找到工作的顧家寶是不是就這樣一帆風順呢？且還這一期的峰回路轉(zhuǎn)

逆子（三）

許淑琴跟兒子一樣，無數(shù)次想象過這一天，所以她沒有掉眼淚，只有欣慰的笑。她知道自己的兒子錯不了，在她眼里兒子就是不賺錢給她，她賺錢養(yǎng)兒子也是天經(jīng)地義。這筆錢是兒子的心意，就像他爸爸，雖然沒說太多甜蜜的話，可是他會用別的方式表達出來的。兒子受了苦，更懂事，他一定明白爸爸的苦心，早晚他們也會和好的。一家人和和美美的日子，眼看不遠了。兒子成了大人，她也該把自己的知心話說給他聽了。

她收了錢，拿出一個存折，上面寫的是顧家寶的名字，里面有六萬塊錢。許淑琴說：從你上大學起，媽媽就每年給你存一萬塊錢，這是我的私房錢，你爸爸不知道。你爸也在攢錢給你買房子辦彩禮，我的錢，就等你說親時，萬一女方臨時有什么要求，添點首飾啦什么的，咱盡量滿足，這錢要是不花呢，我到時也交給你，你也接著里面存錢，將來呀，給我孫子用。

說到“孫子”時，家寶媽跟天下所有的老太太一樣笑得滿臉開花，蜜蜜甜。

顧家寶先是聽得啼笑皆非，接著，卻酸楚地發(fā)現(xiàn)，他那美麗的媽已經(jīng)老了，以前打扮一下跟他去逛街，都說他們是姐弟，這幾年媽媽老得特別快，已經(jīng)開始跟別的老頭老太一樣憧憬著抱孫子了。

他摟了一下媽媽的肩膀，說好，給你抱孫子！許淑琴這下才笑得落下淚來。

工作能給人尊嚴，工資能帶來尊重，這是鐵打的事實。有了工作再領(lǐng)份工資，帥小伙就是金光閃閃的帥小伙，沒工作不掙錢，再帥也沒辦法挺直腰桿做人。別說世態(tài)炎涼，這世界的要求首先是你得能養(yǎng)活自己，然后才談尊嚴和尊重。即使是親人也如此。不用心酸，連自己都看不起自己的時候，不能強求親人做圣人去包容你。

顧國明看到了兒子的變化，早起晚歸，穿得像個大人，說話也像是辦事的人，電話忙得按下這個接那個。他心里有悄悄地喜悅，不過他悄悄地把這份喜悅又壓了回去。他繞不過自己的面子，那是做父親的尊嚴。

顧家寶上了駕?？嫉搅笋{照，顧國明把公司的一輛沃爾沃給他開，也不動聲色地把一些客戶介紹到他們網(wǎng)站去做廣告。有人幫襯，生意更好做，顧家寶半年后月薪過了萬，名片上換了銷售總監(jiān)的頭銜，作為小城新崛起的青年才俊，被爹媽親戚還有周圍的人攛掇著四處相親。

他相親很不順利，原因居然是因為他長得太好。顧家寶工作了一段時間后，習慣了穿一身伏貼西裝，皮鞋錚亮，從車上走下來的樣子完全就是傳說中的高富帥。家境又殷實，有樓有商鋪，獨生兒子，這樣的人不是要被小女生們哄搶么，為什么要去相親，莫非是有什么毛??？

那些女公務(wù)員，女會計，女老師，女醫(yī)生，本城精英單身女，只有幾個猶豫著跟他單獨吃了幾次飯，有一個坦率地說我覺得將來肯定抓不住你，所以就算了吧，咱們還是好朋友哈。

顧家寶跟著哈哈幾聲，心說這是唱兒歌么，敬個禮握握手，你是我的好朋友，再-見。

顧美琳和許丹丹只要身邊有適齡單身女性，一律推薦去跟顧家寶見面，得到的結(jié)論總是真帥啊，肯定很花吧，你看，他還是個做銷售的。

到此為止了。

顧美琳大著肚子，中秋節(jié)去給二嬸送月餅，拉著許淑琴的手說二嬸對不起，我弟這對象還真不太好找。許淑琴摟著她的肩膀，說那能怪你呀，家寶這幾年就是不順，我想給他辦喜事沖一沖，沒想到連這都這么難，以前念書我怕他早戀，防賊似的，現(xiàn)在后悔也晚了，男多女少，好的早讓人挑走了。

顧美琳說二嬸放心，我拜托了檔案室的同事，新分配下來的女老師檔案我先看，只要有合適的，我都請她吃飯，讓家寶作陪，就憑我弟那人才，找不到才叫奇怪了。

奇怪的事偏偏就總是有，顧美琳生了兒子，擺了滿月酒，又辦抓周，顧家寶相看的女老師也有兩位數(shù)了，不成就是不成。顧家寶聽多了老爸的教訓，對于老師們循循善誘的職業(yè)病有本能的反感?？吹蒙纤乃床簧先思遥鼙凰瓷系?，除了他媽就是美琳姐，溫柔賢惠還能干，家里家外一把好手，本城這個類型的姑娘早就嫁人生子，當上了漂亮孩子媽，哪還輪到被他挑挑揀揀。

不但親事沒著落，顧家寶的工作也出了問題。林宇軒去了趟北京參加互聯(lián)網(wǎng)大會，眼界開了思路廣了，滿口“風投”“做大”“上市”，本來好好一個小老板發(fā)了羊癲風，花錢如流水，請了幾個高級顧問，PPT做了上百個，四處演講開會，接受了不少媒體采訪，交際花似的跟這個投資人吃飯又跟那個投資人約會，一副小城互聯(lián)網(wǎng)精英代表的樣子。樹大招風,早被有心人暗地盯上，他被豪情壯志沖昏頭腦，茫然不覺。

顧家寶被安排去開拓新業(yè)務(wù)，做本城的商家搜索目錄。顧家寶說就咱們這么小的企業(yè)做搜索，成本太高，用戶還難培養(yǎng)，人家不會用百度么。林宇軒根本聽不進逆耳的話，說家寶，眼光要放長遠，現(xiàn)在都講國際化多元化，咱們不做萬一被別人搶先做了，這塊蛋糕就分不到了，再說新項目多了，贏利點多，投資人才肯花錢啊。

顧家寶說我覺得咱們還是慎重點好，畢竟小地方還沒那么大的市場，再說……

林宇軒一揮手打斷了他：家寶，你這人就是膽子小，慎重得分什么時候，現(xiàn)在就是互聯(lián)網(wǎng)的好時候，咱們大干一場，將來公司到北京去辦公。

說罷他把兩腳往老板臺上一架，意得志滿，就差沒說跪安了。

新業(yè)務(wù)開展得不怎么樣，本城商家不大買賬，也有人愿意多交點錢試試，結(jié)果遲遲不見網(wǎng)頁上刷出自己的信息。顧家寶去找技術(shù)部，技術(shù)部主管石俊杰說我都快忙得過勞死了，家寶，求你跟林總說說，多招兩個工程師吧，哪怕實習生也行啊，你們開多少新項目，我這里就多少工作量，沒人怎么干活，我們部門統(tǒng)共12個人，都住在公司了，這樣也忙不完啊。

顧家寶看看石俊杰臉上的大眼袋，和電腦桌底下的睡袋，也真說不出什么。林宇軒那邊不給技術(shù)招人，只愿意把錢花在市場和公關(guān)上。顧家寶只好自己花時間呆在技術(shù)部，做了石俊杰的學徒，勉強把新業(yè)務(wù)找來的商家信息更新上去。代碼啊程序啊搞得他額頭發(fā)漲，天天熬夜連車都不敢開了，怕一走神開到人行道上去。

這一年新年加大力度反腐，林宇軒的爸爸沒回家過年。政府內(nèi)部出了個整頓調(diào)查的公文，長假休完，網(wǎng)站靜悄悄地換了領(lǐng)導。

新領(lǐng)導杜遠梅是位短發(fā)女干部，背景不詳，為人爽快，直言不諱：原任公司總經(jīng)理林總么，有很多經(jīng)濟問題需要配合調(diào)查，你們也知道，他父親也在停職期間。當然我們是希望沒問題啦，有什么問題說清楚就好了嗎。哈哈哈。

大家配合著干笑幾聲，互相遞著眼色，噤若寒蟬。

顧家寶和石俊杰在三天后收到了人事部通知，他們被解聘了。作為林宇軒的嫡系，他們只是第一撥，網(wǎng)站大換血，沒過倆月，里面整整齊齊地換了另一批人，繼續(xù)在電腦前熱火朝天地工作。

失業(yè)青年顧家寶再次窩回家，再次打開了網(wǎng)游。兩個星期后，顧國明再次沖進他的房間想扇他大耳光，不過顧家寶畢竟經(jīng)歷過一次了，伸手架住了老爹的手，還回手推了顧國明一把。許淑琴畢竟也經(jīng)歷過了，所以還沒等他們打到見血，她就提前暈倒了。

雖然只有26歲，顧家寶覺得自己已經(jīng)活過了三輩子那么漫長。拖泥帶水，踉蹌在泥潭里，走啊爬啊，卻看不到一點光亮。

他去看守所看望了林宇軒，給他帶了煙，點心，和一千塊錢。胡子拉碴的林宇軒握著他的手，再也沒有了當初的意氣風發(fā)。憋了半天，他就說了一句：現(xiàn)在知道誰是真朋友了。

顧家寶說都會過去的，過去了就好了。林宇軒長嘆一聲：誰知道什么時候才能過去呢。

顧家寶也不知道。這一年的冬天特別冷也特別長，顧家寶沒有太多時間去思考人生，石俊杰去了另一家公司任技術(shù)主管，介紹他過去做銷售，那邊的公司有政府背景，有編制的叫在職，沒有編制的一律叫外聘。外聘銷售可以不坐班，顧家寶在那里有一天沒一天地混日子，也有過幾個熱心的阿姨大姐給他做媒，對方一聽說沒編制的外聘人員，立即就沒下文了。

許淑琴說破了嘴皮，顧國明心里也轉(zhuǎn)了彎，一天晚飯桌子上淡淡地擱出一句話：不行還是回公司干吧

顧國明嘴里的“公司”，當然就是他自己開的公司，他心里也理所當然地把兒子當成公司的接班人，他在外面歷練歷練沒壞處，如果不是表現(xiàn)得太讓他失望，他早就想讓兒子去挑大梁了。

顧家寶悶頭扒飯，說：不去。他也有自尊心，混成這樣還得讓爸爸收留他，而且又不知道一天到晚聽多少他的嘮叨呵斥，還不如在外面當條流浪狗，最起碼自由自在，領(lǐng)導訓斥就訓斥，不會撲上來打他的耳光。

許淑琴一看事情又要糟，趕緊把顧國明的碗筷收走了，說你吃完了吧，剛才不是有電話喊你出去嗎，去吧去吧，別讓人家久等。

顧國明站起來，看著兒子和那碗扒得快見底的白飯，想罵卻又沒了力氣。他走出去，沒開車，對著夜空上的月亮點了根煙，猛吸了一口，緩緩吐出去。兒女是前世的債主，今世的討債鬼，老人的話沒說錯。顧國明自己也是個老人了，老人最心痛的事就是對兒女的期望落空，天下考上北大清華的孩子那么多，考上公務(wù)員上班下班的那么多，找好了工作結(jié)婚生子給爹媽抱孫的那么多，怎么就不是自己的兒子顧家寶呢？雖然，也許這些條件都滿足了，顧國明也會有抱怨也有挑剔，可是不會像現(xiàn)在這樣，一腳踩在懸崖邊上，下面根本沒底呀。

許淑琴偷偷地抹著眼淚，洗了鍋碗，她又有些胸悶氣短，趕緊吃了降壓藥。透過門縫看了一眼兒子打電腦的背影，許淑琴的淚無聲地流了下來。這么多年了，許淑琴走在人前沒輸過嘴，就是下崗了去夜市賣衣服，她也是歡歡喜喜興興頭頭的，家寶那時乖乖地趴在她背上，給他一塊餅干，他先塞到媽媽嘴邊，讓媽媽吃，媽媽不吃心里也甜。進服裝她總捎帶一些童裝，賺錢不賺錢不在乎，重要的是把兒子穿得美美的。她和兒子都穿得一身新，多少人都被這美媽帥寶寶留住了視線。賣完了衣服，她把剩下衣服包起大包堆在三輪車上，家寶躺在衣服包上就睡著了，她怕騎車顛簸會吵醒兒子，都是悄悄地推著車走。許淑琴現(xiàn)在是服裝店老板娘，店鋪也是自己的店，可是心里那份美好甜蜜的東西，一去不回。眼前這個一米七八的小伙子，讓她覺得好陌生。

投了幾份簡歷都沒有下落，顧家寶對這屏幕發(fā)呆，手習慣性地又打開了網(wǎng)游，他完全知道自己玩游戲得不到一絲樂趣，不過是暫時靠著打打殺殺逃避現(xiàn)實，這樣的清醒還不如不清醒，因為他連被麻醉的快感都得不到。顧家寶殺了一只怪獸，又殺了一只怪獸，忽然系統(tǒng)提示他升級了，激昂的音樂聲聽起來更像一種諷刺，顧家寶渾身都被無力感占據(jù)，血管里流淌的全是無能兩個字，沉重的自責壓倒了一切。

在遇到關(guān)大美之前，顧家寶所有的就是這樣一份連自己都看不起自己的人生，他不知道自己會遇到關(guān)大美，關(guān)大美也不知道，她漂泊到的這座小城里，有這樣一個顧家寶在等著她。這等待他們互不知情，生活卻已早就緊鑼密鼓地為他們安排了相遇。

未完待續(xù)……

作者簡介：叢蟲，曾出版小說集《食色》《清潔》，作品散見于各大時尚類雜志。已完成長篇小說《世間兒女》《天倫之樂》，文章正待字閨中，出書與影視合作請恰郵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