赫爾曼·黑塞

（1877.7.2-1962.8.9）

1919年，年輕的黑塞接連遭遇親人去世和婚姻危機，他來到瑞士一個叫做“堤契諾”的小村莊，開始了自己半隱居的田園生活，在這期間完成了《德米安》《悉達多》等十余部重要的著作，其中也包括散文小品《堤契諾之歌》。

這是一部需要靜下心來讀的作品，或者說，它會拉著你慢下來，不由自主地。我們看到近一百年前的尖頂小屋和幽靜森林，從春天開始，一步步走過四季。

黑塞講述著自己和自然的故事，也談及閱讀、創(chuàng)作，和對世界的思考。或許我們沒有勇氣去做他做過的事，但至少能在他的文字里，吸進一大口新鮮的空氣。

希望你在的城市

已經開花

人們早睡晚起，但陽光普照的中午時分還是屬于我們的，因為陽光將我們曬得暖洋洋的。此時，躺在草地上的落葉堆里，聆聽冬風呼嘯，靜觀近處山上皚皚白雪融化流淌。

偶爾，在草叢或栗樹枯葉中仍可發(fā)現(xiàn)生命——冬眠的小蛇或刺猬。樹林里，也仍能找到一些栗子；我拾起些許，打算晚上放在火爐上烤。

我希望多一雙眼睛、多一個肺；我希望伸入草叢中的腳能再長長一些；我希望自己是個巨人；我希望自己的頭能和高山牧場上的皚皚白雪同高，能看見那兒的羊群；我希望腳趾能伸進湖的深處噗噗作響；我希望自己就這樣或躺或坐地融于自然之中，任手指間蔓生著草叢，發(fā)間綻放著阿爾卑斯玫瑰。

身為流浪者，我們這樣的人總將愛情深藏，只因愛情無法實現(xiàn)；我們總將本該獻給女人的愛，任意投諸村莊、山岳、湖泊、山谷、偶遇的孩童、橋上的乞丐、草原上的牛群、鳥兒與蝴蝶，我們將愛情與愛的對象分開，對我們而言，愛情本身已經足夠。就如同我們流浪并不是為了尋找任何目標，純粹只想享受流浪本身，純粹只為了流浪而流浪。

我經?？匆娨晃焕衔陶驹谙聦捝险奶萆闲藜羯?；終其一生，老人想盡辦法以刀剪征服桑樹，以便讓樹枝乖乖成長，不至于太接近地面，但同時也能讓他輕松地摘采桑椹。

老桑樹每年修剪一次，年復一年，雖然歷經修枝剪椏，但卻新枝茂盛、欣欣向榮。終于，桑樹贏得了勝利，日漸長高，直到刀鋸伴著老翁壽終正寢，依然無人能扳倒它。

我深愛這兒的一切，心中為每一條公路的開辟、水泥建筑的興建、截彎取直的河道、鐵制的電線桿等哀嘆。我并非抵制“進步”，亦非控訴改革，然而，諸如此類的文明大舉入侵此地，連這落后的小世界也不放過，文明已將這恬靜的田園樂趣之根源掏空了。

這個古老的世界終將落幕，不久，機器將戰(zhàn)勝雙手，金錢將戰(zhàn)勝道德，理性經濟將戰(zhàn)勝田園之樂，沒有人知道究竟誰對誰錯。

幾天沒有郵件，就能發(fā)現(xiàn)人在一生中究竟囫圇吞棗了多少不必要的東西，就像一段時間不讀報紙（我這幾年未曾讀過報紙）后，就會羞慚地領悟，將每天美好的早晨時光浪費在社論、股票行情表等無聊的事物上，只是白白糟蹋了思想與心靈。

沒有書信多好，讓思念、遺忘及幻想隨著我的興致飛翔，尤其不會讓我老是想起文學，想起自己屬于某個階級、某個職業(yè)（一個曖昧、不正當、不受重視的職業(yè)），更不會讓我想起年少輕狂時，誤將天分當成職業(yè)來發(fā)展。

每天，我在森里中逗留幾個小時，除了小菊花、肺療草等美麗的花朵外，五月花和帶斑點的蘭也盛開了，有時，我在林中作畫，有時在草地上睡覺，有時則躺著看書。

我從出版社丟給我的書堆中選了幾本珍貴的書，作為這美麗日子里的春糧。我常帶著這些心愛的書，來到有著五月花叢、蘭花和子規(guī)的地方。

極端的無憂無慮、模仿美國藝人裝扮成肥胖嬰兒的演員、極端的愚笨、洋溢著不可置信的快樂笑臉，這是現(xiàn)今流行的樂觀主義，每天以光鮮的花朵重新裝飾，以新的明星照片、創(chuàng)新紀錄的數(shù)字裝點。這種偉大只是剎那，之后不會有人追問這一切，紀錄只維持一天，因為總是還有會新的紀錄。

桃樹漸漸地高過葡萄架，蜥蜴、蛇、蝴蝶及鳥兒在它枝椏下繁衍了好幾世代。它既不特殊，也不顯眼，但卻不可或缺。桃子開始成熟時，每天早上我抄過樓梯旁的小徑，走到桃樹旁，將昨夜掉落的桃子從潮濕的草地上撿起來，裝在口袋內、籃子里或帽子中帶回家，放在露臺上，讓陽光將桃子曬得熟透。

世界變美了。

我孤獨，但不為寂寞所苦。

我別無所求。

我樂于讓陽光將我完全曬熟；我渴望成熟。

我迎接死亡，樂于重生。

世界變美了。

放眼望去，四下凈是可愛的花草、青苔、蕈菇，我不知道它們的名字，但一直想認識它們，因而決定帶一本好的植物學字典同行，坐擁美麗花叢，靜靜地研究。

這個決定，就像曾有過的念頭：有一天，想找個小莊園定居下來，種種菜，不再幻想籬笆外的世界。

這樣的心意很美，也帶給自己快樂，但生命似乎太過短暫，無法一一實現(xiàn)。

--END--