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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理分析的價值，在于把“壞人”都看做“病人”，百合做到了） 一  對男丁的賞賜就讓人搞不懂了：寶玉的和姐妹們一樣，侄子賈蘭次一等，賈環(huán)的賞賜呢？竟在最末一等，和賈珍、賈璉、賈蓉他們一樣。
二 要命的是，賈環(huán)本人也不是省油的燈。只要是賈環(huán)出場，必定沒什么好事，不是拿蠟油燙傷寶玉的臉，就是進讒言讓賈政把寶玉打個半死，好像他天生就是個壞胚子，活該他不招人待見。 賈寶玉手握話語權，他說賈環(huán)這么做全是因“恨”，準確點是嫉恨。如果和他站在一起，當然會生出讀者式的勢利，認為賈環(huán)可惡?？墒?，如果讀者能設身處地站在賈環(huán)的角度，就會覺得既然都是政老爺?shù)膬鹤?，雖說正庶有別，但何至于待遇差別如此之大，大得已超出了人的耐受程度，不恨才怪。 老祖宗賈母不喜歡賈環(huán)，從來都不拿眼皮子夾他一下，有好東西從來沒賞過他，連去廟里打醮都不帶他玩，唯一注意他的一次是說他的詩寫得不好。 寶玉母子與賈環(huán)母子有著天然的利益競爭關系，王夫人厭死了賈環(huán)。在他燙傷了寶玉后，王夫人把趙姨娘叫來痛罵時，說賈環(huán)是“黑心不知道理下流種子”，這句話殺傷力破表，不對事對人，是對一個少年生命最徹底的否定。 王熙鳳不跟著姑媽欺負他們母子就不錯了，更何談幫襯。賈環(huán)最怕的人就是王熙鳳。 園子里各種兄弟姊妹成群結隊，今天作詩明天游玩，但是他們從來不帶他。 連丫頭們都敢戲弄他，拿茉莉粉打發(fā)他說是薔薇硝。 在這個世界里，父親賈政應該是他依靠的大樹吧？有一次，賈政曾跟趙姨娘談起，自己已經(jīng)看中了兩個丫頭，“一個給寶玉，一個給環(huán)兒”，可見在心中對兩個兒子大致是一視同仁的。然而，賈政在家里卻總是缺席的。 那些不喜歡他的人們，全都眾星捧月的圍著寶玉轉，沒人拿正眼瞧他。他想要引起人們注意，卻往往自取其辱，像個“燎毛的小凍貓子”（鳳姐語），在人群里鉆進鉆出只是讓人徒生厭煩而已。趙姨娘曾經(jīng)恨其不爭地啐他：“誰叫你上高臺盤去了？” 時時受到不公正對待，處處碰壁無人接納，他的心怎會不磕碰得傷痕累累？ 有一天，忽然太陽從西邊出來，嫡母王夫人讓他幫忙抄經(jīng)。書里寫，他坐在那兒一會兒要東一會兒要西，故意拿腔拿調(diào)使喚丫鬟們，煩人中透著滑稽和心酸，是好不容易有機會得瑟一次、趁機體驗一下做頭等主子感覺的孩童心性。 他唯一的小伙伴是侄子賈蘭，年齡相去不遠，兩人都不得寵，在這個家里是彼此唯一的朋友。賈蘭家教甚好，也從不嫌棄他，他叔侄倆經(jīng)常同出同入，便有一種同病相憐的親厚。有一次去探望邢夫人，寶玉也在，前者拉著寶玉不讓走，卻對他倆下了逐客令。邢夫人都做得如此露骨，其他人的勢利也可想而知，在這樣的成長環(huán)境里，日積月累，人要不扭曲不變態(tài)那才是奇跡。 家人的冷漠與歧視是恨的種子，一顆顆按進賈環(huán)的心壤，再用時間做發(fā)酵的肥料，直到這顆心靈全被恨的雜草覆蓋。持有這樣一顆心靈的人，你叫他如何陽光閃耀地微笑，如何用善意的目光打量人間，如何從容自信地面對自己的人生？再加上他見識短淺的母親趙姨娘，也懷著一腔不平憤懣，很容易地就將他引向了狹隘的心路，賈政看他“人物委瑣，舉止荒疏”實在是相由心生的結果。 等到成人以后，回憶起少年時的榮國府，賈環(huán)和寶玉的感覺必定有所不同，與前者是愛與溫暖的港灣，與后者是充滿了不愉快回憶的地界。如果讓他重新選擇自己的出身，說不定他寧肯降生在關系簡單的平民百姓家中敞亮成長，也不肯棲身于侯門公府做個三等公民，那種記憶太苦澀。 自古做官的的官箴都講究“民不服吾能而服吾公”，認為想要安定民心，公平公正才最重要。而榮國府的當權者兼長輩們，卻喜歡以正庶及一己喜好來對待子嗣，從不掩飾自己的偏心。一把手的行為底下的人會不自主效仿，也跟著拜高踩低，衍生出許多不平之事。賈赦中秋節(jié)就講了一個長輩偏心的故事譏諷賈母，表達自己受冷落的不滿。因了同是天涯淪落人的惺惺相惜，賈赦公開力挺賈環(huán)，拍著后者的頭大加贊賞，說他的詩有侯門氣概：“將來這世襲的前程定跑不了你襲呢!”這個神人竟是全書中唯一正面鼓勵過賈環(huán)的人。 如果那些追捧寶玉的手，肯在指縫間漏下一點點光給在角落里的賈環(huán)，必會照亮他心里的陰暗。可惜，沒有人覺察，更無人自省，那些瑣碎的、只可意會不可言穿的傷害，成了一根又一根的稻草，將他對自己的認知漸漸壓向塵埃。所以蔣勛在談到賈環(huán)時說：“卑微者沒有被安撫的心會變成很強大的報復”“卑微者的反撲，常常不計后果，具有很強的毀滅性”。 他要報復，首當其沖便是寶玉。他認為自己今天所受的種種不公排擠，都是因?qū)氂穸穑菍氂穸喑远嗾剂怂摰玫馁Y源。拿蠟油去燙瞎寶玉眼睛，可不就是因?qū)氂耱}擾糾纏他的丫鬟彩霞？妒恨使他心理扭曲，泯滅了手足之情，一次次想要置寶玉于死地。之后看不到的四十回，在激變的人生境遇里，賈環(huán)和寶玉這一對兄弟之間的情感會走向何方，賈環(huán)對寶玉又會做出何等行為，讓人都不敢多想。每個孩子降生之時本都是純潔的天使，卻因為成長環(huán)境的畸形，別人對他的不善激發(fā)出了他內(nèi)心的丑惡，變異成了魔鬼。 回到第二十回，賈環(huán)和寶釵的丫頭鶯兒賭錢起了爭執(zhí)，寶釵喝止鶯兒，鶯兒不服，嘟囔著說寶玉可大方了，從不這樣。聽到拿他和寶玉比，賈環(huán)說到：“我拿什么比寶玉呢，你們怕他，都和他好，都欺負我不是太太養(yǎng)的。”說著便哭了。也只有在“素習看他亦如寶玉”的寶釵面前，他才能放下逞兇的偽裝，哭出心中積壓的委屈，那癟嘴傷心的表情如在眼前，眼淚一顆顆砸在讀者的心上，讓人心生不忍，禁不住想要上前擁抱這個孩子。并借由這個擁抱告訴他：你一樣值得被人愛。
賈環(huán)不是書中主角，然而紅樓夢就是這樣一本良心書，它不會繞開失意者的無奈心酸，只叫賣主角們的風花雪月。它像一部紀錄片，不配一句旁白，只負責將世態(tài)炎涼的本相一格一格跟拍，留下影像。讓后世讀者開卷對照現(xiàn)實，掩卷捫心自問：如果我遇上賈環(huán)，將心比心，會如何對待？又如果，我正好不幸成為賈環(huán)，又如何在弱勢時保全尊嚴乃至臥薪嘗膽。一本經(jīng)典的卓越之處，就在于書中有關于人性的東西，永遠都在，不會過時，等后來的有心者反思。 隆重推薦：紅樓夢學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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