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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原型的第二次轉(zhuǎn)換 文/馬士達(dá) 自鄧石如首創(chuàng)“印從書出”,近代篆刻遂走上了對原型作第二次轉(zhuǎn)換的道路。 說“近代篆刻”或中期篆刻,即是說以“篆書+刀法”為模式的篆刻藝術(shù),而不僅僅指時間上的近代之篆刻。 受篆刻原型的形響,近代篆刻家對“印從書出”的理解,僅僅局限于“篆刻從篆書出”;又受鄧石如的啟發(fā),近代篆刻家無不致力于篆書書法,謀求“篆刻風(fēng)格從篆書風(fēng)格出”。故說,近代篆刻對原型的第二次轉(zhuǎn)換,既得益于篆書書法,使篆刻遠(yuǎn)離了古代實用印章;又受害于篆書書法,將篆刻的藝術(shù)提升限制在一個極小的范圍。 但無論如何,這確實是篆刻藝術(shù)史上最輝煌的時期,名家輩出,高手林立,自立門戶,各樹一幟;篆書書風(fēng)的不同,刻鍥手段的不同,對原型取舍、理解的不同,因而,種種個性鮮明的篆刻風(fēng)格各領(lǐng)風(fēng)騷,或蔭蔽天下,或獨霸一隅,或名鎮(zhèn)一時,或播芳百代。這一現(xiàn)象,很值得今人深思。 遺憾的是,今人對中期篆刻之研究并不深入,或是以陳舊的流派立場,將明、清篆刻混為一談,或是以古董商得寶的態(tài)度,對明、清篆刻“一視同仁”。我以為,這樣的篆刻理論,對人們認(rèn)識篆刻藝術(shù)是極為有害的。 本書并非專門的篆刻史著作,但對中期篆刻典型作家加以剖析,有助于我們加深理解前賢對原型的第二次轉(zhuǎn)換,理解中期篆刻藝術(shù)模式。 現(xiàn)今的篆刻理論家,推吳讓之為“晚清七大家”之首,我不敢茍同。
吳讓之師鄧石如,頗得鄧石如篆書筆法,其“印從書出”,確實要比鄧石如圓熟,但這恐怕只能單就篆刻技巧而言,如從藝術(shù)氣度來看,委實還不逮鄧石如雄厚(圖1)。 《岑仲陶父秘笈之印》,無論在篆法、章法、刀法上,應(yīng)該說是最能反映吳讓之元朱文篆刻高水平的作品。論其情趣,我以為遠(yuǎn)勝世所共認(rèn)的《逃禪煮石之間》,篆法的悠閑婉轉(zhuǎn),章法的合理布置、疏密有致,刀法的微妙細(xì)膩、不激不厲,都使這件作品顯得格外雅致。但除了這種雅致之外,究竟還有多少沁人心脾、耐人尋味的余韻,則也很難說,較之鄧石如類似的作品,顯然表現(xiàn)得魄力不大、氣單力薄。 從《吳熙載印》即可看出,吳讓之的白文作品要比鄧石如高明。但這種相對而言之高明,也只能說是表現(xiàn)于外形的穩(wěn)妥,若論內(nèi)質(zhì),恐怕又不如鄧石如刻得率真。這件作品,或許是因為為自己而刻的經(jīng)意之作,故而顯得出類拔萃。若其他作品,則多數(shù)平板機械,流于光滑,不見生趣,雖巧不貴。即使就此作而論,其好處也只在于不踐蹈平日舊習(xí),能做到刀筆相融。不著痕跡地顯示渾樸自然的效果,略有令人回味之余地。然既為一代大家,刻到如此水平理應(yīng)并不費難,惜乎對他來說已成罕見,故難以令人欽佩。 以上分析,足可看出,吳讓之的篆刻,充其量只是對鄧石如篆刻風(fēng)格的完成,別無創(chuàng)建。盡管趙之謙曾有詩說“圓朱入印始趙宋,懷寧布衣人所歸,一燈不滅傳薪火,賴有揚州吳讓之”;盡管吳昌碩也有言“讓翁平生固服膺完白,而于秦漢印璽探討極深,故刀法圓轉(zhuǎn),無纖曼之習(xí),氣象駿邁,質(zhì)而不滯。余嘗語人:學(xué)完白不若取徑于讓翁”的評論;但是我仍以為,吳讓之的篆刻,在很大程度上只體現(xiàn)在刀法精熟,用刀迅速,一味逞刀求巧。這一點,倒恰恰如高野侯所說:“完白使刀運筆,必求中鋒;而讓之均以偏勝,末流之蔽,遂為荒傖,勢所必至也。吾固謂讓之名家而已,非若完白之可躋大家之列也”。這里提到的“中鋒”,原本概念很抽象,不可“粘著”。且即以篆刻而論,也誠非靠地道的“中鋒”刀法可以奏效,所以我們姑且不論。但高野侯所謂“末流之蔽,遂為荒傖”,分明指吳讓之因一味逞刀求巧,雖圓轉(zhuǎn)流暢,卻愈使其作品流于表面,幾近俗格。 我以為,繼鄧石如之后,在近代篆刻藝術(shù)模式建設(shè)方面貢獻(xiàn)卓著者,當(dāng)首推趙之謙。 趙之謙作為一位學(xué)識淵博的書畫篆刻家,深解篆刻的道理,有膽而有識。他涉獵權(quán)量詔版、錢布鏡銘、碑碣磚瓦,無不嘗試于篆刻,由此而極大豐富了篆刻篆文之面貌;此后的胡匊鄰、吳昌碩、黃士陵、齊白石諸家,無不從中得益。 如果說鄧石如初步開辟了“印從書出”之篆刻道路,則應(yīng)當(dāng)說是趙之謙極大拓寬了“篆刻風(fēng)格從篆書風(fēng)格出”之藝術(shù)天地,從根本上打破了早期篆刻“墨守漢家文”之格局。
《二金蝶堂》(圖2),人所共知是趙之謙的代表作,字畫渾凝,氣勢雄偉,由于大刀闊斧,毫不拘泥,故覺生氣勃勃。究其格輒,與其說它兼具著漢印、浙派和鄧石如的風(fēng)氣,倒不如說是他自己獨創(chuàng)的格調(diào)。
《丁文蔚》(圖3),是他擬《天發(fā)神讖碑》書藝意趣的佳制。既有新意,也見古趣,章法奇特,刀法爽利峻拔。直啟齊白石之篆風(fēng)。
《鉅鹿魏氏》(圖4),堪稱作者的“得心”之作,是一方取秦詔版書意刻成的白文篆刻。無論篆法、章法和刀法,均無苦心、勞神、費力之狀,很好地表達(dá)了自然、純真的質(zhì)樸之趣。
《曾曾小子》朱文篆刻(圖5),是趙之謙本人在邊款中自稱“信手”所成的即興之作,看上去似乎不像他的有些作品那樣苦心孤詣,事實上反而有一種天機流蕩,達(dá)到意外傳神。
《靈壽花館》(圖6),是趙之謙偶爾為之的一種朱文篆刻,取意秦詔版,純以直線組合,又在橫、豎、斜線的搭配中求變化,用刀堅挺有力,為黃士陵篆刻風(fēng)格開一先河。 白石老人曾這樣地評論趙之謙:“自唐以來能刻印者唯趙悲庵變化成家,然刻十印中最工穩(wěn)者只二三也”;又云“趙先生朱文過于柔弱”。此二則語,信為的評。
在趙之謙的全部篆刻中,確有很多平淡無奇、缺情乏趣的劣作。朱文篆刻大多如齊白石所言,“過于柔弱”,白文篆刻常常故意安排,強行疏密,難見生機(圖7)。 趙之謙曾指出:“古印有筆尤有墨,今人有刀與石”。正是他這一句話,進一步發(fā)展了“以刀法傳筆法”的主張,豐富了“印從書出”的理論。我以為,篆刻能得筆法者,則靈活雄??;能得墨法者,則滋潤渾厚。說篆刻是書法,即是說篆刻必須兼得書法之筆墨。 但是,在趙之謙的篆刻作品中,唯白文之作略具墨韻,朱文之作則有筆少墨。 又,鄧石如、趙之謙,都是清代了不起的大書家,鄧以隸筆寫篆而開篆書方便之門,趙以帖筆寫碑而立碑書婉暢之風(fēng)。但他們均未能任情恣性,直抒胸臆,于篆刻中一展其書法之風(fēng)神,以書法駕馭篆刻。鄧石如流于舊習(xí),趙之謙壞于安排。對此,我常抱有莫大的遺憾。
近代諸家中,徐三庚以其朱文篆刻“吳帶當(dāng)風(fēng),姍姍盡致”之風(fēng)著稱。以我之見,他雖然能做到“印從書出”,無奈其書法也花哨,其篆刻也妖冶,取悅于人,已入媚俗惡道(圖8)。 由此可見,篆刻的高格緣于書法的質(zhì)樸。這是“印從書出”之又一意。
黃士陵,學(xué)趙之謙而能揚長補短,廣泛借鑒后熔為一爐,自成一家。他的篆刻與其篆書一樣,光潔挺拔,也是“印從書出”之名家(圖9)。 觀黃士陵的作品,有一點他很過硬,幾乎看不到什么力不從心、勉勉強強的“爛東西”,這表明他的“成功率”很高。在這一點上,他似乎超過了當(dāng)時所有的篆刻家。 然而,毋庸諱言,真正驚絕、“得意”而“忘形”的神來之作,在黃士陵的篆刻中至為罕見。篆刻界普遍以“看似尋常最奇崛”一語來道其好處,其實難副。 我以為,黃士陵篆刻之趣味盡見于形,過于用“心”,“手”也精熟,精心安排,精雕細(xì)刻,一切都在必然之中,唯獨缺少一個“情”字。所以,他的作品,不能做到意外傳神,缺少無形之大象,得“小巧之容”而無余味,近乎能工巧匠的刻作伎倆。 篆刻之“情韻”,緣于書法之“情韻”。黃士陵將篆書寫“死”了。其“印從書出”,何以有情韻可言! 總而言之,中期篆刻家對原型的第二次轉(zhuǎn)換,自鄧石如“印從書出”,借篆書書法之力而逐漸遠(yuǎn)離原型;由趙之謙廣采博收,借篆書風(fēng)格之變而造成篆刻風(fēng)格之多樣化,“篆書十刀法”的藝術(shù)模式遂展開為“風(fēng)格化的篆書+風(fēng)格化的刀法”。 但是,明明是書法大家,鄧石如、趙之謙尚未真正能在篆刻中發(fā)揮其書法優(yōu)勢;徐三庚的篆書寫得花了,黃士陵的篆書寫得板了,其篆刻雖有個性,卻未驚人,終非大器。 因知,篆刻之中,書之筆,筆之墨,書之情,書之格,四者缺一不可。 作者簡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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