藝海無涯-袁世海回憶錄(3)“活曹操”袁世海(圖片源自網絡) 開始,瘡口只有拇指大,每天演出,汗?jié)a水洗,很快發(fā)展到頭頂和腦勺大部?;槾骺^。要 靠后仰著戴,留出勾臉的前腦門,所以盔頭必須勒得特別緊,才能防止做動作時掉下來。待卸掉盔 頭,四周頭皮都會被“彩條子”勒出一道深溝。且不說勒頭時的瘡疼,由于頭上的瘡,正好全悶在 盔頭里,瘡面上剛剛結上的一層薄痂被汗水漚掉,卸裝后,黃水又流出來。師兄們勸我不要洗,那 時也不懂什么叫消毒,什么叫傳染,我就找一塊破布照著鏡子慢慢將黃水沾干,其痛苦難言。但因 不妨礙勾臉,我一直在堅持演出。 科班內專管剃頭的韓師傅,外號“韓一刀”,見我的瘡經久不愈,痛苦不湛,就對我說:“頭 上長瘡,用刀子從根上剃一回就能好。你若是咬得住牙,我就給你治一治。”我想與其天天演出零 碎著疼,還不如一氣疼完,就同意了。韓師傅做好準備工作,拿起了剃頭刀,我忽然想起大事一件, 急忙請韓師傅慢下刀,我問他:“刺了瘡還能勾臉嗎?” “那可不成,必須等都定好痂,才能再勾臉!” 我嚯地一下子站起來:“韓師傅,我先不治了,過幾天要演《取金陵》,不能勾臉怎么能成?” “頭上的瘡都這樣了,你還……”韓師傅的話沒說完,我已道過“麻煩”走了。 因為幾天之后,《取金陵》就要上演,我飾劇中的主要角色之——赤福壽。不能為了治瘡,耽 誤這場演出哇。 《取金陵》這出戲的內容很簡單,元末,朱元璋率兵攻打金陵(南京),鎮(zhèn)守金陵的駙馬赤福 壽和鳳吉公主十分驍勇、剽悍。最后,終被朱之戰(zhàn)將——善使袖箭的伍福打敗,赤福壽自刎而亡, 朱遂奪取了金陵。但是,赤福壽這個由武二花臉應工,架子花臉兼功的角色,在劇中雖武打偏重, 唱、做、念也均有的。我改花臉后,很快就喜歡上這位勾紅三塊瓦臉,身著紅靠,頭戴扎巾額子, 配帶翎子和雪白的狐貍尾、手持大刀的“駙馬爺”。曾利用演出或排戲前后與高盛虹師兄打把子玩 的機會,斷斷續(xù)續(xù)地學了一些武打,又向朱盛富師兄(飾鳳吉公主)學練了一個階段。此時,一直 扮演赤福壽的肖盛瑞師兄,倒倉很苦,不能演出。劉喜義師兄見我飾周德威有些起色,才給我加工 排練這出戲,它來之不易,我怎舍得耽誤此戲的演出呢? 我忍耐著頭瘡的痛苦,咬牙等到了第一次演《取金陵》。這天的勒頭關,現在想起來,也還有 些不寒而栗。幾天來,瘡的面積迅速擴大,連腦勺的底部也都有瘡了,額子正扎在瘡面上,赤福壽 的武打多,額子勒得比以往更緊,直疼得我渾身打顫。上場后,我鉚足勁頭,揮舞大刀,殺“五股 蕩”,砍“三低面”,耍大刀下場,又唱又打,又威風,又過癮,至于什么疼不疼的全忘了!得意 之中,在打敗常遇春等幾員上將,唱到“望家鄉(xiāng)”后面接快板“寶刀一舉威風抖”時,勾起了我日 常生活中口吃的毛病。我小時說話很晚,說起話來還很結巴,可是犯戲癮時不論是唱還是念,都不 結巴了。小時候和尚大爺看我干張嘴說不出話來,經常打趣我:“你別說話啦,給我唱出來吧,我 更愛聽?!庇谑俏揖统溃骸八拇鬆敚泐I我去看戲……”真靈,一點都不結巴。這次胡琴過門一 催我,我的破綻就露出來了。幸虧這種過門,多加個反復不要緊,總算沒太露怯。 過后,我二次請韓師傅給我醫(yī)治,敢情真叫惡治。他哪里是在剃瘡,分明是用刀子將頭皮刮下 來。好疼!血水隨著刀子,順著脖子、耳朵往下流。他剃一會兒,我就得蹲在一邊喘口氣,歇一會 兒,待疼得輕些再接著剃?!疤觐^”后我實在無法堅持演出了,師傅讓我回家休息。 母親見我滿頭露肉,十分心疼,給我精心調治。瘡是根治了,但頭頂的大部分頭發(fā)也從此被弄 光。 我在家中養(yǎng)瘡,心里委實放不下《取金陵》的那段快板,為什么我張不開嘴,跟不上呢?我一 邊自己念著“望家鄉(xiāng)”,拍著板練習接唱,一邊仔細地查找原因。我想起來,有很多戲,在“望家 鄉(xiāng)”后面接唱快板,都不用胡琴過門的,我試了幾遍,覺得不用過門不截氣,反而好張嘴。決定以 后和喜義師兄提提。我也想起來,很多師兄們的生活箱子里都供著佛像,有什么心事就去向佛像禱 告,求老佛爺保佑。我也應該供尊佛像,以求諸事如意。對!和尚大爺也經常說,老佛爺是最大慈 大悲的。我找不準板,還應該供一塊板!以后,才會心中有“板”。 我忙起來了,尋來一塊竹板,大小與鼓板相似,只是略寬些,我用菜刀砍削合意,又用剪刀刮 平,認真地擦洗干凈收起來。 半個月后,我瘡傷痊愈返校了。 又要演出《取金陵》。我匆匆吃過早飯,就去過道打開我的生活箱子,將那塊竹板立住,合起 手掌: “保佑我吧,接唱快板‘寶刀一舉’千萬不要打磕,保佑我……保佑我……” 我虔誠地禱告后,放心地跟大隊出發(fā)了。這天的演出一切順利。當然,演出的順利,關鍵在于 劉喜義師兄同意取消“望家鄉(xiāng)”后的“快板”過門,使我便于接唱。但,這一點,當時我并不能理 解。反而對竹板的“威力”深信不疑。 后來,盛戎也排演了這出戲,他也演得很精彩,這個角色就由我倆輪流演。雙方都覺得,一人 演一次不解渴,總想連演幾場。先生們不甚過問,只要是我倆,誰演都成。在師兄們的慫恿之下, 我們以“石頭、剪子、布”的手式比輸贏,誰贏了誰演。誰若僥幸連演二、三回,能高興得蹦起來, 演不上的那位,只好自認晦氣,眼巴巴地瞧著人家演。 想起少年時代的這段往事,倒也覺得滿有情趣。 盛戎后來繼承發(fā)展了銅錘花臉的表演藝術,創(chuàng)造出眾多鮮明的人物形象,如包公、姚期等等。 不僅其唱腔韻味醇厚,百聽不厭;而且創(chuàng)造出包公踢蟒,姚期聞子打死太師后心驚引起馬驚等諸多 優(yōu)美身段,大大豐富了銅錘花臉的表演,使這一行當飛躍發(fā)展,進入嶄新的時期。這些豐功碩果, 與他具備良好的武功基礎是分不開的。 “是嗎?都有誰?” “我、你,還有盛……” “你怎么知道的,消息準嗎?”我掩飾不住內心的喜悅,又怕他跟我逗著玩,搶著問。 “沒錯,王喜秀師兄給盛群說黃天霸,盛文師哥給我們說竇爾墩,還有盛雄、盛竹七、八個人 都學。” “我問你怎么知道的?”我迫不及待地想了解事情的經過,以便分析一下準確程度。 “昨天在后臺,肖先生和盛文師兄說這事時,我正在候場,聽到的?!?/font> “太好了!”這是不會錯的了。我高興得狠狠地給了他一拳,作為對他報信的報答。 《盜御馬》我是比較熟悉的。竇爾墩這個角色是銅錘、架子兩門抱。這是一出唱、做、念兼重 的重頭戲,也是我和盛戎同時所學的重點戲之一。到了入科前,我很喜歡看這戲,尤其是楊小樓老 先生和郝壽臣老師合演的,二位先生工力悉敵,珠聯璧合,逢貼必滿,給我印象極深,現在學起來 興致勃勃,專心致志。我們幾個人都爭先背會了臺詞,學會了唱和動作。 要進行合排了。王喜秀師兄負責總排,我一看排戲單;盛戎演竇爾墩,馬盛雄演梁九公,林盛 竹演巴永泰,我呢,最后在四朝官的名字下寫著袁世海,是不是我看串行了?我又仔細地看了一遍, 明明沒錯。難道我連大頭目河路通等次要角色都沒來上嗎?這朝官勾元寶臉,只念“大清一統定太 平”一句臺詞。我心里真不是滋味。然而,我一定能演好竇爾墩的想法很快戰(zhàn)勝了一切干擾。這出 戲第一場行圍射獵朝官下來就沒事了,竇爾墩還沒上,我可以一點不漏地看盛戎所排的竇爾墩各場。 盛文師兄給我們所說、所排的,我都牢牢地記在心里,給他排一遍,我在心里也排一遍。即便如此, 很快我就意識到,不親自將動作都做出來是不行的??墒牵刻鞆脑缌c到晚十點都安排滿滿的, 哪里還有時間呢?要不然我早起些自己練練?不行,一來醒不了,二來有的師兄、老師起得很早, 會被他們發(fā)現。晚睡些呢,也不行。睡覺時,徐天元先生每天都要查鋪,發(fā)現少人,就要查問。若 是等他查鋪以后呢?對!等他查鋪以后睡下,我再起來,愿意練多長時間,就練多長時間。到哪兒 去練呢?去后院,在廁所前的空地上練,萬一有人來,就說上廁所?!乙徊讲姜氉在に伎嘞搿?/font> 決心已定,只是怕被人發(fā)現,心里不免有些敲鼓。臨睡前,我將想法和盛利講了。 “晚上,查過鋪去后院可以!”他很熱情地支持我?!澳憬裉炀腿ィ俊?/font> “嗯!” “你要是害怕,我陪著你!”盛利師兄的父親張彩林老先生在富連成幫助教過學,所以他比我 氣粗,腰桿硬。 “太好了!” 得到他的支持,我心里踏實多了。專等大家睡熟之后,我們便采取行動。一會,同學們的鼾聲 大作,“呼嚕!呼嚕!”你的高,他的低,互相穿插,節(jié)奏鮮明,就象一支迷人的催眠曲,我的眼 皮隨著“曲子”閉上,又強努著睜開。累了一天躺在床上,眼睛太不聽指揮,睜呀!睜呀!該死的 眼皮就是睜不開。沒想到這兒還有一只攔路的睡虎。怎么辦呢?干脆背戲詞吧。這一把很靈,我的 困意全消。好容易才覺得時機已到,翻身輕輕推叫睡得正香的盛利師兄,他騰地坐起,摸黑穿上衣 服,我們躡手躡腳地出了南屋。初冬的夜晚,寒意很濃,夜風迎面,我倆不由得打了個冷戰(zhàn)。剛用 手去推穿堂前的破木門,“吱扭”——刺耳的木門聲嚇得我們忽地渾身發(fā)了熱。急忙環(huán)視四周,幸 好沒什么反應?!霸撍赖钠颇鹃T!”我輕輕地罵了一句,將門往上托著關好。走出黑黑的長穿堂, 就聞到一股惡臭的氣味,其中有廁所的臭味,還夾雜著后墻外皮子鋪洗皮子的臭味,令人惡心。也 只好將就著吧。 我仔細回味盛文哥排練時所講的應注意的地方,將竇爾墩的重點唱段、身段分場次反復地練 習。 “手指得再高點,再高點……眼睛,看住!對!” “右腿,別腿還得再遠些。好!再來來!”盛利師兄站在一旁給我認真地挑著毛病。功夫不大, 他就把我“指揮”出一身汗。我揪起袖口擦擦腦門上的汗珠,看了一眼站在我對面的盛利,我呆住 了!他端著肩膀,縮著脖子,雙手揣進袖口,兩腳不停地踏步。他那原就蒼白、清瘦的面龐,被月 光一照,越發(fā)顯得蠟黃。我的心緊縮了:他身體一向是瘦弱多病,將他從熱被窩里叫醒,站在院里 受涼,萬一凍病了,我于心何忍?。?/font> “接著往下來呀,不許偷懶??!”別看他只比我大三歲,口氣還真象位大師兄呢! “我看你太冷啦!你回去睡吧!要是把你凍病……” “沒關系!”他又打了一個冷戰(zhàn),一邊拿出雙手哈哈氣,一邊說:“你快點往下來,咱們早些 回去就成啦!” 我感激地看他一眼,只好繼續(xù)往下排。 “你的上身再往前傾一些!”我已經排到盜馬的“邊掛子”。 “再往前傾點,對!這才好看,你別忘啦!哎!……”他象發(fā)現奇跡一樣地指著地下大聲說, “你看看地上的影……”我連忙向他搖手示意。他領悟到聲音太大,馬上又變成小聲,“你看看地 上的影兒什么樣,就找準范兒啦!” 我低頭一看,太妙了!沒想到,我的行動得到皓月的同情和支持呢,它柔和地望著我們,無私 地灑下皎潔的月光,遍地的清輝,象變魔術似的將小院“變”成一面大鏡子,我照著地上的身影, 判斷、尋找動作是否準確和優(yōu)美。 為了不使盛利太冷,我讓他給我演黃天霸。反正這出戲他演彭朋,排戲時他都在場,黃天霸的 臺詞他知道個大概。果然,他很快就不冷啦。全場戲都排完,我忽然想起,郝老師演竇爾墩,在“盜 馬”一場中,唱完“要成功跟隨他暗地埋藏”后,為了表現竇爾墩急于盜馬的心情,隨著“四擊頭” 接“崩、登、倉”的鑼鼓,他有一個甩手、捋胡、串手腕、轉身背向前臺,干凈利落的子午式亮相。 我學做一遍,讓盛利和科班的身段比較一下。 “當然是郝先生的動作好看,還有俏頭?!?/font> “你也來一遍讓我看看哪個好?!蔽覍幼鹘o盛利說了說,他也學做一遍,我更覺得郝老師的 動作好。 “以后,我演竇爾墩的時候,換用郝老師的動作,你說,行嗎?” “有什么不行,反正都在‘崩、登、倉’同樣的鑼鼓經里?!?/font> 有理!我要是用這個身段,就一定要觀眾認可!我暗暗地下著決心。 幾天來,壓在心里的石頭似乎見輕了一些。自此之后,只要有月光,我都要去后院練一陣。盛 利師兄身體不好,有時回家養(yǎng)病,不能每次都來,但只要我有了新的“創(chuàng)作”,一請必到。至于那 破木門,也成了我忠實的通訊員。誰往后院來,必先推破木門?!爸ㄅぁ钡捻懧暯o我“通風報信”, 我趕忙進廁所,正大光明地蹲在那里,誰也不知我到底在干什么。有一次徐天元先生夜里跑肚上廁 所,我就是用此法安然“脫險”的。 戲排成演出了,我仍堅持私下學習,每次演朝官下來只脫去蟒袍(廣和樓后臺都是碎磚地,塵 土很多,因此規(guī)定下場時必須脫下蟒袍,免得臟了),來不及洗臉就去扒臺簾,認真地看,默默地 記,領會著舞臺上節(jié)奏的快慢,直等戲演完,才和“竇爾墩”一起去卸臉。 一天,廣和樓演出中軸子是《連環(huán)套》。早上,盛戎嗓子啞了。他啞嗓子與眾不同,一啞就是 一字不出,說話干張嘴,不出音,何況是演唱、念、做兼重的戲呢!我們正在練功,幾個“竇爾墩” 一齊被叫到佛殿。 “裘子兒(對盛戎的稱呼)嗓子啞了,一字不出,一會兒《連環(huán)套》誰能演?”盛文哥問。 “我們一遍沒排過,吃了飯就上館子,排的時間一點沒有了!”“夠嗆!”他們幾個小聲嘀咕。 我沉住氣,聽著。 “你們幾個都跟著學了,就沒人能演?”王喜秀師兄見無人應聲,更著急了,聲音愈來愈高。 “我成!”我看還是沒人答應,就不慌不忙地說了一句。 “你?”他沒想到我敢說“成”。 “成嗎?”他又追問一句。 “成!”我還是慢聲慢氣地說。 “沒有時間給你排了,你成當然好,你先來頭場我看看。”他依然有點猶豫,別人又不答話, 時間可不等人。 “來不及了,你就將‘盜馬’中上場時的‘邊掛子’邊唱邊念著鼓點一起來吧!”盛文哥攔住 喜秀師兄對我說。 “嘟……八大倉……喬裝改扮下山崗,……” 直到“四擊頭”下場,一點不錯。盛文哥、王喜秀師兄連連點頭。 “搭桌臺!” “要吃飯了,就這樣吧,甭排了,也沒有時間了,勾臉時和盛麟對對詞就得了?!毕残銕熜指?/font> 興地說。 我又振奮、又緊張地到后臺勾臉。 提起勾臉也是很有些曲折。剛改花臉演《獨占花魁》的武霸強時,求肖盛瑞師兄幫忙。那個年 歲我們都很淘氣,他不給我好好勾,急得我什么似的,因此一有戲,我就得用二大枚給他買一個燒 餅、一碗豆腐腦請他。他有時還開玩笑,勾嘴叉子時,叫我張開嘴,然后用紅筆蘸了紅顏色往我嘴 里抹,使得我牙齒、舌頭、嘴上都是紅色,逗得大家哈哈大笑,我只好一聲不響地擦了去,自己再 照樣勾好。到演周德威時,盛虹第一次給我勾了整臉,第二次就給我勾半個臉。我下定決心要盡快 學會勾臉,平時多觀察別的師兄怎么下筆,幫助管彩匣子的師傅準備東西、掃地,求他允許我用大 白在臉上練習?,F在演《連環(huán)套》時,已經自己能勾臉了。但邊勾臉,邊對詞,分不過神來。我就 果斷地對盛麟說:“別對了,咱們臺上見吧?!蔽倚睦锸潜容^有底的,這出戲每個角色的臺詞、動 作,包括所用的鑼經,我記得都比較熟。在演出的整個過程中,不僅沒出差錯,而且在“盜馬”一 場,唱完“要成功跟隨他暗地埋藏”后的“崩登倉”中,將郝老師的身段用上了,真的獲得滿堂喝 彩。 “這孩子真不錯,一回沒排過,也沒出錯,還有他自己的俏頭,把郝壽臣先生的身段也給用上 了?!?/font> “‘拜山’一場,白口、神氣真不賴?!?/font> 喜秀、盛文二位師兄把場時,仔細地看了我的戲,感到很滿意,給予我這么高的評語,也給師 兄們留下了好的印象。從此后,這出戲基本上派我和盛戎合著演。他演“盜馬”,我演“拜山”、 “盜鉤”,或他演“拜山”、“盜鉤”,我演“盜馬”。 就在我第二次要演此劇時,我和盛麟商量將竇爾墩與黃天霸初見面時的動作按名角楊小樓和郝 老師的演法小改小動一下?!鞍萆健币粓?,郝老師扮演的竇爾墩與楊老扮演的黃天霸初見面時洋洋 自得,未曾將年輕的黃天霸放在眼里,手挽手而行,狂傲地將黃手壓下去拉著走。黃初未發(fā)覺,很 快意識到這里有名堂,馬上將手扳回,使竇一驚,心想:這小子乳牙未退,力氣還不小。黃和竇對 視,其意是:怎么著,要比比,那就比吧。然后兩人大笑而行。短暫的一瞬間,二位老師將人物刻 畫得惟妙惟肖。我們演竇、黃見面,只是兩人握住手晃動幾下,暗含較量之意,也是有一定道理的, 卻不如郝老師他們的感情細膩,潛臺詞清楚,效果明顯。經過這一改動,我們也同樣收到了良好的 舞臺效果。不過那時還不懂得這些內心的刻畫,只知這幾個動作比我們的好,就和盛麟照虎畫貓地 學了過來。 《連環(huán)套》的演出,是我入科后學藝最初階段的重要一課。它使我進一步理解了“功夫不負有 心人”的深刻含義,我若想學成,就要走“下苦功”這條唯一的道路。 放垃圾的地方。為什么呢?人家嫌臟。使用者也常不注意,往往順手就將顏色甩到各處,一些閑人還 用這顏色在墻上、桌上、甚至椅子上題詩畫畫。使彩匣所在處都被勾抹成“大花臉”, 又臟又亂, 讓人討厭,稱花臉為“臭花臉”。落得如此待遇,還算不錯的了。若到王府和公館演堂會,環(huán)境就 更低劣?!皯蜃印笔撬麄兯镆暤?。 這年臘月,,某王府演堂會,大軸子是梅先生的《游園驚夢》。我們富連成的學生陪演“驚夢” 一場的十二個花神,我演五月花神,勾鐘馗臉,穿紅官衣,手提紅紗燈。 王府里層層院落,雕梁畫棟,回廊花徑,曲折幽雅,不能到處走動。但這已足使我這沒見過世 面的孩子大開眼界。這一天是陰天,狂嘯的西北風,夾雜著冰凌雪花吼叫著。我們的“化裝室”呢, 仍舊在院里垃圾堆附近,用四根木柱支個席頂,四周沒有任何東西以擋風寒。我扮戲時,已是深夜 十二點多,天更冷了,凍得我拿不出手,摘不下帽子,咬著牙,用最大決心露出被剃的光頭,用凍得 僵硬的手拿筆蘸好顏色畫到臉上。臉上的溫度巳頂不過外邊的寒冷,顏色很快在臉上結成一層冰, 臉又冷又疼。我勾幾筆,就得背著風用嘴哈哈筆,哈哈手,再跺跺腳,否則筆也會凍上,無法再勾 畫?!芭D七、臘八, 凍死寒鴉”,真是話不虛傳。 演完戲,卸臉就更苦了。我和往常一樣,盡量將草紙揉軟些,沾上豆油,去擦臉上的顏色,往 臉上一抹,就象無數把小刀從頭頂往下拉,一陣鉆心的疼痛,使我忍不住將草紙扔在地上,用手按 著臉,不敢抬起來。好一會疼才減輕,臉洗干凈后,用鏡子一照,看見臉上被劃了無數個小細口子。 這件事給我刺激很大。過后,我和盛戎感慨地訴說一遍。盛戎也深有同感。我接著說:“咱們 長大了,要將彩匣子都放在屋里,讓大家注意干凈。咱們也象老前輩那樣置一份干凈的彩匣子,自 己專用,都得在屋子里勾臉,不能哪兒臟,哪兒臭,讓咱們去哪兒,更不許管咱們叫‘臭花臉’。” “就是呀!咱們的彩匣子總是干干凈凈,誰還能管咱們叫‘臭花臉’?!?/font> 話一投機,積極性就來了。說做就做,為了適應將來用自己的彩匣子勾臉,必須練會不用手拿 著鏡子。于是我們將鏡子掛到墻上掛筆用的釘子上。鏡子高,我倆都個子矮,踮著腳往上夠著看,勾 不好再重勾,也決不用手拿鏡子。很快我們都適應了這種勾臉方法, 為以后的“翻身”鋪好了路。 我倆在少年時代要改變“ 臭花臉 ”命運的想法是多么天真! 后來, 我們都置辦了自己的彩匣 子,改變了扮戲的環(huán)境。但是“臭花臉”的銜卻沒能扔掉。一九四八年,我抗拒保甲長對我的敲詐 勒索。他張嘴就罵我“臭花臉”,這比打我還傷我的自尊心。盛怒之下,我打了他一個嘴巴,被判 了刑事罪,坐了監(jiān)獄(在西交民巷里)。解放后,我才懂得,只有社會制度變了,我們才能摘掉這 頂“臭”帽子,當家做主人。 為其演出。 赴綏遠省的歸綏(現在改名呼和浩特)演出,生活很艱苦。我們所乘的火車是拉軍用物資的鐵 悶子車,車廂里只有兩個小窗戶。我們每人將所發(fā)的一件光板羊皮襖鋪在地上,大家躺在上面玩鬧 說笑。車廂中間放著一把大茶湯壺,幾只黑皮飯碗,渴了可以喝水。在點火燒茶湯壺時,車廂里煙 熏火燎,嗆得我們眼淚橫流,此起彼落的咳嗽聲響成一片。 師傅和出科的師兄們所坐的車廂比較“高級”,不受煙熏之苦,車廂四周、中間都有座位,車 廂上還掛著一盞隨車左右搖擺的煤油燈。別看條件不好,這可還是官方給我們派的“專列”!這輛 “專列”走走停停,經常給正點火車讓路,原只需二十多小時到達,結果坐了兩天之久才到。 駐地是一所倒閉的下層妓院,每間小屋住十人。 這次演出,我的戲不多,只演《錢冠圖》(《請清兵》)。當初,科班排這出戲時,為了能在 臺上用滿文讀圣旨,特意請來滿清耆宿來教滿語,李盛泉師兄飾演翻譯,他下了不小的功夫呢!我在 劇中飾演李自成。這位農民英雄當年被誣蔑為“流寇”, 所勾的臉譜是一眼大、一眼小的白歪臉, 在舞臺上被歪曲、丑化得十分難看。 幾天后,盛戎耐不住一路勞乏,嗓子又突然啞了,不能再演《白良關》中的尉遲恭,只好臨時 抓人替演,我便又一次“毛遂自薦”。盛文哥一旁幫腔說我能成。先生和師兄弟們心里都清楚,這 可不比演《珠簾寨》和《盜御馬》,那雖也是臨時替演,但我自己是有充分準備的?!栋琢缄P》這 出銅錘戲,唱功吃重,我雖然跟著裘老先生學過,可是長時間以來沒見我練過,也沒排過,眼下時 間很緊,過一遍以后,全憑臺上見。再者,這種官戲若演砸了,得上倒好,其后果非同小可呀!人 人都在為我捏著一把汗。戲又是圓滿地演下來了,按我們的行話可說成“不撒湯,不漏水”。 回到住所,專打臺簾的一位老先生,拉著我的手,愛惜地說:“好小子,你真沒白扒壞我的臺 簾呀!”這位老先生性格比較古怪,不愛說話,很少見他的笑臉。他一反常態(tài)地稱贊我,我反而不 好意思了。原來,我每天演過戲后,除了練習自己的戲外,余下時間就是扒臺簾看戲?;槕蜃⒁?/font> 看,老生戲注意看,旦角戲也注意看,以至文戲武戲各個行當的主演戲,都同樣對待。只要有時間, 下場門臺簾的角落就是我的專座。這無形中給他的工作添了麻煩。他不高興了,幾次對我說:“你 就不能找地方玩會兒去,怎么老站在這兒扒臺簾(看戲),你看著這里(指我用手摸臺簾的地方), 又黑又薄,快破了,都是你天天摸的!”我對他勉強一笑,仍硬著頭皮接看下面的戲。如此這般, 我看會了不少戲,并從各行表演中學到了不少知識。《白良關》也是用這種方法不斷觀察、不斷練 習鞏固的。 此后,我再扒臺簾,老先生向我微笑點頭,再不加阻攔了。 回京后已是年底,稍事休息,在春節(jié)期間,又為漢蒙聯合會赴天津演出。劇目和綏遠所演的相 同。一個劇場只演兩場,然后再換另一個劇場,共演七場。戲雖不多,倒也頗受歡迎。 最后一天,小份錢發(fā)下來了。時間太短錢不多,又想給家中買些年貨。在街上看到有小塊凍豆 腐,很便宜,媽媽是很喜歡吃的,趁著過年,將凍豆腐放在肉里一燉,多香??!我買了二十塊,高 興地用舊報紙包好,又用繩子捆結實,回來后掛在后臺角落自認為比較涼的地方。可巧這里的后臺 不太冷,凍豆腐放的時間又長達五、六個小時,漸漸地都化了,報紙被浸濕。止戲后我們馬上就要 奔火車站,忙亂中也未及細看,提著就走,天黑路長,又困又累,提著豆腐邊走邊睡。迷迷糊糊走到 火車站,醒過盹兒來覺得手里發(fā)輕,低頭一看,紙包底部浸濕的部分都破了,凍豆腐“逃之夭夭”, 只剩下手中的紙繩和一部分報紙。師兄弟們見狀大笑不止,搞得我也啼笑皆非。 天津春和戲院聞富社在津演出較有影響,不久便又約我們赴津演出。 我們住在離春和戲院很近的中和棧,十五個人住一間不大的房間。 這次演出的劇目較多:《群英會》、《七俠五義》、《鐵冠圖》、《打嚴嵩》、《獨占花魁》 等。參加演出的以“盛”字輩師兄為主,還有沈富貴、蘇富恩、駱連翔、肖連芳、殷連瑞等大師兄 們。當時“盛”字輩師兄的技藝已達到一定水平,演出受到天津觀眾的熱烈歡迎。預定半個月的演 出結束,又續(xù)演半個月。 一天,科班上演《七俠五義》,我飾演盧芳,剛剛勾好臉,聽說后臺門口有人找我,心里好生 詫異。我在天津無親無故,人生地不熟,誰能來找我呢?我慌慌張張地跑到后臺門口,喲!怎么哥 哥追到天津來啦!莫非家里出了事?哥哥說:“我考上日本人開設的橡膠洋行當學徒工了。他們到 北京招收華工,要生活無著落,身體結實沒病的。媽嫌路遠不讓我來,可我找不到別的事,心里很 著急,還是來了。事情來得急,媽讓我抓空看看你,我得三年以后才能回家?!痹瓉硎沁@樣,哥哥 十五歲了,一直在為找工作發(fā)愁,現在有了安身之處,真替他高興。我留他在此看戲,他說洋行管 得太緊,只請了一小時假,一會兒就急急地走了。臨別我將衣袋里所有的錢都塞給了哥哥。 大家分了小份錢后,很想吃天津的風味小吃,恰好離春和戲院不遠就是有名的包子鋪——狗不 理。那時,這個包子鋪很簡陋,是在一條窄小的街道上安放幾張長桌,一邊放著長凳。包子的價錢 也很便宜,一大枚一個,可稱物美價廉。每天,師兄弟們都去買著吃。不想由此我得了一個不雅的 渾號。 前邊曾提過,學生們到了后臺,如同獲得“解放”一般。這是我們一天之中可以自由活動的唯 一時間。開戲前,只要不誤化裝,可以任意說笑。先生、大師兄們基本不加限制。快開戲了,師傅 來到后臺,有意識地咳一聲,大家會立即肅靜下來,各就各位,準備開演。 這天在后臺,離開戲還有段時間,師兄弟們仍是各擇所好地“忙碌”著。有的三、五成堆湊在 一起說笑;有的接到新戲劇本,抓緊時間抄寫自己的單頭(單詞);側重武打的師兄們在舞臺上練 翻“跟頭”;初登舞臺的小師弟們,化裝技術不高,早早地坐在那里扮戲;盛麟等愛畫臉譜的伏在 桌上畫興正濃;楊盛春將腳放在窗臺上壓腿;愛摔跤的貫盛習師兄,穿著燈籠褲、雙靸鞋和高富全 師兄、矮個子旺魁、章樹全等幾個人跳“黃瓜架”(摔跤的架式),前兩出戲沒事兒的大部分師兄 都到外面逛大街,見世面去了(春和劇場離勸業(yè)場很近,是比較熱鬧的地帶),也有極少數“睡不 夠”,躲在犄角旮旯打著呼嚕。我和盛利在下“老虎棋”。我們這種棋,制作方便,只需臨時找些 碎紙或卸臉的草紙,沾些水,搓成紙團,一個大些的是“虎”,二十四個小的是“羊”。再在地上 或桌上用勾臉的大白畫個“棋盤”。我和盛利下過棋后,照例去做些演出前的準備。這時,有幾個 師兄弟買了“狗不理”包子帶回后臺,邊說笑邊吃。見我又在那里通髯口(胡子),就喊我一起去 湊個熱鬧。我按老習慣,笑著一搖頭,繼續(xù)干我的“工作”。一位師兄無意中打趣地說:“到后臺你 就不說話,你快和這個包子鋪的名字一樣——‘狗不理’了?!币痪湓挾旱么蠹倚€不停。于是, “后臺的狗不理”這個不雅之稱就落到了我頭上。 為什么我在后臺,好似徐庶進曹營——一言不發(fā)呢?雖然通胡子、洗水袖、縫水袖、往厚底上 刷大白等,是我演出前經常要做的準備工作,也費去不少時間,但我之所以不說話,卻并非為此, 而是另有兩個原因。 一個是我親眼見到有的師哥在候場時貪玩耍,分散了精力,到了臺上忘詞、錯詞或是鬧出大笑 話,對我教育較深。 一次,飾演《審頭刺湯》中下旨官的師哥候場時說閑話,順手將胡子摘下來,掛在玉帶上,輪 到又該上場了,忙亂中發(fā)覺臉上沒帶胡子,急匆匆地又去抄了一口帶上,剛剛邁出臺簾,觀眾見他 臉上掛著胡子,腰上還掛著胡子,頓時嘩然大笑,他發(fā)覺鬧了笑話,圣旨沒讀完就退回后臺。 再一位是《魚腸劍》中演專諸的師兄,打完牛二被“母親”喚下場去,本應很快又被伍子胥喚 出,但他思想開了小差,忘了緊接著就要上場,下意識地抬手將盔頭掭了(即將盔頭、水紗、彩條 子全摘掉了)。等到伍子胥上場叫:“專兄開門來!”這位光頭的專兄才明白過來,但已無法上場, 虧他急中生智,硬著頭皮扒開臺簾露出光頭說:“請進內答話!”伍子胥見專兄如此狼狽,被迫應 聲下場,惹得觀眾倒好連天,久久平靜不下來。 還有一位是飾演《長坂坡》中張飛的師哥,在后臺東拉西扯地談一些其它戲的念白,上場后, 精神集中不起來。本來他念白時觀眾發(fā)出笑聲,應是正常效果,并不為奇,可他的腦子一下亂套了, 本該接念“三軍的!”,四下手應聲“啊!”“速將橋梁拆斷……”他卻口不由己,將剛才在后臺 念的臺詞搬出來念道:“八吐嚕!”這“八吐?!笔钱愖鍐颈康慕蟹ǎ鲎詮堬w之口就太不相宜 了,偏巧兩旁的四下手也是人在神不在,同聲順口答了番兵的架子“嗚!”科班里有個習慣,凡是 需要“噎、啊、嗚”等應聲搭架子時,不管是在候場的,還是在化裝、穿服裝的,只要人在后臺, 都要應聲高喊,這次當然毫不例外地用最大聲音附和著喊了“嗚!”引得臺下哄堂大笑, 倒彩滿堂。 這幾位師哥每人挨了“十板”,四下手挨了十五板。師傅是講道理的:“張飛暈場,你們四下 手站在那里想些什么?要重罰,以戒下次?!?/font> 這些不該出的差錯,都是由于不能安靜候場進入角色引起的。戲演得越熟,臨上場越是要背, 否則,就容易出問題。前車之鑒不得不重視。我經常告誡自己:到后臺可不能貪玩說笑,千萬別出 類似的問題。 再一個原因,是嗓子對我的作難。我的嗓子“不聽話”,多年來,為了保養(yǎng)嗓子,我從不敢吃 葷。即使這樣,嗓子還是不斷地給我來個“痰堵門”或者啞不出聲。為了從多方面保護,我有意識 地減少對它的“使用率” 為此,只要整隊出發(fā),我就開始肅靜,到后臺化好裝就往衣箱上盤腿一坐,頭靠在墻上,雙目 閉起,一聲不吱,心中默背場上的臺詞和動作。誰若來找我玩,或者跟我開玩笑,我只以“搖頭不 算、點頭算”的方式來對待。師兄弟們對此也奈何不得,久而久之,都知道我的“習慣”,也就不 來“打擾”我了。 所以說,這個諢號雖聽之不雅,倒也還能說明一定的問題?;仡檸资陙淼奈枧_生活,我基本 上沒出現過類似的笑話。 在津的演出即將結束,春和戲院放出了預演劇目廣告牌,一個牌上寫著:“下期特約馬連良、麟 麟童藝員合作演出”, 另一塊牌上寫著“下期特約麒麟童、馬連良藝員合作演出”。這種不分一、 二排名次的寫法,因沒見過,引起了我們極大的興趣。牌上寫著四天的打炮戲更不尋常,第一天是 《群英會、借東風、華容道》,馬先生飾諸葛亮,周先生飾前魯肅、后關羽;第二天,是《宮門 帶》。馬先生飾唐高祖李淵,周先生飾褚遂良;第三天,是全本《六出歧山》,馬先生飾諸葛亮, 周先生飾花臉角色鄭文,第四天,是全本《火牛陣》,馬先生飾田單,周先生飾小生角色田法章。 周先生既能演老生,又能演小生、花臉的角色,可謂博學。那時,我和師兄弟們天真地就戲牌上的 劇目來“研究”二位前輩誰應居首位,爭論了很長時間也未能排出名次。 在京劇藝術中,須生行當一向以“南麒北馬”著稱?,F“南麒北馬”同臺演出,烘云托月,會 有多么精彩呀!我們眼睜睜地看不上,急得坐立不安,只好怏怏地離開了天津。 肖先生已開始考慮連榮兄走后,他的活兒誰能接。 一天在吉祥戲院演夜戲(那年除每日在廣和樓演日場外,每周一、二在吉祥加演夜場),又演 《珠簾寨》,還是我演周德威。扮完戲,從后臺帳桌前過,看見師傅正在和肖先生說什么,我意識 到好象在說我,連忙低頭走過去。 開戲了,我和往日一樣,不管演什么角色,都是全力以赴,盡最大的努力,將戲演好。 周德威的戲不多,表演卻很豐富,高桌坐寨有念白,有和李克用的對唱,開打時“快槍頭”將 大太保打下,“蛇鉆皮”、“倒倒靴”將眾太保打下,自己還有“槍下場”,挺熱鬧。坐寨時念定 場詩最后一句:“好似明珠墜——土哇——中——。”我扯起了嗓子鉚足勁。這時我的寬音、亮音 早已練出來了,得到了應有的效果,“槍下場”的提槍花、轉身、掏翎子亮相,動作都挺干凈。 師傅和肖先生一直認真地從頭看到尾。下場后,我剛要去卸裝。 “過來!”師傅向我招手示意。 “你叫袁世海?” “是?!?/font> “來幾年了?” “二年多?!?/font> “十幾歲了?” “十三了。” “離倒倉還有幾年,你看這孩子是不是有點郝壽臣的樣兒?”肖先生插言。 “《失街亭》的馬謖會不會?” “會!” “《群英會》黃蓋呢?” “會!” “你和誰學呢?” “跟我盛文哥學?!?/font> “你告訴他,這兩出戲,讓他給你排好,三、五天我就看?!?/font> “是!”聽了師傅的這席話,我如同接到“圣旨”一樣,簡直心花怒放。我演《連環(huán)套》、《珠 簾寨》之后,只是給師兄們留下好印象,關鍵是要在師傅眼里掛上“號”,以后才能派我多演一些 重頭戲。當時我一點高興也不敢流露出來,慢慢轉身去脫服裝,想再多聽幾句師傅對我的評論。 “我給他改的花臉,看他亮相,虎頭虎腦長得象……。”肖先生還在介紹著。 我耐著性子。第二天,就將師傅的話連珠炮似的一字不漏講給盛文哥聽。盛文哥笑了:“黃蓋、 馬謖,說得多容易呀!三、五天就看,不是一件簡單的事,你還不會呢,就先答應下來了!” “我會!” “我沒教你,你就全會了?” “看會的!” “行!” “就來《失街亭》的馬謖吧!” “倉、倉、大八倉臺倉……”按我的習慣,自己念著鼓點帶身段念白,直來到“協力同心保華 夷”。盛文哥點著頭,拍著我的肩膀感嘆地說:“行??!你這孩子還真有心哪,好,我都給你排了, 讓師傅派你演出?!?/font> 十幾天后,我演出《群英會》的黃蓋,這天連榮師兄也到后臺扮戲,肖先生讓他回去準備出國 應用的服裝。至此,我便一步步接替了科班中架子花臉的所有應工戲。 四處分包的人員名單。第二天,我們在什剎海會賢堂演堂會,承辦人要求從早晨八點開始演到次日 上午八點(大多數的堂會雖訂的是一天一夜,實際上經常早上開戲晚,夜間二點左右,客人一散, 戲也就結束了)。同時,上午十點到下午五點還要在同興堂為行會(各行業(yè)自己的組織,如鞋行、 果行、魚行等)演出。并且,廣和樓日場、吉祥園的燈晚(夜場戲)演出也照常進行。 我們科班里的學生固然人很多,但應付四處分箱趕包的特殊情況,著實難為了派名單的二位先 生,這的確是一件極為細致、周密、“技術性”強的工作。 第二天上午,學生們基本上兵分兩路,一路去同興堂,一路去會賢堂。我在會賢堂這一路。八 點準時開鑼,先演《天官賜?!?、《百壽圖》等祝壽的小戲;接演三十六友結拜聚義,只開打,不 死人,有吉祥氣氛的《賈家樓》,我飾程咬金,楊盛春飾唐壁。我倆演畢急急卸裝趕至前門外取燈 胡同的同興堂演行會戲《丁甲山》。這段路程不算近,為了爭取時間,避免誤場,科里發(fā)給我倆每 人五大枚(一串銅子),囑咐我們乘坐洋車。 我們沒有坐車,每人提著自己的靴包,乘興而行。 “咱們要是能天天這樣趕包就好了!” “當、當然,走大隊不許說話,還、還、還得看齊,太……太……” “太不隨便!”我等不及地替他說出來。 “對!”盛春憨厚地點頭笑了。他結巴得很厲害,一旦遇上著急事兒,越想說,越說不出。 “我入科前,自己哪兒都敢去,入了科,哪兒都不能去。今天真來勁,咱們能轉個夠。從什剎 海到前門,再到王府井,再轉回什剎海,都不用排大隊?!蔽覙泛呛堑卣f著,盛春也興致滿高地東 瞧瞧西望望。我們雖是說著話,步伐還是象平日走大隊一樣,邁得又快、又大。盛春意識到這點, 放慢了腳步,很快落在我后邊。 “你慢……慢點走,行,行……不行!” “你說話時別著急,就不結巴。我也有結巴的毛病,頭回唱《取金陵》的快板,就‘奔瓜’了, 后來我發(fā)現,只要心里別總惦記著‘我該唱了,我該唱了,’也別早早提起氣來等著,就不結巴。” 盛春師兄為人老實厚道,我們經常合作演戲,關系很好。又有些同病相憐。所以,我直言不諱地給 他介紹著“經驗”。 “是這樣,我、我、我有感覺,有的戲熟了不惦記,唱起來就順利。演新戲,心里越、越拿賊, 越……越張不開嘴。哎,哎,我想,想,起來啦!《丁甲山》頭場,散板的調、調、調門太高,你 就……和著我點,落落調門吧?”他在《丁甲山》中飾燕青,我飾李逵,頭場下山,我倆每人兩句 散板。這戲是李逵的正功戲,所以調子都隨演李逵的演員嗓音而定。我的嗓音偏高,他的偏低,自 然就覺得唱著吃力。 “成!這場我就兩句唱,怎么都行。”我痛快地答應了。 我們就這樣聊著天,自由自在地往前走去。我見他不時地用手背抹去臉上的汗,也下意識地抬 起胳膊,擦了擦自己臉上的汗。忽然一下子想起我剛入科時,他早晨提前練功撕腿的情景。為什么 蘇富憲師兄每早給他單練呢?這里有段緣故,他的祖父楊隆壽是和楊月樓老先生同時代齊名的名武 生,也是小榮椿社的負責人之一。葉春善師傅在小榮椿社學戲時,曾受教于楊老前輩。為報答師教 之恩,葉春善師父點名要蘇富憲師兄給盛春練功。要王連平、劉喜義二位師兄給盛春排戲。并向他 們明確交代:盛春雖沒條件,但無論如何也要將盛春造就成“大武生”,以繼承楊門祖業(yè)。所以, 蘇富憲師兄每日給盛春單練功。 我看了看盛春有些羅圈的雙腿,這是不符合武生的形體要求的,何況,他結巴得如此厲害,嗓 子不但不太好,還有著荒腔走板不搭調的毛病,這樣有限的條件,要成為大武生,談何容易呀!然 而,師傅一片苦心,師兄們盡心盡力,加上盛春師兄自己知苦練、求上進,幾年來,大見出息。科 內長靠武生戲象《挑滑車》、《鐵籠山》等以及八大拿的短打戲,他都能演,真是功夫不負有心人 哪! 盛春出科后搭入梅蘭芳先生的承華社;后來,又與譚富英師兄的胞妹結親,加入譚的同慶社, 終以大武生響名京劇界。 《丁甲山》演完,我倆又奔至廣和樓演日場大軸子《火燒博望坡》。我飾張飛,盛春飾趙云。 因為吉祥園還有燈晚,而廣和樓吃飯是米飯,燉肉熬白菜,肉比較多,我怕太葷糊住嗓子,就順路 在前門五牌樓內的醬菜園買了一大枚醬蘿卜、一大枚八寶菜。 吉祥園燈晚,我在《魚腸劍》帶《刺僚》中飾專諸,盛戎演王僚,李世霖演伍子胥,我們三人 合演的這出戲,還算是一個較受歡迎的劇目呢。 然后,我和盛戎趕回什剎海,演《雙包案》。盛戎的真包公,我的假包公。 在二十四小時的堂會上,實際往往只有晚八點到深夜兩點是主家、貴客們欣賞戲的主要時間。 肖先生特意在這個時間內安排了《雙包案》——裘桂仙先生剛剛給我們排好的新戲,果然受到觀眾 的好評。緊接著上演《珠簾寨》。我洗去包公的黑臉,稍事休息,就又勾起周德威的紅臉。 我們就是這樣,不停地演呀,演!子夜兩點以后。大家極度疲乏、困倦。后臺除去從前臺傳來 的音響外,安靜極了。師兄弟們已沒有說話、聊天的精力,一個個東倒西歪。等候上場的,坐在明 處瞌睡,前仰后傾。已經沒事兒的人,還不能回社,索性鉆到大衣箱、二衣箱底下,蜷曲而臥。 我和大家一樣,把剛才送來的夜宵——肉丁饅頭,狼吞虎咽,一口氣吃下七、八個。沒辦法, 自下午五點多吃過那頓“無油”的飯菜后,一直在不停地勾臉、演戲、卸臉、走路、勾臉……轆轆 饑腸屢提“抗議”,使我再也顧不得什么油不油、葷不葷啦!眼下,肚子飽了,眼睛又怠工了,說 什么也不愿睜開。勾臉時,就連用毛筆沾顏色的瞬間,都要閉目偷閑。劇中架子花臉主、次角色較 多,能演的人手少,我的任務就格外地重。這天還演過什么角色,我記不起,只記得我在連續(xù)地勾 臉、卸臉。凌晨五點上演《潯陽樓》,我飾李逵,這是我一天來飾演的第十三個角色,這個印象太 深了! 過度的疲勞,我的嗓音已經啞不成聲,只能靠動作表演。好在此時主家們早已回家進入夢鄉(xiāng), 只剩下零散觀眾,大都是勞累了一天的、為堂會服務的人們,疲乏、困倦同樣緊緊纏住他們不放, 不看又舍不得,他們也是坐在那里半睡半看。 我好容易熬到演完“李逵奪魚”,再上場要三刻鐘后,可該我喘口氣嘍!我掭下頭網,找個顯 眼的地方,坐在椅上,將頭往墻上一靠,立時睡過去。 “快起來,勒頭,該上場啦!”蘇雨卿先生使勁搖晃我,我才醒來。蘇雨卿、宋起山幾位先生 真夠辛苦,他們不時地到后臺各處叫醒每一個快要上場的學生?!翱炱饋?,勒頭!”這聲音,成為 后半夜的主要聲音。他們屢屢發(fā)牢騷:“掙這幾個轉磨錢,真不易,兩條腿都轉直了!” 這樣的戲還演什么勁兒?這樣的戲還看什么勁兒?不成,承辦人付給了富連成二十四小時堂會 錢,要求演二十四小時,我們就必須演二十四小時。 近八點,堂會戲終于結束了??晌覀兊摹叭蝿铡边€遠遠沒有結束,大家忙著收拾服裝、道具、 卸臺、裝箱。我也要再次忍著疼痛去洗那早已洗“翻”了的臉。然后,幾十人(《潯陽樓》開戲時 沒事的先走了一批)排著大隊,拖著沉重的雙腿,從什剎海走回虎坊橋。這一個多小時的路程,人 人無精打采,步履稀松。幸虧,我們科班中不論演日場、夜場、遠近劇場、遠近堂會,一律排大隊 走來走去。師兄弟們練就了邊走邊睡的本領。我迷迷糊糊走了很長一段時間。 “哎唷!” “哈,哈哈!” 叫聲、笑聲,使我睜開雙眼。怎么啦?我奇怪地巡視著我們的大隊。 “你這孩子太壞,要把他碰壞了呢,嘿嘿,嘿嘿……”腿有殘疾、一跛一拐地在隊中走著的宋 起山先生大聲申斥著,忍不住自己也笑了。 原來,是一位演出時事不多的師兄,抽空睡了半宿覺,此時精神煥發(fā),調皮地將后面閉眼走路 的師兄引到電線桿子前,猛一閃身,使后面的師兄一頭撞到了電線桿上。 我們回到富社,頭幾批回來的部分人員已經起床,他們吃過早飯要去廣和樓照常演出,我們這 些人的劇目都放在后邊,能免的盡量免了。這時,我看見枕頭、被子,感到萬分親熱,急切切倒頭 便睡,頭碰到枕頭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此后,富社營業(yè)達到鼎盛,堂會、燈晚愈加增多。為了解除路途往返的疲勞,科班在虎坊橋的 “小小汽車行”租一輛“大”汽車。約比現在面包車大些,三十多人滿額。我們每次都塞進四、五 十人。師兄們坐著,我們筆桿條直地站著,一下也動不得。不過,就是再擠些,也比走著舒服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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