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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 | 云也退
英國人做出了選擇,成為一方政治孤島,此刻,少不了有人按照慣性思維去找出古人的先見之明。1845年,時任英國首相的本杰明·迪斯累里說了句話:我們國家已經(jīng)分裂成互相不了解的兩個民族——真是先知啊,如今,困惑的倫敦人也發(fā)現(xiàn)自己完全不知道在威爾士、在北英格蘭和東英格蘭,那里的人們在想些什么。
了解歷史的人肯定感到困惑,因為脫離歐洲實在不像一個明智的決定,假使它還算是“有勇氣”的話。在脫離歐洲之前,民主的英國人曾作出多次勇氣之舉,比如他們選出了瑪格麗特·撒切爾,一個女人,來做自己的首相;而那位本杰明·迪斯累里也不是別人,他是英國歷史上第一位當(dāng)上首相的猶太人,也是最有名的一位“外來不列顛人”。
如果一個人的姓名里有“Israel”,那么他/她必定是猶太人,比如一個人叫Israel Cohen(“以色列·科恩”),就好比一個中國人叫什么“孫中國”、“劉中華”一樣。本杰明·迪斯累里是姓氏里有Israel,他叫Benjamin d’Israel。英國兩大黨,輝格黨和托利黨,迪斯累里是托利黨里最耀眼的人物之一,也是英國現(xiàn)代保守黨的奠基者之一。公共健康法案、教育法案、工廠法案是他內(nèi)政業(yè)績的亮點,對外,他是個不折不扣的帝國主義者,促成了英國買下蘇伊士運河。他在柏林會議上讓俄國和奧斯曼帝國達成和解,英國因此聲威大震,后來又在他的主持下插手了近東事務(wù)。

▲ 本杰明·迪斯累里
一個猶太人爬到首相的位置上,除了才能夠格外,肯定得有些其他的話題。實際上迪斯累里并不是猶太教徒,他父親在他12歲時就讓他受洗做了基督徒,他也不像多數(shù)猶太人那樣,覺得民族的文化和宗教遺產(chǎn)壓在自己肩上。二十多歲的時候,他曾經(jīng)去南非做投機生意,輸了個血本無歸,欠下的債務(wù)讓他還了整整二十年,但是32歲進國會時,這些不光彩的往事似乎沒有造成妨礙,他的猶太人身份也基本沒人提及。
盡管早早受洗,但迪斯累里依然可能用一種外國人的眼光去看待自己生活的英國社會,他的長處也許依然同他的脫離感不無關(guān)系;因為“猶太血統(tǒng)”的關(guān)系,他生而為英國人,性格卻“非典型”,也不容易受英國人的偏見的傷害……種種猜想最后都指向一點:迪斯累里在基督徒的外衣底下藏了一顆猶太人的心。對此的評價完全由著評論者的好惡,認為他是愛國者的,說他的猶太身份助增了他的成就,反過來,斷定他不過是一個冒險家,心里別有企圖的人,則說他利用了英國民主制的寬容和英國人的善良。
迪斯累里的官方傳記,按理說應(yīng)該都是肯定他對英國的貢獻的,但作者們也都有一絲感覺,說這個人“仿佛從未歸屬于他所愛的那個國家”。只要你有猶太血統(tǒng),你就必須接受此種懷疑。在國會的頭十年里,迪斯累里幾乎沒碰過猶太人議題,頂多就大馬士革事件之類的跟人爭論了下,根本不給人以想起他是猶太人的機會。不過,這種韜光養(yǎng)晦,隨著他的地位逐漸爬升而越發(fā)失去保護作用。和今天一樣,公眾人物沒有隱私,他的猶太人身份開始被人不懷好意地提起,而且對于他的同時代人來說,想要不受反猶主義表達的影響幾乎是不可能的,就像在當(dāng)今中國,某些地域出來的人,會比其他地方的人更容易受到人品方面的懷疑一樣。
19世紀(jì)以來,歐洲猶太人一旦成了有頭有臉的人,就會像避雷針一樣大面積吸收社會上的盲從和偏見,比如赫赫有名的羅思柴爾德家族,既是全歐猶太人共同體的重鎮(zhèn),又是仇猶的焦點。為了對付這種局面,聰明的猶太人自己也琢磨出了對策。像迪斯累里,他的做法是索性坦白,還逢人便傲驕地說“我是猶太人”。這種策略很有效,你若能足夠強大,在某些對自己不利的硬指標(biāo)上也“不以為恥,反以為榮”,你會讓那些本來等著看你羞臊的人驚愕失措。打個也許不恰當(dāng)?shù)谋确剑壕秃帽扔腥艘槲勰悖銚屜认蛩麙伱难劾诵邮謩幽_,興許能致對方第一時間軟掉,甚至把他嚇跑。
迪斯累里的自我標(biāo)榜后來到了這樣的程度,他到處炫耀自己的種族優(yōu)越感,故意挑釁想攻擊他的人,逼著他們瘋子一樣地罵街,說迪斯累里一準(zhǔn)是什么秘密猶太社團里的人,打入大英帝國的政府高層,企圖操縱國家命脈,想借英國實現(xiàn)猶太人統(tǒng)治世界的終極目的。然而,這些罪名所源自的依據(jù),都是迪斯累里自己主動提供的,這么一來,攻擊就顯得很是尷尬,而攻擊者自己則備受別人懷疑和嘲笑。
這套手段果然高明,迪斯累里的敵人和支持者起碼在力量上旗鼓相當(dāng),每增加一個敵人,就會跟著多幾個對他心懷同情的人。
迪斯累里1868年第一次當(dāng)上首相,1874—1880年第二次出任,卸任后一年去世,享年77歲。他的政績?nèi)玳_頭所說的那些,對英國內(nèi)外貢獻甚大,1876年他被維多利亞女王加封為比肯斯菲爾德伯爵,榮蔭后人。他的身后名卻很可玩味:那些掌握了話語權(quán)的英國猶太人,存心要將他打造成一個猶太精英,猶太思維和猶太精神之優(yōu)越性的代表,例如,猶太裔英國歷史學(xué)家塞西爾·羅特爵士就說,本杰明·迪斯累里做了這么多力促社會平等的立法工作,乃是因為猶太人深受《圣經(jīng)》影響,格外熱愛社會平等,而且猶太人基于其特殊的歷史,也特別關(guān)心一個社會的底層的生計。

▲ 維多利亞女王本與杰明·迪斯累里
至于迪斯累里在任上加快了英帝國主義的擴張步伐,以色列巴伊蘭大學(xué)的一名英語教授哈羅德·費什都有奇葩解釋,他說,這是一種變了形的猶太彌賽亞主義——意思是迪斯累里拿英國當(dāng)了猶太信仰里的救世主彌賽亞。
穿鑿附會的解釋不必多說。迪斯累里的內(nèi)心世界難以捉摸。然而,這位人生贏家卻沒有料到一點,那就是,他的頌揚本民族的種族優(yōu)越性,卻哺育了后來臭名昭著的種族主義。19世紀(jì)末著名的反猶宣傳家,如德國的威廉·馬爾和法國的愛德華·德呂蒙,都曾引用迪斯累里的言論來證明猶太人真乃“子系中山狼,得志便猖狂”;企圖把猶太人從地球上抹去的人,都會提到迪斯累里:你們看,這猶太人多狂妄,他們在英國活得是多么滋潤啊。
最后輪到希特勒出場了,他在1925年7月的一次講話里點了迪斯累里的名,說,從迪斯累里身上,可看出猶太人在政治和經(jīng)濟上都統(tǒng)治了英國。漢娜·阿倫特有句點評說得好:現(xiàn)代的種族反猶主義,是一個猶太人——迪斯累里——一手培育起來的。不管他當(dāng)年制造“猶太種族優(yōu)越論”的神話,是真心認為猶太人高于別人,還是為了安撫自己和同胞,抑或僅作為一種往上爬的策略,只是說說而已,事實就是,轉(zhuǎn)到新世紀(jì)后,他當(dāng)年過分的措辭給猶太人招來了綿亙不盡的麻煩。
迪斯累里當(dāng)初擔(dān)心英國分裂,是有先見的,可相對于為英國做的事,他對自己所屬的民族做得就太少了,相反,他倒像是為了個人成就和頭銜,為了實現(xiàn)個人的價值,而押上了整個猶太共同體的名聲和未來。這也難怪,有些猶太人始終不愿意認他為自己人,而將他視為英國那頭的,只是到二戰(zhàn)之后,才開始把他在英國留下的業(yè)績解釋成猶太人和猶太文化之優(yōu)秀的證據(jù)。以一身事二主,迪斯累里曾經(jīng)力圖避免的“夾板氣”尷尬,早晚還是要發(fā)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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