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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雪瑛:你既有一種展開人生重大命題的勇氣,也有細致深入地審視人性的能力。情愛,是你要打開審視兩性的一個深度空間,愛,是人生中不可或缺的內容,滲透著生命的神奇,散發(fā)著失控的不安,是生命中的重大情結,也是你小說創(chuàng)作中的核心關注,是你寫作中的一個關鍵詞?無論是現(xiàn)在還是將來,你都會關注,對嗎?
唐穎:是的,情愛,或者說情感關系,可以說是我的一系列小說的母題,換言之,是我小說創(chuàng)作中的核心關注。在宏大敘事的潮流里,我早就遺憾地意識到自己的非主流(一笑)。這些情感關系里的人物,幾乎跟隨我自身的生命旅程,進入不同的時代,經(jīng)歷變遷帶來的震蕩。常常,愛輸給了現(xiàn)實,卻也不那么簡單,我的某些人物,甚至無法正視自己的情感,他們所處的兩性關系更加曖昧和模糊不清,有時,我覺得這種難以用語詞界定的狀態(tài)比可以確認的“愛情”更真實更幽深,也更值得通過寫作探索。
比如《隨波逐流》(《收獲》雜志97/2)里的阿兔,八十年代初的大學女生,“文革”中成長的少女,對她那位渾身散發(fā)頹靡氣息的鄰居秦公子充滿鄙夷,然而他同時也在吸引她,更毋庸說滋養(yǎng)她靈魂的那些書籍和音樂最早是從他那里獲得。秦公子雖然年輕卻是個虛無主義者,希望自己生在南宋或明末小朝廷時代,在短暫的歌舞升平中醉生夢死。在他遠走他鄉(xiāng)之際,已有校園男友的阿兔和他有了性愛,這短促的一夜情讓她愧對自己。多年后秦公子客死他鄉(xiāng),她才恍然明白,這個被她輕視過的男人卻銘刻在心,在那個粗陋的年代,他是她蒙昧青春的啟蒙。再比如《紅顏》(《上海文學》95/9)里的愛妮,她每星期上美發(fā)店做頭,也與美發(fā)師親密相伴十幾年,每星期一次的做頭就像每星期一次的約會,正漸漸成為她生活中的支點,在填補她婚姻中的缺憾,她和美發(fā)師之間沒有發(fā)生任何出軌行為,卻暗潮洶涌。這部小說后來改編成電影《做頭》,導演卻讓兩人上了床,把一段曖昧的難以言說的關系做了簡單粗俗的處理。
王雪瑛:你要審視的是兩性中更真實的情感關系,是人生中更現(xiàn)實的一種常態(tài),而不是理想中的情感關系。
唐穎:這次在《收獲》(2016/5)發(fā)表的長篇小說《上東城晚宴》是表現(xiàn)了一段完整的兩性關系,這段關系發(fā)生在兩個成熟的人之間,直接,沒有幻覺,或者說,沒有關于愛情的憧憬,他們從性愛開始,并且希望僅僅停留在性愛,因為已經(jīng)看到這段關系沒有前途,然而,兩人相處中關系在發(fā)展,你以為可以控制卻發(fā)現(xiàn)難以控制,想要遏制的感情正悄悄的越過彼此的身體牽絲攀藤互相纏繞,于是,傷害產生了。你并不想傷害對方是嗎?可是愛的結局就是傷害。因此也是一段虐心的情感旅程,是以聚焦的方式去描述,從開始到結局,一路發(fā)展絲絲入扣寫來。在這部小說中,我仍然以女性視角,也就是女主人公的視角去描述這段關系給生命帶來的感悟,或者說痛感。文學,不就是給予讀者痛感的共鳴?
王雪瑛:如果說《瞬間之旅》(《收獲》2003/1)中抒寫和感嘆的是愛的錯失,9·11既成全了他們的邂逅,也讓他們彼此錯失?!端查g之旅》的故事由3個人物組成。女一號是楚紅,她離開上海在新加坡的報社中工作了5年,男一號賽姆是與她隔桌相對的同事,有過三年的交談和傾訴,也無法改變各奔東西的結局。男二號納丹是一個有著印度血統(tǒng)的英俊青年,他從紐約回到他的出生地金馬倫高原度假,似乎是為了完成和楚紅的邂逅,當然他們是偶然的相遇,又必然的告別。他像一顆流星突然地撞入了楚紅的生活,又呼嘯著離去,他們各自有自己運行的軌道。你寫出了兩種層次的錯失。現(xiàn)代人渴望愛卻又害怕它的轉瞬即逝,愛還未發(fā)展便預設了變成泡沫的結局。他們自愛自戀自尊;他們追求完美,又患得患失,在自我保護中,錯失愛的機會,喪失了愛的勇氣。
唐穎:《瞬間之旅》是一部風格上唯美的小說。呈現(xiàn)了情感關系中最初也是最美好的瞬間,也就是關系還未真正展開,男女交往只在精神層面,彼此有著憧憬,我是指女一號楚紅和男一號賽姆,他們都有精神潔癖、都市文化精致的自戀者,無法接受在愛情中被傷害,他們消極被動,所以會錯失。尤其是賽姆,他如此精神化,以至你懷疑他身上的雄性激素退化,他更接近現(xiàn)代大都市無性人群,在上海的某些場所,比方衡山和集這類時尚空間,我似乎看到這些人的身影,他們情調十足,他們的服裝飾物仔細搭配舉止溫文爾雅,初初遇到甚至無法辨明他們的性別。然而,賽姆又不是那么表面化,他讀嚴肅文學而不是時尚讀物,他關心公共事務有政治立場內心有著大大小小的原則,是個西化的雅皮,這樣的形象也只能產生于新加坡這座過分潔凈的都市,新加坡是充滿城市病的典型都市,是整體物質主義,以及個體荷爾蒙消退的象征,因此楚紅和賽姆是象征化都市里的象征化都市男女。
王雪瑛:你塑造人物的時候,充分考慮了他們生活的城市,猶如植物,他們有著自己生長的環(huán)境與土壤,將他們的氣質與生命的形態(tài)融入到城市的文化生態(tài)中。在《上東城的晚宴》中,你深入展開的是愛的逃離,揭示的是現(xiàn)代人更深層的情感困境。她和于連在紐約上東城的晚宴中的相遇,他強勢地侵入她的人生,她不是錯失,而是無力拒絕,他們從相遇開始,在深入彼此的同時,女主人公里約就想逃離,她就開始了理智和情感分裂的旅程:她陷入了等待與逃離的交戰(zhàn)。她的理性認識到他們的關系是不平等的,她時刻面臨著被他放棄的危機,因為他處于紐約上東城的地位,他不斷上升的影響力,他始終不懈追求成功的人生目標,而她只是紐約的短期訪問者,紐約只是她的人生之旅中插入的風景,紐約是她接受的寫作劇本的背景,也是她離婚后思索人生的背景。她不過指望在紐約這座黃金城,給自己一點閃光如同金子的回憶。她忍受著內心的劇痛,離開紐約,和于連分手,表明了她作為一個現(xiàn)代女性的自我堅守。 結局她無力改變, 但是她可以選擇結束的方式。 唐穎:逃離?是的,從進入這段關系初始,里約就在下意識地做逃離的準備。首先作為現(xiàn)代女性,有足夠的智商和常識對這段關系做判斷,她也是一位都市的精致自戀者,所有的努力是自我堅守,這一點跟楚紅有一脈相承的地方,怕受傷害,預先給自己做防備。然而,她比楚紅更入世,她經(jīng)歷過婚姻,有過離婚挫折,也經(jīng)歷了好友的突然去世,深感人生無常,人生觀有悲觀的層面,所以她要及時行樂。上東城晚宴是個象征,一個虛幻的場景,其光芒讓你眼睛發(fā)花,因此這個背景上的男子也已經(jīng)自帶光芒。以后,里約才會發(fā)現(xiàn),這是一個和她的世界不太可能交集的另一個維度,她冷冷地打量它而不是抱有期待,這是里約的洞察力和自我反省帶給她的免疫力。對于她,紐約這座黃金城,是奇遇的含金量高,是非常愛情的含金量高,里約追求能讓她深深沉迷的關系,就像吸毒者在尋求純度高的毒品,在你非常high的同時,危機也出現(xiàn)了,里約是多么清晰地看到她將面臨的體無完膚的下場,即使痛不欲生也必須自己來斬斷這關系,她仍然也是個完美主義者,只有自己來結束,才會結束得漂亮,結束得酷,這便是里約的現(xiàn)代性。
王雪瑛 :是的,結局她無力改變,但是她可以選擇結束的方式,在如何結束的方式中確立自我的形象,就是你說的,里約的現(xiàn)代性。其實對于人生中的大事,我們都無法主宰結果,有時可以選擇結束的方式而已,這就是人生的蒼涼。你以虛構的方式講述著一個逼真的故事,你以可讀的故事,清晰的情節(jié)脈絡,探尋著一個在感性與理性之間生發(fā),猶疑,掙扎的問題,這是人生中永恒的問題,愛欲與生命。
唐穎: 當你用“逼真的故事”來形容我的小說時,我感到高興,我希望我的虛構作品寫成如同真實發(fā)生的故事,假如說失敗的敘述是把真實的故事講述成假的一樣。雖然作為小說,有時故事未必重要,尤其是短篇小說,是以生活的某個片刻展示多意味的人生真諦。由于這是一部長篇小說,必須具備讓讀者有閱讀下去的動力。我的小說女主角是位編劇,而我在生活中看到不少中國電影,因為故事說不清而讓觀眾陡生厭煩,不由地代入角色,希望給出完整的起伏有致的故事情節(jié)。這是一部發(fā)生在當下、關于愛的故事,對作品中的人物是平視而不是俯視,才能讓讀者感同身受?!跋裾娴囊粯印笔菫榱俗屪x者身歷其境,這也是虛構作品必須追求的質感。這里有如何“逼真”的問題。其實,鋪排情節(jié)并不難,富于質感的細節(jié)才是支撐情節(jié)的關鍵,空洞才會虛假,寫作的挑戰(zhàn)也在此,創(chuàng)作每一部作品對于寫作者都是一次消耗,每一片刻的生活體驗都不會被空置,故事可以虛構,人物可以虛構,但從你作品散發(fā)的熱能和感情卻是真切的,飽含了作者自己生命歷程中點點滴滴的感悟,這也是我對作品中“真”的追求。
王雪瑛:是的,真實感就是作品中散發(fā)著的生命的能量,這是作家用自己的創(chuàng)造力貫注的。一方面,愛欲是生命中最自然,最真切的能量,愛欲是感性的,而人生之旅是在理性的軌道上運行的,愛欲往往與人生理性的軌道背道而馳,是放棄,還是堅守?兩性有著不同的選擇和復雜的心理,豐富的體驗,而你的小說就深入了最紛繁復雜的區(qū)域。更重要的是男女兩性對待性愛的方式是不同的,從而對他們人生造成的影響也是不同的:失去她,在他的心里只是一種隱痛,失去他,她處于崩潰的邊緣,而且在女主人公里約的心里,始終有一個疑問,他到底對她有過真愛嗎,還是一種欲望,一種性的吸引?
唐穎:由于面對的是一位有著巨大野心奮斗不懈的成功者,里約在這段關系里已經(jīng)給自己設置了警戒線,她并沒有奢望獲得所謂的“愛”,不會要求獲得所謂“結果”。也可以說,這是現(xiàn)代婚姻之外的男女關系中某種戒律,請不要不識相地索取“長久性”,否則關系便破裂。為了消除對方疑慮,為了表示不示弱,里約隱瞞了自己的離婚現(xiàn)狀,她讓他看到他們的狀態(tài)相同,她在婚姻里,她不會索取結果,現(xiàn)代男女關系之無情也在此,拒絕山盟海誓,預先擺明態(tài)度才能交往下去。但無論里約給自己打了多少次防疫針,該來的病還是來了,假如把這樣一種無法控制,從性愛里發(fā)展出來的感情稱之為病,里約已病入膏肓。里約缺愛,里約的人生理想不是事業(yè)如何成功,而是在愛情上能棋逢對手,能讓她燃燒一次,或者說,她指望非同尋常的經(jīng)歷,當然,唯有“愛一場”才算她期待的經(jīng)歷,才能拯救她于庸常人生。當愛產生時,她不自覺地要去探尋是否獲得愛的回報,她常常被對方在片刻流露的真情擊中要害,她無法克制地要在這段她認為不能認真的關系中去爭取真愛,這就是里約或者說書中女性的悲哀,她是在自我警戒中,一步步漸漸沉浸其中無以自拔。當面臨全身而退時,必然承受劇烈的痛苦。
而她的對手被她嘲諷地稱為于連的男子,其強悍的意志,過往經(jīng)驗頗豐的異性關系,以及他本身已獲得的成功人生背景,他成了這段關系的主宰。事實上,他并非玩世不恭,他也不自覺地被里約吸引,但他有清晰的人生目標,不容易被感情帶入迷惘,里約的離去對他也是一次打擊,或許在他過往可以主宰的情感關系中,唯有這一次是例外,也許他是可以去挽回的,但他沒有,他尤其害怕自己被迷失,他必須用意志克服,這意志曾讓他獲得不一般的成功,他怎么可能因為愛而軟弱?
所以里約和于連的不平等,不僅是可見的物化的那一切,還有價值觀和人生觀帶給他們的不平衡,面對情感羈絆,總是意志更強悍,人生目標更清晰的那一位容易擺脫,所以,雖然,里約先離開他,但她是這場情感關系深深的挫敗者。
王雪瑛:你要審視的情感不是青春年少時,青澀而單純的情感,而是人在告別青春,步入中年的過程中,依然不放棄愛的渴望,而又遭遇到人性面對現(xiàn)實境遇時的復雜牽制,小說中的人物一方面覺得自己足夠理智和清醒,足夠成熟懂得愛的珍貴與現(xiàn)實的分寸,一方面當生命遭遇真實而強烈的情感時候感受到矛盾、疼痛與無奈,感性與理性的悖離,產生情感與理智的沖突。愛,對于人生來說永遠是一個問題,而不是一個答案,人在尋找愛的慰藉的過程中,遭遇的往往是愛的疼痛,迷惘與失落,而人的生命力就體現(xiàn)在對愛的渴望與愛的追求中,這兩者之間的巨大落差,就是小說與戲劇生長的空間。 唐穎:愛情這個語詞仿佛附帶純真、一往情深這些品質,這,更匹配青澀歲月,年少可以和純真和一往情深劃等號??墒?,任何年齡都可能產生愛,只是,當不再年輕時,它出現(xiàn)時的面目也變得不那么清新。所謂成熟,是對愛的瓦解。愛具有非理智和非功利的特質,然而,成熟的標志是理性,是現(xiàn)實中各種利害關系的權衡,便有了自我質疑和掙扎,任何充滿掙扎的關系也是最有戲劇張力的關系,讓你窺見人性的復雜幽微和沉在最深處的底色,是最有利于小說和戲劇的生長空間。那些看起來成熟卻可能充滿缺憾的情感關系,更讓人唏噓不已。
里約和于連的情愛關系是反抒情的,在關系過程中,他們并不會對自己承認這便是愛,他們從不對彼此抒情,他們各自努力將這段關系限制在身體愛,只為了有一天可以說走就走抽身而去??缮眢w難以和心靈分離,它不會讓你只享受快感而不付任何代價,當你開始感到心痛,痛苦追上了并覆蓋了快樂,這時候,的的確確,愛輸給了現(xiàn)實,這個前景他們不是早就看到了?然而,生命力無法被理性控制,也不是道德可以規(guī)范,生命旅途上你難免失控,這正是人性最本真的一刻,也是生命產生奇跡的一刻。在這段關系里,我也看到了終極性的悲哀,我很懷疑人是否真的可以主宰自己的命運?假如你的愛無法如愿以償,你已經(jīng)輸給了命運。
王雪瑛:愛,往往無法如愿以償,不同的時代,不同的人,面臨著不同的問題而已,不懈的追問是寫作最真實的狀態(tài)。《上東城晚宴》讓我想到了《蒂凡尼早餐》,女主人公里約在紐約上東城的晚宴中相遇了上東城的豪宅中的男主人公“于連”,你有意用于連來代指男主人公,這是你給讀者預留的唯一的虛構的標志,其余小說情節(jié)安排得“栩栩如生”,讓讀者忘記了這是虛構的小說,宛如在參與和見證一段人生中真實的動蕩,艱難的選擇,掙扎的經(jīng)歷。你是以女主人公里約的視線展開的小說,而《蒂凡尼早餐》是以“我”為敘述人來展開戈萊特莉小姐的故事,《蒂凡尼早餐》最吸引你的是什么?
唐穎:《上東城晚宴》對應了《蒂凡尼早餐》,兩個女生都去紐約尋夢,雖然在不同年代不同國度帶著不同的文化基因。
卡波蒂的作品給我特殊的感應,他是獨一無二的?!兜俜材嵩绮汀冯S著時間流逝而閃爍出經(jīng)典的光芒。這部小說出版于上世紀五十年代,卻有著超越時代的前衛(wèi)和現(xiàn)代性:來自美國南方小鎮(zhèn)的戈萊特莉到紐約見世面,當然,生存不易。可是,站在曼哈頓五大道蒂凡尼(Tiffany)櫥窗前吃早餐對于小鎮(zhèn)女孩是美好片刻。從敘述者“我”的角度看到,大都市的物欲并未吞噬戈萊特莉自由不羈的天性,她寧愿和不同男人往來維持生存,對成為電影明星這件事并不看好,她明白走在這條路上將不再保有自我,是她告訴“我”,“我要我早上醒來的時候仍然是我自己而且可以在蒂凡尼吃早餐?!边@個自詡為野生動物的女孩,最終離開紐約,去了遙遠的無人知曉的地方。可這一個永遠要攜帶飽滿的自我到蒂凡尼吃早餐的身影是“我”不可企及永久懷念,也是文學里的不朽形象。
王雪瑛:愛,真是一種強大的能量,每個人的生命中都有她留存的方式,愛的匱乏會讓生命如缺氧般窒息,愛,又是一個深遠的主題,從過去到現(xiàn)在,人的理性和感性還是無法窮盡。有的人想用一生去忘記;有的人要用一生去尋找,有人說,唯一好的戀情,便是沒有來得及發(fā)生的那種;有人說,人生最大的遺憾就是錯失了愛的表達……人性有多豐富,愛就有多豐富,人性有多復雜,愛就有多復雜,愛,是人生永遠的主題,愛,是藝術創(chuàng)作永恒的主題。無論是真實的人生,還是虛構的作品,我們以不同的方式探討著這個問題。
唐穎:就像你說的,人性有多復雜,愛就有多復雜。愛的表達遠遠不是甜蜜,當愛產生時,往往呈現(xiàn)負面情緒,懷疑嫉妒郁悶諸如此類。特呂弗在他著名的影片《祖和占》(Jules et Jim)表現(xiàn)了愛的理想化和黑暗面的沖突,愛的關系一旦形成,戰(zhàn)爭也開始了,是相愛雙方的戰(zhàn)爭,是占有和反占有,掌控和反掌控,愛的忠誠和追求自由的不相容,為了得不到的理想態(tài)的愛情,寧可一起毀滅。片中的女主人公凱瑟琳駕車載著她的情人占沖進河里,是一個驚心動魄并具有高度概括力的畫面。在我的這篇小說里,在原本是相愛的關系里,雙方既直接又曲折,直接的是身體,曲折的是情感,刻畫了他們彼此的探詢質疑無法真正進入他者內心的無奈。你看,他們之間從來沒有直抒胸臆說出“我愛你!”有時這“愛”說不出口,恰恰表明彼此是認真的,也是猶疑的,或者怕愛落空,或者怕為愛負責,不如當作一場夢,一晌貪歡,卻又不甘心讓夢消失,而患得患失,這是否也是現(xiàn)代人的愛情困境?
王雪瑛:對,現(xiàn)代人有了選擇的自由,就有選擇的責任。獨立和自由都是以承受和責任為代價的。薩岡說過,“當女子愛一個人較之對方愛她遠遠為多,她就成為自己的劊子手,她就成為自己的受害人?!倍锛s在讓自己成為受害人的時候,她還擁有一個拯救者,就是小說中的男二號人物高遠。她和高遠惺惺相惜,他們各自失去生命中最重要的友人,在接受失去的時候,他們成為彼此安慰的知音,而在她的人生遭遇重創(chuàng)的時候,高遠給了她相濡以沫的日常。如果說,于連是她的致命誘惑,那么高遠就是她的現(xiàn)世安穩(wěn)。你塑造的人物高遠和于連在小說中構成鮮明的對比。 唐穎:高遠是里約去紐約的動力,希望他們在一起是天蘭臨終前的囑托,曾經(jīng)高遠也是里約心中的男神,里約卻在去找高遠的路途上改變了人生方向。她遇到了于連,上東城是個重要符號,它是豪宅,雖然沒有蓋茨比長島的豪宅那么絢麗,對于來紐約旅行,租住在皇后區(qū)平民住宅的里約是個無法忽視的場景。而高遠住在狹小的公寓,因為事業(yè)瓶頸將從曼哈頓搬往皇后區(qū)的中下階層區(qū)域,里約穿梭在他們之間,是在得意者和失意者之間跨越,她卻是在失意者那邊取暖,感受日常帶給她的真切,同時也愈加看清作為移民在紐約生存的不易,包括得意者那一方獲得成功的更加不易,也因此成功的光環(huán)在紐約才會如此耀眼,“情愛”遭遇“成功”,就沒有了立足之地。她是在這穿越中,愈來愈明白這段關系在紐約的無望。她希望朝高遠轉身,遺憾的是這位音樂暖男卻無法替代另一邊的狠角色,所以這現(xiàn)世安穩(wěn)里是有著很深的缺憾,曾經(jīng)的活力漸漸沉寂。生活變得結實接底氣,但生命火花也消失了。午夜夢回,到底是為自己覺得幸運還是失落?那些放在鞋盒里隨手寫下詩句的餐巾紙,寄托了里約的心情。
王雪瑛:小說的最后,你以補敘的方式給女主人公里約設計了一個相對溫和的結局,里約最終選擇了和高遠一起共同生活,在紐約開了一家甜品店,有了孩子,過一種安穩(wěn)的生活,于連對她的突然造訪,送了一幅他的畫,是對他曾經(jīng)承諾的兌現(xiàn),也是對她心中關于愛的疑問的一種回答。她,并不是他生活中的一抹云煙,而是一縷幽香。而里約看見于連出現(xiàn)和消失后的淚水,表示著她還是無法忘記曾經(jīng)的愛與痛。
相對愛的錯失,愛的逃離是更深入地揭示愛的困境,相對于《瞬間之旅》和《寂寞空曠》中主人公的理想主義和唯美的傾向,《上東城的晚宴》中的男女主人公更真實,更具有現(xiàn)實生活的氣息,相對于你小說中,那溫和中帶著淡淡憂傷的結局,其實現(xiàn)實生活中的結局有著更多的可能性,很可能是更蒼涼,更嚴酷,更骨感。 唐穎:比較溫和而沒有讓里約走上自毀,雖然也已經(jīng)到了自毀邊緣。我不忍給里約太過不堪的結局,事實上,這個人物從頭至尾沒有完全喪失理智,或者說沒有喪失自我,因此她也不會讓自己落到太嚴酷的地步。從人物性格發(fā)展來看,里約不是柔弱女子,她不過是遇上比她強悍的對手。我書中的女性人物都不軟弱,她們不會讓自己輸?shù)靡粩⊥康?,我賦予她們的現(xiàn)代性,還表現(xiàn)在她們有能力自救。然而,后來過上了平靜的日常人生的里約,心里卻有難以痊愈的傷痕,這便是,幾年后,當于連突然出現(xiàn)時,她難以自控地流下淚水,雖然當時,在決裂的時候,她并沒有在他面前哭泣,如今的淚水是傷感,是痛定思痛,也賦予了這故事一些情懷。在真實的人生,許多女性不都是內心懷著傷痛,對著外部世界微笑,在充滿挫敗的生命路途上,必須不斷打起精神,調整表情,讓自己體面地生活下去。
王雪瑛:我想起了羅曼·羅蘭的一句話,生活中只有一種英雄主義,那就是在認清生活真相之后,依然熱愛生活。我想內心的強大,不是不會憂傷,不會痛苦,不會流淚,而是含著熱淚,依然微笑,透過淚水,還能看見彩虹。我又聽到了里爾克溫和的懇求,你要愛你的寂寞,如果你的親近都疏離了,那么你的曠遠已經(jīng)在星空下擴展。 【以上為訪談全文。主要部分發(fā)表于《文匯報》】 王雪瑛,評論家。中國作協(xié)會員、中國文藝評論家協(xié)會會員、上海文藝評論家協(xié)會理事、第九屆全國文代會代表、上海報業(yè)集團高級編輯。畢業(yè)于華東師大中文系,師從錢谷融先生研習中國現(xiàn)代文學專業(yè),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碩士。2002年夏應北美作家協(xié)會的邀請在哈佛燕京學社作了題為《上海90年代的小說創(chuàng)作》的演講。2008年8月參加中國作協(xié)第九屆魯迅文學院評論家高級研修班。2011年出席第九屆全國文代會。2015年4月,出席全國首屆文藝評論骨干會議。2014年5月獲全國第六屆冰心散文優(yōu)秀獎。著有《訪問迷宮》、《淑女的光芒》等作品集。 唐穎,上海出生,1982年畢業(yè)于上海華東師范大學中文系,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1986年發(fā)表第一篇小說《來去何匆匆》,出版中篇小說集子《麗人公寓》、《無性伴侶》,《多情一代男》,《純色的沙拉》?!端查g之旅――我的東南亞》,《紅顏――我的上海》,長篇單行本《美國來的妻子》,《無愛的上?!?,《阿飛街女生》,《初夜》,《如花美眷》,非虛構長篇《加油小子――美國高中陪讀筆記》,小說《紅顏》曾被改編為電影《做頭》,由關錦鵬監(jiān)制,關之琳、霍建華主演。 ![]() ![]() ![]()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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