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志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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將孩子本來可以無比豐盛的生命，壓縮到學習這么一件簡單的事情上，而且還是僵硬的應試教育體系上，這是家長對孩子掌控欲的一個經(jīng)典表現(xiàn)。你的生命如果展開太廣，控制欲強的父母就有失控感，如果只集中在學習上，就好掌控多了。所以這種邏輯太常見－－你什么都不用管，好好學習就行。

活力是可怕的。這句話，是我們民族的集體無意識。所以，我們要用各種方式打壓活力。具體就是，你不能自由動彈，你的動彈，都得在我掌控中。孫悟空怎么都跳不出如來佛的手掌心，表達的就是這個，而且要用大山壓他五百年，再戴上緊箍咒，才能把他馴服。應試教育，就是大山加緊箍咒。

漢語真是很有意思。掌控這個詞，熟悉這么多年了，突然才有了一個具體聯(lián)想，這不就是孫悟空逃不出如來佛的五指山嗎？中國父母對孩子多構(gòu)成了這種壓制，你有全能自戀性的本我，我對你就是絕對禁止性的超我，孝道社會也和我一起鎮(zhèn)止你。

國人將母親理想化，到處都在謳歌母親，很多感人的尋母故事，如小蝌蚪找媽媽，世界只有媽媽好，媽媽再愛我一次。孝道的核心也是孝母，但中國母愛的質(zhì)量普遍比較差。所以我們期待一個絕對理想化的乳房，也即唐僧肉，拯救自己，吃了即可免除死亡焦慮。

精神分析認為，一歲前的嬰兒，和媽媽的關(guān)系，是剝削性的，是全能自戀的嬰兒想肆無忌憚得剝削媽媽，而媽媽還得無條件滿足他，哪怕被他吃掉。

非常諷刺的是，社會層面我們重男輕女，但理想的中國男人，是被要求徹底無欲無求的，他們既像是唐僧肉，也像是閹人。唐僧、許仙一樣的男人，即便現(xiàn)在都受歡迎，當然最好能進化成《花千骨》中霍建華飾演的白子畫，無欲無求還武功第一。

其實，這種絕對無害，只會哺育的男性，也是完美乳房，要來給嬰兒般的女人喂奶。

雖然說是共生關(guān)系，你就是我我就是你，但在嬰兒的感知里，主要還是他是發(fā)號施令有需求的那個，而對方沒有自己的需求，還愿意努力地掙取一切資源來喂養(yǎng)我。中國式擇偶標準中，理想男性的標準是責任心和上進心，通俗點說其實就是喂我和養(yǎng)我。

2015年7月，我在英國塔維斯托克中心學精神分析，其中一課是用精神分析的視角看《西游記》，當時大家關(guān)注的是孫悟空，今天突然對唐僧有了更多理解。塔維斯托克中心是克萊因?qū)W派的圣地，而克萊因則說，嬰兒對媽媽的乳房有吞吃欲，還覺得媽媽的乳房就是自己的，所以不管嬰兒怎么吞吃虐待乳房都不能有絲毫敵意，否則嬰兒就擔心自己會被毀掉。

吃唐僧肉，就是吞掉媽媽乳房的嬰兒式欲望。其實嬰兒都是妖怪。

性活動中，有秀色戀，即把對方吃掉，真的要秀色可餐。歐洲爆過幾次這樣的事件：有人在網(wǎng)上發(fā)消息，問，誰愿意被我吃掉，然后果真有人應征，最終真被吃掉。秀色戀，將它當做想象就好。別美化虐戀、冰戀、秀色戀，要玩，加進很多想象，而不是將它變成現(xiàn)實。追求將它變成現(xiàn)實，即變態(tài)。

其實吃唐僧肉即秀色。

從夸張里說，國人將任何喜歡的動植物，都吃掉，其實就是追求吃唐僧肉的動力，也即小嬰兒要吞吃媽媽乳房的延伸表達。

因為國人多是巨嬰，所以會在很多關(guān)系中，尋求將有滋養(yǎng)的一方，變成如唐僧肉一樣的媽媽，任自己隨意啃食，而不反抗不表達不滿。

最常見的就是啃老。

伴侶中也常見這種關(guān)系，一方肆無忌憚地做嬰兒，隨意支配對方，剝削對方，簡直要將對方一切剝奪為己有，且根本不考慮對方疾苦，似乎對方是一個可以無限滿足自己的完美乳房似的。

例如，一個美女和男朋友去香港玩，過去男友是買單、背包還會全程逗她笑，但這一次沒有，回來她就想和他分手，覺得對方不愛自己了。但男友這次是患了重感冒的，能一直陪她就已經(jīng)非常難得了。

作為咨詢師，常有來訪者希望能在生活中也和我做朋友，這意思是，希望滋養(yǎng)性的咨詢關(guān)系也能從咨詢室延伸到我的生活中，而這就是對我的剝削了。

更常見到的是，有人會納悶，你們咨詢師也會收費？咨詢不就是助人嗎？

在中國式的司法處理中，我也總見到這種味兒。像摔倒的老人訛詐扶助者的事情，司法機構(gòu)的處理方式，會給我這種感覺——反正你多肉又善良，被一個虛弱的老人咬一口不是事！

還有神話傳說，許仙白娘子、董永七仙女、田螺姑娘、海螺姑娘……中國故事仙凡姻緣都是完美“媽媽”從天而降，而許仙、董永等，都是缺乏力量的男性。

唐僧是沒有絲毫敵意，也因而沒有絲毫反抗力，手無縛雞之力的書生，則是弱化版的唐僧，在其他文化中這會是被嚴重鄙視的男性，但在我們文化中竟然成了一種美好。

大多數(shù)國人的能量被鎮(zhèn)壓了，孫悟空和哪吒之所以留住了神奇的能力，是因為他們有特別之處。孫悟空是石頭里生的，無父無母，所以無牽掛。哪吒則是剔骨還肉，以此與父母斷了恩情。

中國式的恩情，是壓住我們活力的一個重要因素。我們的文化會說，我生了你，所以你就是我的，得聽我的，無論你怎么還，這恩情都還不完。所以北京大學佛學博士孟領(lǐng)的岳父，可以理直氣壯地想霸占女兒的房子，還對女兒堂而皇之寫信說：“你媽那奶，一千塊一粒！”

既然還不完這份恩情，那就得聽我的！這是孝道的一個常見邏輯。中國人集體無意識中的這份父母之恩，就是壓住絕大多數(shù)人的五指山。

觀音和唐僧，一起給孫悟空戴上的緊箍咒，也是很經(jīng)典的意象。多次咨詢中，當來訪者涌現(xiàn)強烈的全能自戀時，我和來訪者竟然同時有了頭疼，而且疼痛地帶就是和緊箍咒一樣，圍著腦袋一圈。對此，我暫時的理解是，國人這么用腦，就是來修煉緊箍咒的，以壓抑自己齊天大圣式的全能自戀。

柯云路分析過，孫悟空是內(nèi)心小孩從無拘無束為所欲為到被外部規(guī)則掌管的形象，佛祖代表父親至高無上的壓抑，觀音帶點慈母，時不時好言勸慰，幫個忙，取經(jīng)就是第一次獨立上路，唐僧是社會道德代表。

按說，理想的養(yǎng)育方式該是父母雙全，父母恩愛，父母允許并滋養(yǎng)孩子的活力呈現(xiàn)。

但在中國，儒家的圣人們，和如岳飛這樣的英雄們，金庸小說里的男大俠們，多很早就喪父，由寡母帶大。還有的人是父母雙亡。原因是，既然父母都是鎮(zhèn)止孩子全能自戀的能量的，那自然是，父母不在，孩子更自由一些。

所以，中國都是大流氓加懂得克制的軍師創(chuàng)造歷史，因正常人被鎮(zhèn)壓的不能動彈了。大流氓是無君無父有母，天地任他狂，他們是大號的韋小寶。金庸創(chuàng)造了韋小寶這個形象，本來最愛他，老了最反感他，真是很有意思。

哪吒、孫悟空以及紅孩兒等形象，都在說，小孩童都是無所不能的。但這些孩童，還是有人性的，而全能自戀的“我要為所欲為否則就滅了你”那種味道，就轉(zhuǎn)移到龍的身上了。

詩人王維有一句詩說“安禪制毒龍”，講的就是如何來安撫內(nèi)心我們內(nèi)心中那條想為所欲為否則就暴怒的龍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