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源：法制日報  

作者：李 勇

我國臺灣刑法學者林東茂說“法律人需要在自己的領域之外,與其他偉大的靈魂安靜對晤”。筆者最近讀梁漱溟的《我的努力與反省》一書(以下簡稱梁書),真切體悟到林東茂這句話的真諦。此書重點收錄了梁漱溟在20世紀30年代至50年代的文章,反映了其主要學術人生軌跡,書中所道出的關于“學問”問題對當下中國法學研究具有重要啟示意義。

　　一個最高只接受過中學教育的梁漱溟,為何能成為學術一代宗師?書中第一篇就是梁先生于1942年寫作的《我的自學小史》,向我們展示了其成功的秘訣,更向世人傳授了教育的方法、學習的訣竅。學校教育只是一個人知識養(yǎng)成很小的一部分,“學問必經(jīng)自己求得來者,方才切實有受用”。梁先生說“我看任何書都是如此,必是如此,必是自己先已經(jīng)有了自己的一些思想而后再參考別人的意見。從未為讀書而讀書?！比绾文軌驁猿肿詫W呢?　“自學最要緊的是在生活中有自覺”,“根本在于一片向上心”。

　　新的法律法規(guī),日新月異；新型疑難案例,不斷出現(xiàn)；法學知識隨著社會情勢的變化,不斷更新,可以肯定地說:法學研究同樣非自學不能進行。法學知識的養(yǎng)成,同樣很大程度上依賴于自學,學校教育至多提供一種自學的基礎和方法,正如蘇力所言,法學教育的目標是“能夠在無需課堂教授的情況下也能依靠自身的通過法學教育培養(yǎng)起來的素質(zhì)和基本知識迅速理解和運用新法律”。

　　關于如何處理學術研究與實踐之間關系,梁書中有段精彩論述:“任何一事沒有不在學術研究之內(nèi)的。作學問固當研究他,即作事亦要先研究他才行。沒有充分之學術研究,恐怕事情作不好,而在從事之中,亦可能于學理或技術有發(fā)明貢獻。即事即學,即學即事?！绷合壬粌H是這樣說的,更是這么做的。其著名的鄉(xiāng)村建設理論就來自其熱火朝天的鄉(xiāng)村建設運動；梁先生一系列關于中國社會、政治改革的主張,除來源于其深厚的智識,更來源于其積極的政治參與和社會活動。從1941年國民參政會,到斡旋國共合作抗曰,再到兩次訪問延安……,這一系列深刻的實踐活動直接促成了其對中國社會改革、政治路線的一系列主張。

　　當下中國法學研究,脫離實踐的抱怨聲不絕于耳。一方面學者抱怨司法者法學素養(yǎng)不高,另一方面司法者對學者們不食人間煙火的研究之“無用”性而望洋興嘆。甚至一些人認為司法實踐者就只需要辦理案件,摻和法學研究是“不務正業(yè)”。豈不知,正如梁漱溟所言“沒有充分之學術研究,恐怕事情作不好”,“即事即學,即學即事?！备螞r司法活動具有很強的專業(yè)性,而法學研究具有超越其他社會科學的實踐性,不“作學”焉能“把事作好”；不“作事”又豈能真“作學”。從大師梁漱溟的告誡中,作為法律人應該得到啟示:司法者加強研習力求做專家型司法官,法學者應放下身段力求做有實踐品格的法律人。

　　梁漱溟自謙“不是學問中人,而是問題中人”。作學問,搞研究,固然需要有思想,“思想似乎是人人都有的,但有而等于沒有的,殆居大多數(shù)。這就是在他頭腦中雜亂無章,人云亦云……思想或云一種道理,原是對于問題的解答。他之沒有思想正為其沒有問題。反之,人之所以有學問,恰為他善能發(fā)見問題。”梁先生進而推導出思想進步的原理,“問題是根苗,大學問像一顆大樹,從根苗上發(fā)展長大起來,而環(huán)境見聞(讀書在其內(nèi)),生活實踐,則是它的滋養(yǎng)資料,久而久之自然蔚成一大系統(tǒng)?！绷合壬苑Q,其各種觀點、主張都是問題給逼出來的,學問是用來解決問題的,無問題即無學問,“《東西文化及其哲學》一書之所以產(chǎn)生,實系問題逼出來也?！?/span>

　　梁先生這番話,至今讀來仍然振聾發(fā)聵。我們捫心自問當下中國法學有多少無病呻吟之作,又有多少研究成果是用來解決問題的。為什么司法者遇到一“疑難”案件查遍國內(nèi)教科書都找不到解決路徑,這些教科書抄來抄去,內(nèi)容大同小異。講起理論頭頭是道,遇到具體的疑難案件卻不知如何定性處理,許多觀點的提出,并沒有考慮能否解決司法實踐中的問題。學者們更偏愛于“理性迷思”,癡心于構(gòu)筑所謂的“恢宏而又深奧抽象的理性符號系統(tǒng)”,甚至能寫出一兩本部門法學著作而不引用一個法條,成為不少學者的最高學術理想。法律學人,急需學習梁先生所說的不只是做“學問中人”,更要做“問題中人”。

　　20世紀初的中國,政治風云變幻、社會急劇變革、新舊文化交替,梁先生能始終堅持獨立思考和觀察,他自稱既不屬于陳獨秀、胡適等新派陣營,也不屬于辜鴻銘、劉師培等舊派陣營。他不排外,主張“走向民主”；也不守舊,觀察到國人民主意識之落后決心從鄉(xiāng)村入手改造,敏銳地觀察到中國問題在于農(nóng)村；更不盲從,他通過自身的實踐和思考預言歐美政治制度不適用中國,“西洋政治制度雖好,而在中國則因為有許多條件不夠,無法建立起來”,“在政治問題上找出路子的話,那決不能離開自己的固有文化?！?/span>

　　梁先生的上述主張,即便今天看來也絕非過時。歐美式民主憲政在今日亞洲之實踐并非如想象般完美；至今困擾中國的問題仍然沒有跳出梁漱溟在八十多年前預言的農(nóng)村問題。當今中國法學研究中,全盤西化還是利用本土資源至今仍在爭論。固執(zhí)守舊者有之,盲目歐美化者亦有之。法律是治理社會之手段,我們需要反思的是:我們的法學研究在強調(diào)學習歐美時是不是更應該注重內(nèi)化；我們是不是很好地體現(xiàn)法律是一國文化最忠實的反映；滿紙歐化、故弄玄虛的法學研究文風是不是該收斂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