷鳴，文殊頓悟。此時天女散花，花瓣紛紛落下，凡落到已悟菩薩身上便落，而落到未悟者身上，如舍利弗等著身便沾而不去。文殊合十稱謝曰：“善哉，終于得入不二法門！”

　　所謂菩薩行，大意是：菩薩本是佛，卻永不成佛，生活于眾生世間，一心救苦救難。如蓮花，扎根于污泥之中，卻又能如蓮花，出污泥而不染，永葆佛性清凈和無尚智慧。所以，文殊問維摩因何而病？維摩答曰：“眾生有病，我故?。罕娚∮?，我亦病起?！倍〕寺暵劦茏樱瑓s只知自己修行成佛，不關(guān)心眾生疾苦，因此永難成佛。

　　維摩所展示的德行和智慧，正是東晉士族名士們所仰慕的精神境界。處在戰(zhàn)亂不已、社會矛盾交織的時代，人的命運(yùn)、生命，始終處于忐忑不安之中，因此，任性任情地享樂和追求精神的永恒，釀成了時風(fēng)，維摩詰也便成了名士們效法的偶像。顧愷之的成功，在于他迎合了士族名士們的心理要求和理想。至于這幅畫的藝術(shù)水平如何？在以無為本、得意忘象論興行的時代，名士們自然就不在意了。而我們一些論者，則往往就事論事，以顧愷之的以形寫神論，詮釋其維摩像神態(tài)如何如何的好，技巧又如何的精湛，因此才轟動社會，成了名畫家，如此離題，奈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