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被翻過的時光

牟巖

仿佛帶著一聲嘆息，又一冊書的最后一頁，輕輕翻過了。

這是我和這班學(xué)生一起翻過的第二本書了。下一次再翻開新書的時候，他們就該是二年級的學(xué)生了。時間過得真快。

翻過最后一頁，我走下講臺，站在他們的桌子中間，問他們，這一刻，有什么樣的感受衍生于心際？他們都還小，被我的話問得有些發(fā)愣，沒人回答我。我卻感慨起來了。

每年每學(xué)期，都會和學(xué)生們一起翻開一冊新書，當然也一定會一起把這冊新書翻成舊書，卻似乎從未多想過什么———有什么呢？這一切不是很正常嗎？可是，在這翻開與翻過之間，卻隱含著一些東西，有待于細細體味，認真挖掘。

一冊課本好比一段里程。翻開是啟程，翻過時便是到達了。我們一路上不斷遇到一些著名的人物，他們在某個地方等待著我們的造訪，并引領(lǐng)我們?nèi)ヮI(lǐng)略他們的風(fēng)景。

我們這學(xué)期的第一站，便是鄴下，在那里，我們邂逅了三曹父子和建安七子，領(lǐng)略到建安風(fēng)骨的沉郁蒼涼，后來，我們?nèi)グ菰L了陶淵明的田園和王維的山水。隨李白一起歷經(jīng)蜀道的艱難，陪杜甫一起登高，聽白居易唱《長恨歌》。最后那站是晚唐，是李煜那無言獨上西樓的背影，和載著長長愁緒滾滾東去的一江春水。

在這一行程結(jié)束時我想，學(xué)生們喜歡我這個同行的伙伴嗎？這一路我們走得是否穩(wěn)當、扎實，是否輕松、快樂，檢視行囊，我們有著怎樣的收獲？我們知道那個終點就在那里，到了某一天，我們便將到達。我們的目的不是匆匆完成它，最重要的是我們在這途中都經(jīng)歷了些什么。

這樣，一冊課本又好像一幕戲劇。翻開是新戲的開幕，翻過時便是演出的結(jié)束了。

當曲終人散，在低垂的幕布后面，靜靜回思那過去的一幕幕，自己在這出戲中，扮演了一個怎樣的角色呢？是那一代梟雄曹操？還是豪邁的李白，抑或落寞的李后主？也許，我們在這樣的一幕戲劇中，把這些人物都一一扮演了一遍，我們班有34個同學(xué)，那可能就有34個曹操或李白。我們走近那些角色，揣摩他們的心思，體味他們的情懷，漸漸有了與他們同呼吸、共命運的真切感受。

我們也許不是最好的扮演者，許多時候，我們都要等到謝幕之后才發(fā)現(xiàn)，在這出戲中，自己留下了太多遺憾。我們會想，若能重來一遍，自己一定會更好地把握人物的思想脈絡(luò)，把他的歡情悲緒表現(xiàn)得更充分?？晌覀冎?，幕布拉上，一切都已結(jié)束，這出戲也許還會再演，可扮演者再不會是這樣一些人了。

好在，這一幕結(jié)束后，我們還可以期待下一幕。

我能跟這些學(xué)生一起翻過的書，算算也只有6本吧。3年后他們升入大專部，就該轉(zhuǎn)向?qū)I(yè)學(xué)習(xí)了。3年，原來覺得不短的時間，被6本書那么一劃分，一下子變得屈指可數(shù)了。到他們把那所有的書本翻過，離開這里時，回首來路，會不會驀然心驚，發(fā)現(xiàn)原來所有的日子都凝在一冊冊的課本中，被束成小小一捆，輕輕一拎就可以帶走了。我們的歲月，總是借這樣一些具體的東西去體現(xiàn)或留存著。

有一些學(xué)生，走的時候，揮一揮手，說不帶走一片云彩，于是真的什么也不要了，連在這里用過的鋪蓋和那些書，一起棄擲在空空的宿舍里。我總是替那些孩子難過?？v然不必背著往事上路，但那些流逝了的日子，不該留下點什么作紀念嗎？其實，他雖然能扔掉那些翻過的舊書，但那些與書相凝在一起的日子卻永遠無法扔掉。

翻過的書，怎么看也不是剛拿到手時的樣子了。

翻過的書，看上去比新書要厚一些，有些地方可能翻看的時間長，留下了折痕，把書靜靜放那兒時，紙頁會微微鼓起，仿佛隨時準備翻到那一頁，讓你重溫那頁的內(nèi)容。

我注意到我的學(xué)生們的書。有的孩子很仔細，小心地取放那些書，讓它盡量保持那種初始的樣子，做筆記時字寫得很認真，似乎要讓自己的筆跡與那些鉛字相稱；有些孩子則大咧咧的，大32開本的書，拿的時候，毛毛糙糙的，不小心就會掉到地上，慌亂中去抓時，又把某張書頁給撕破了，而他在一愣之后，把那個書角往書中一折，于是他就有了一個意外的書簽，每次翻開都會首先打開那一頁，那半張李白或王維就仿佛一個無聲的責備，不知那個粗心的孩子是不是讀懂了。

學(xué)完了的課本，為了復(fù)習(xí)會再次翻起。但這時的翻起與第一次打開它時的感受是完全不一樣的。以前所有的未知，變成現(xiàn)在或深或淺的印象。那些課文仿佛剛來報到的新生，一開始你和它們彼此誰也不認識，經(jīng)過了這樣的一個過程，你知道它們了，有的變得熟悉，見到時會自然而然地用親切的笑容打個招呼，有的甚至成為你的好友，從此一直陪伴著你。一個愛學(xué)習(xí)的孩子，他們熟悉每一篇課文，就像熟悉每一個同學(xué)一樣，他們善于把那些新認識的人變成自己的朋友，所以到考試時，他們一點不怕，因為他幾乎熟知他們每一個，偶爾有什么不了解的，考完后查到了，就再也不忘。這樣的學(xué)生總是特別招人喜歡，他們是真正把書當作良師益友去看待的，而書對這樣的朋友也從不吝嗇。

而我的書里劃滿了或直或曲的線條，它們記載著我備課時的思路。那些寫在書眉或邊框上密密的字，是我讀書時偶發(fā)的感慨或突然獲得的靈感。來不及找紙，順手就記在了書上。我的許多論文或隨感，都是由這些散碎的語句生發(fā)而成的。

以前曾先后幾次教過同一門課，教材多半沒有什么變化，但我還是喜歡用新的書。我喜歡體會那種和學(xué)生一起翻開一冊新書的感覺。那時我覺得我和他們站在同一個起點，就像我們背著行囊一起出發(fā)一樣?？v然那條路可能我已走過幾次，但我始終相信，換一批同行者，就一定會有新的發(fā)現(xiàn)和收獲。如果仍然用那本我做滿記號的舊書，我會感到一種全無新意的重復(fù)，一切都似乎了然于胸，一切變得枯燥乏味。我會因為過于熟悉而失去講授的熱情，而這會直接影響到我的學(xué)生們，他們會很敏銳地感知到我的情緒，從而失去探索這門課或這冊書的興趣。即使是以前教過的內(nèi)容，我仍然會小心對待，不敢馬虎。的確是這樣，以前教過的課，換了一批學(xué)生再講，都不可能完全照搬舊教案，哪怕是曾經(jīng)精心準備過的課，再講時也需要重新構(gòu)思。

那天吃飯時跟女兒說起這個題目，女兒一愣說：“怎么是這樣滄桑的感覺？”那天我們就這個題目說了好多話，這個話題也許有些感傷，也許有些沉重，女兒的眼中一直泛著盈盈的淚光，她卻又一直在微笑著。我心中一動，望著女兒，發(fā)現(xiàn)她真的長大了。她明天就要中考了，對她而言，屬于她的那冊叫“初中”的書即將翻過，她后面要翻開的那本書標志著她生命的另一段里程。在這樣的時刻，仔細體味一下心中的感慨，對她以后的成長應(yīng)該是一件好事吧。我把這稱作是一次心靈小結(jié)。

第一次領(lǐng)著學(xué)生翻開一本新課本時，我跟我的學(xué)生年紀差不多，如今，我的學(xué)生跟我的女兒差不多大。如果把一生比作是一本書，我這冊書翻到今天，該算翻了一半了吧？我在自己的這冊書中留下了些什么內(nèi)容呢？其中每一頁我都是用認真的態(tài)度書寫過嗎？有沒有自己喜歡的章節(jié)？有哪些精彩片段？敗筆何在？需要修改的地方在哪里？真的希望最后那頁翻過時，可以說一句：這冊書我認真翻過了。

我的學(xué)生也在用這個題目作文，不知他們會怎樣去感受這些，又怎樣去表達。我想，即使他們現(xiàn)在還不懂得感受或體會，明年，或者后年，或者今后的某一天，他們會驀然感知到那種歲月流逝永不再回的錐心之痛。那時，他們一定會明白，這種痛還有一個名字，叫做成長。

《中國教育報》2010年7月19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