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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薛良 展覽:雕塑人生——鄒佩珠先生紀念展 時間:2016年4月22日——5月8日 地點:北京畫院美術(shù)館 齊白石老人在世時,李可染和鄒佩珠常常會一起去拜見老師,夫婦倆還常常細心照料老人的一些瑣碎事。有一次,齊白石拿著一個紙包送給李可染,囑咐他回家后再打開看。李可染回到家后,發(fā)現(xiàn)紙包里面是白石老人篆刻的一方李字印章。不過特別的是,在“李”字的下面,還刻有一個小小的圓圈。后來李可染去問老師,這個圓圈是什么意思?老人一語雙關(guān)地說,你的身邊佩有一顆珍珠啊。的確如此,鄒佩珠不但點綴了李可染先生的人生,她自己本人也是令后學們敬仰的一顆明珠。 翻開20世紀中國美術(shù)史,常常發(fā)現(xiàn)在那些大師的背后幾乎都有一位默默付出的女人。她們?yōu)榱苏煞虻乃囆g(shù)事業(yè),燃燒并奉獻著自己,成就了大師的風采。李可染先生的夫人鄒佩珠就說過:“我從沒有一天停止為實現(xiàn)他的理想而努力工作?!边@幾乎成為她一生的座右銘,她為他活著,為他奮斗著,直到生命最后結(jié)束的時刻。 一次邂逅成就奇妙姻緣 1943年的一天,剛剛接到重慶國立藝專聘書的李可染,正要去學校報到。因為途中迷路,他便向路邊正在畫水彩寫生的一位女同學打聽,國立藝專怎么走?認不認識李畹?她住在哪兒?李可染邂逅的這個女生就是鄒佩珠,而李可染的妹妹李畹正好就是她的同學兼好友。此時的鄒佩珠早已從李畹的口中,知道了眼前這位頗具名望的青年畫家。初次相遇如此平凡,他們卻用彼此的一生成就了一段“藝壇”天緣。1944年,由校長林風眠先生主婚,導(dǎo)師劉開渠、李超士先生證婚,鄒佩珠與李可染喜結(jié)良緣。兩人在婚后沒有自己的新房,只能從當?shù)乩相l(xiāng)家里借了一間六平方米的小屋。因為房間過于簡陋潮濕,屋內(nèi)竟然冒出一叢綠竹,李可染便將居室內(nèi)的青竹以鄒佩珠名字的諧音取名陪竹,又以晉人“不可一日無此君”之意定齋號為“有君堂”。 這個江南女子不婉約 雖然身為蘇杭女子,但鄒佩珠并不“婉約”,反而從小她就有一種中國傳統(tǒng)文學中的俠義情懷,在少年時鄒佩珠便開始習拳,上學后更是對各類體育運動情有獨鐘,踢足球、扔鉛球、長短跑樣樣精通。結(jié)實的體魄、男子般的性格、對體育運動的偏愛成為她從事雕塑事業(yè)的基礎(chǔ)。北京體育館落成,鄒佩珠為館內(nèi)大廳創(chuàng)作了大型浮雕《運動員》;工人體育場興建,鄒佩珠又創(chuàng)作了著名的《擲鐵餅運動員》。可以說,這些體育類型的雕塑與鄒佩珠早年的成長經(jīng)歷和性格不無關(guān)系。 她不僅僅擅長體育雕塑,還為安徽泗洪縣烈士陵園創(chuàng)作《彭雪楓像》,巾幗不讓須眉,在眾多的投稿方案中一舉奪魁。如今,四米多高的彭雪楓將軍大理石像依然矗立在烈士陵園里,接受著后人的瞻仰。 50年代,鄒佩珠在社會上是一位事業(yè)有成的雕塑家,但她同時也是一位善于持家的妻子。婚后的李可染經(jīng)歷戰(zhàn)爭的磨難和家庭的變故,貧病交加,自己一身病痛,還要以微薄的收入承擔起整個大家庭的負擔。鄒佩珠從自己祖父那里接觸并自學了很多神奇的藥方和療法,依靠自己持久的耐心和細心的琢磨為李可染做著身心雙重的調(diào)理,逐漸李可染的失眠癥和高血壓等病癥開始緩解,并逐步恢復(fù)健康。 為了承擔起家庭生活的負擔,鄒佩珠不但是當時中央美術(shù)學院雕塑系任課最多的講師,還去北京市第十一中學兼職當美術(shù)老師貼補家用。“文革”期間,李可染改革中國畫的藝術(shù)理想被迫中斷,敏感的他在精神高壓下引發(fā)了失語癥,頭頸僵硬、行動不便的李可染只能通過用筆寫字的方式跟人交流。生活的困難和精神的壓力都使得鄒佩珠無法再堅持自己的雕塑事業(yè),她毅然為了李可染放下了自己手中的雕塑刀?!拔胰粝胫约旱牡袼軇?chuàng)作,就沒時間幫助他。將兩個人的成就算在一起,就覺得值得了?!睆拇耍鐣仙倭艘晃蛔坑谐删偷牡袼芗?,李可染的藝術(shù)中卻有了一位最親密的助手。 鄒佩珠開始寸步不離地照料李可染的生活,還鼓勵他用練習書法的方式來錘煉自己的身心。在鄒佩珠和醫(yī)生的幫助下,李可染慢慢地從精神陰影中走了出來,還逐漸形成了自己的書法風格。至此,中國畫史上不但有了開宗立派的“李家山水”,還誕生了書法史上獨具一格的“醬當體”。 雖然鄒佩珠放棄了自己在雕塑事業(yè)上創(chuàng)造性的才華,但是她卻用另外一種方式,從另外一個角度去實現(xiàn)了自己的藝術(shù)抱負,成就了自己的藝術(shù)理想。 是珍珠就總要放光 1993年,臺灣和大陸之間的文化交流還存在著很多壁壘,此時的鄒佩珠卻勇敢地邁出了第一步,把“江山無限——李可染書畫展”帶到了臺灣的歷史博物館。很少有人知道,當時的鄒佩珠是寫好了遺囑才率團出發(fā)的。作為活動的策劃者,鄒佩珠不但做事有自己的魄力,還非常有智慧。她到達臺灣后立刻做了一件令人意想不到的事,就是通過臺灣的主辦方召集了當年國立藝專的老同學、老朋友的聚會,還舉行了一次非常親切的座談會。她用這種柔和巧妙方式迅速減輕了隔閡,使得此次文化交流活動取得巨大成功。 很多時候我們都是在先生去世后,才發(fā)現(xiàn)他們身后如此光彩耀目的女人,比如吳作人先生的夫人蕭淑芳,李可染先生的夫人鄒佩珠。其實,她們本人原本是才華橫溢的藝術(shù)家,只不過為了丈夫的藝術(shù)事業(yè)和家庭負擔她們甘愿做了犧牲。當光芒四射的先生們遠去,她們轉(zhuǎn)換身份走到前臺,作為藝術(shù)家的伴侶和知音,將他們未竟的藝術(shù)事業(yè)承繼下去。1989年李可染去世,到2015年鄒佩珠走完人生的征程,整整26年的時間里,她為實現(xiàn)李可染“東方既白”的遺愿,憑借著一己之力撐起了李可染藝術(shù)推廣和中國傳統(tǒng)文化傳播的重任。 我的母親是獅子座 ◎李小可 剛剛過去的4月4日,是母親過世后的第一個清明節(jié),母親離開我們一年了。 我的母親鄒佩珠1920年農(nóng)歷七月初七——七夕節(jié)這天出生在杭州一個商人家庭。外婆比外公小近二十四歲,生有四個女兒,母親排行第二。按照西方星相學母親是獅子座,為人熱情、獨立、要強,有點固執(zhí)和任性。小時候她身體好,堅強又能吃苦,每天清早天不亮就到杭州城隍山上打拳,刮風下雨從不間斷。她打的是外家拳中的“大紅拳”,這種拳屬防身、攻擊性的實用拳;她還熱愛田徑運動,中學時還代表杭州女中參加四百米接力跑,獲得冠軍。 抗日戰(zhàn)爭開始,母親的生活發(fā)生了改變,全家逃難路上,先是遭遇長沙大火,所有家當蕩然無存。后轉(zhuǎn)到湖南沅陵時候,三十八歲的外婆在洗衣服時染上了破傷風,從發(fā)病到過世只有一天。1938年底母親在昆明考入國立藝專雕塑系學習。此一去,母親再沒有回過家鄉(xiāng),也沒有專門看望過外公。 在學校里母親活躍上進,曾擔任過學生會主席,積極參與學生運動,演話劇、唱京戲、組織活動……是學校里有名的活躍分子。她和姑姑李畹是上下鋪的好朋友,所以常常聽姑姑講我父親的事情,慢慢她也覺得和父親好像很熟悉。1943年,在重慶時,父親被聘為國立藝專中國畫講師。一天母親在校門外大路上寫生,恰巧碰到了前來報到的父親。 1944年初,在林風眠先生、李超士先生和劉開渠先生的主持見證下,父母在重慶金剛坡結(jié)婚了。當時借了間農(nóng)民堆草的房子,因屋內(nèi)的土地上鉆出幾根竹子,父親便起堂號“有君堂”,既有“竹”諧有“珠”之意。這個堂號父親使用很久,持續(xù)到70年代中期。 與父親結(jié)婚后,母親無法再任性,她結(jié)束了自由獨立的生活狀態(tài),承擔起一生未能卸下的責任。這責任有父親和我們孩子的,更多的是來自父親的大家庭和他的事業(yè),壓力之大,我們難以想象。父親的前妻1937年因病去世,留下四個孩子,結(jié)婚前母親只知道有一個孩子,1946年了解真實情況的母親,沒有半句怨言,立即把留在徐州的兩個哥哥接到北京上學,直到他們畢業(yè)工作。那時在老家徐州還有我大伯和兩個姑姑三家人需要照顧,再加上我們七個孩子,生活的困難可想而知。母親為了保證父親的創(chuàng)作不受影響,除了在美院教書,還到外面的中學兼職,增加收入補貼家用。也是那個時期,母親負責美院雕塑系的招生工作,她有意多招收一些女生,后來她們成為中國第一代女雕塑家。因雕塑家是需要體力的,除了正常的藝術(shù)教學,母親還制定了專門針對女性的體育鍛煉的課程。與此同時,母親還參與了人民英雄紀念碑之“辛亥革命——武昌起義”組的起草和定稿工作,做了北京體育館休息廳的大型浮雕《運動員》、北京工人體育場《擲鐵餅運動員》、安徽泗洪縣烈士陵園的《彭雪楓像》等。在我的記憶中,母親永遠在工作。 “文革”開始,母親怕書里面有對父親不利的東西,接連幾夜不眠不休把家中所有書全部翻了個遍,將所有可能會傷害到父親的部分銷毀。每逢批斗會后,母親總是搶先跑回家,笑臉迎接父親,為他洗掉頭上的糨糊,讓他放松,給他安慰……沒有母親也許就沒有后來的父親李可染?!拔母铩苯Y(jié)束,父親已年過七十,身體多病。為了幫助父親完成藝術(shù)理想,母親毅然放棄自己的事業(yè),專心照顧父親,為父親裁紙、研墨、補畫、修腳、做鞋、照料起居…… 母親留給我最深刻的印象是能吃苦、善良、單純、心胸開闊,一生為別人,不管是家人、朋友或是學生,真心實意,從來不和人計較得失。我的外公雙目失明,于1957年過世,但我從來沒有見過。因為外公沒有來過我們家,我們沒有去看望過他,甚至我也沒有母親提起過他的印象。而我們熟悉的“外爺爺”“外奶奶”卻是父親前妻的父母,我和弟妹都和二位老人感情特別好。父母幫助把在上海生活遇到困難的外爺爺調(diào)到北京的中國戲曲學院工作,每逢節(jié)假日,二位老人都到家里吃飯、聊天、唱戲,老人的后事也是我妹妹幫助料理。母親對哥哥、姐姐更是視如己出,父親在世時,每逢節(jié)日前或是哥哥姐姐生活有困難時,母親都安排給每個人寄錢;父親過世后,母親更是不論去哪兒活動都要叫上哥哥姐姐;給他們投資工廠,即使經(jīng)營不好,母親也總是鼓勵,沒有半句批評。2007年哥哥姐姐起訴了母親,那時母親已經(jīng)八十七歲,她在吃驚和難以置信之中,承受了親情撕裂之苦。讓母親痛苦茫然,可能所發(fā)生的事情超出她對人性的認識。在母親擁擠雜亂的臥室里,有一張老寫字臺,她過世后我們拉開最下面的兩個抽屜,看到整齊干凈地碼放著一摞摞哥哥姐姐們的合影照片,還有以往他們寄來的信、賀年卡……上面沒有一絲灰塵。我禁不住掉下眼淚,母親一定在過世前不久還親手整理、翻看過這些承載她多年的心血、情感和曾堅定的人生理念的傷心之物。 母親晚年希望以父親的藝術(shù)精神推動民族文化的發(fā)展,并視為己任。她積極推動成立李可染藝術(shù)基金會,帶著父親的作品到臺灣、香港、韓國等地展出。母親熱心所有她認為有益的事情,不顧高齡出席各種文化活動,從不推托。每次參加前都會認真準備,看資料、翻畫冊,在身體各部位貼上膏藥和暖包,她總希望以最好的狀態(tài)出現(xiàn),通過自己的努力為民族藝術(shù)興旺發(fā)達奉獻力量。母親晚年克服重重困難,想為父親建一個永久又像樣的美術(shù)館,希望父親一生的藝術(shù)成果得以永久呈現(xiàn),為后人研究中國畫提供一個平臺。母親所做的一切都是為實現(xiàn)父親“東方既白”的愿望。 母親是一個平凡的女人,她是妻子、是母親,用她的話說,她是“文藝勤雜工”,母親放棄專業(yè)為父親的事業(yè)奉獻了一生,沒有怨言。因為母親始終懷著善念和良知,所以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她的心充滿光明。母親的過世給我留下了深深的、不能遠去的痛。我將秉承父親的藝術(shù)精神,在創(chuàng)作中不斷探索,同時也會牢記母親的理想。 感謝明明為我母親策劃這個展覽,感謝洪亮、薛良和北京畫院美術(shù)館的所有工作人員為這個展覽所付出的辛苦。 (本文作者為李可染鄒佩珠之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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